见仁伸手护着书影:“别打坏了,我还要好好使唤的。”
书影立时委委屈屈叫声“公子”,眼里包几分感激。
“哎,什么人身边跟什么人。” 铜烟嘴指对着见仁,“原来都是因为你没有做主人的样子。”
见仁被他指着不断向后仰头,讨饶地笑道:“我不过狐假虎威,仗一时之势,指不定以后风水倒转。”
曲达行将戳中他额头,顿然停下抽手回去,面无变色,眼底换了几副波纹。
“我得去盯着那些装行李的小子,不打趣你们了,反正以后日子长着。”
“嗯,待会儿见。”
书影一个颤,从见仁触着的胳膊传递过去,震得他憋在心里哈哈笑。
一行人都上了船,塞不满十之六七。
从早到晚,天色暗下来,却不见季庄主身影,茶饭是仆从送进他的客舱,一艘小船送递来的信函是曲达转交。
只坐过城里小渡船的书影,兴致勃勃追视流水小半晌后,头晕眼花,然后吐个一塌糊涂,见仁让他进去躺着,他强
梗脖子誓守本职,结果不仅呕出酸水,还偏偏倒倒终于撞得鼻青脸肿。
这一程中,思月也从蔑视、嘲笑,过渡到恶声恶气的安慰。
“叫你去躺着不去,现在更舒服了吧!——你以为我想端水给你啊?要不是公子吩咐,呃,你又这么怏怏的,谁管
你!——你爱喝不喝!——顾好你自己吧,公子有我侍侯着,少瞎操心。——我不比你这个半条命的强?!不,连
半条都没有!——要是死在半路,你是给全船添晦气,更别说公子了。”
书影色厉内荏的反抗,在思月强大镇压下虚弱不堪,见仁很同情他,但抱着看活剧的态度,坐在恰能容放一整套茶
具的小圆桌子旁边,一只手擦着杏黄地点缀柔软唐草纹绣边的领缘,撑在耳后,圆滑指尖勾起几缕乌发。
空间有限的关系,每一间客舱都布置得紧致,不会有纯粹出于观赏目的的用品,件件都是必需不可缺的,比如只容
一人的简便窄床,比如恰放一套茶具的桌。
坐船没有什么事可干,两岸风景无非疏离淡漠梦境一样的人、树和茅屋,杨柳飘拂在河堤,应该是飞花满天扬,隔
的太远,只有模糊不清光影交错,腻得人昏昏欲睡。
于是,白天休息足够的见仁,浓重夜幕渐渐浸染整片天空后,仍旧精神奕奕,又百无聊赖。
船体破水而行的声音似远似近,连绵不绝,头枕在上面,直传进脑子里,像谁在最深处乱七八糟的击罄踏歌。
“公子,要去哪儿?”思月放下茶盅问。
“随便走走,。”
见仁靠在船尾吹了会儿冷风,打个喷嚏,搓着沁凉的臂慢慢回客舱。
第二十五章
他的房间被安排在靠后的位置,突然一阵风扑面,兴许发尖儿扫过瞳仁,绵利的迷眼,专心揉着时,便走过了头。
他眨眨眼好不容易舒服了些,抬头看,虚掩的柏木房门,仔细分辨上面稀疏的兰草纹样,微微卷曲的叶片花瓣沉沉
夜色里暗淡古板,记得自己那间应该是简约的梅。
见仁偏头朝里瞅,依稀仿佛送饭的仆从转信的烟伯,都是进出的这里。
那就是庄主的客舱咯。
反正回去无事可做,又了无睡意,听见里面隐约有人说话,现在假装迷路闯进去,不知道会是怎样情形。
见仁抿嘴偷笑,指尖就伸出去。
冷不防门从里面拉开,突兀的,急速的,他只愣愣立在原地,一口气哽喉咙里,上不上,下不下。
“娇娇公子,在这儿干吗呢?”铜烟袋敲打他肩头,曲达示意他堵着了路。
见仁转头从东望到西:“良辰美景岂可辜负,所以出来散散步。”
又吹料峭春寒风,呼得刮起他底气虚薄的碎发。
曲达露出“的确好时景”的神情,说:“不打扰你雅兴,老头子精力差,我先回去了。”
他留下个奇怪笑脸擦过见仁飘飘然衣衫,拐弯走进相隔两间的客舱。
“谁在外面?”兰门房里乍传问话,初听起来十足巨贾威仪,可惜末字打个踉跄,软绵绵趴倒。
见仁两指推开门,说道:“不才在下,给庄主请个晚安。”
客观存在的限制,即便最尊贵房间也不例外,唯一能体现差别的,是材质。
季良斜倚黄杨木床头,上身披件玄黑外袍,领缘上正红丝线交织经纬压叠席纹,腰以下覆盖着烟色绣球云锦被。
深深浅浅,烛光阴影中,无一不衬托了季良稍显苍败的脸色,现下更增添了几许厌烦。
见仁扶着椅背,摸索上面雕镂的桃瓣桃叶桃枝条,一层重一层,牵扯着因果往来,娇嫩线条俱停驻为生硬,如何富
丽华美别有神韵终究团团死气。
“说来,我有幸与庄主同病相怜呐。”见仁偏身挨桌边坐下,左臂曲肘支在桌面上,掌心托着清艳面颊,目光沾了
运河湿气飘过去,楚楚可怜。
季良交握十指,斜瞥着他,不发一语。
“这水呀,从眼前流过,转着圈儿,跑到远远的后面,趁你不防备,又拐弯冲到最前方,回旋往复,结成密密匝匝
绳套,勒住你的腰,勒住你的脖——”
“够了。”季良猛得打断他,神情活像被欠了几千两银子。
“光想想就眼花头晕,唉,早知真不该跟上来。”见仁低头垂眼,眉含凄楚,唇带哀悔。
“腿长在你自己身上。”季良掉开头,咽了口唾沫。
“可是庄主大人的命令,谁敢不从呢?”见仁头埋得更低,刚才被吹乱的碎发滑过光洁额头,坠悬在空中,遮掩了
全部眼底情绪,凭空隔出里外两重天。
季良揉捏胀疼的眉角叹息:“少说废话。”又抬起头对那个散发幽怨的人说,“我讨厌有人当面扯谎。”
“我不是在和庄主大人交流晕船体验么?而扯谎,也是有善恶之分,统一厌之,未免太不尽人情。”
见仁正眼对上季良深潭一样黑眸,诚挚恳切,一席话行云流水。
“我怎么觉得,你这船晕得,倒是越发精神。”季良鼻子里冷笑,森森寒意。
“庄主谬赞了,其实——”见仁改成双手抚额,“在下实在不愿再为庄主凭添伤感,一直勉力维持罢了。”
“哦?”季良挑了半只粗浓的眉,暴露完全的质疑。
“您是在怀疑在下一片真心?”见仁委屈而忿忿地注视他。
季良也忿忿撇开头:“出去,我要休息。”
“你——就这么对待别人的关心?”
见仁一咬牙一拍桌站起来,椅子哗啦向后倒下去,砸到书案,震翻青瓷花瓶,妩媚动人繁丽洒金的碧桃跳脱桎梏,
清亮亮的水借机也挣开狭小束缚,欢快地四处蔓延。
烛火乘着意外舞蹈,晃得季良脸上阴影更重。
“呃——”见仁眨了眨眼,半天挤出两声干笑,“失误,纯属失误。”
他扶起椅子,端正花瓶,把那些头重脚轻的花重新插回去。
水嘛,过一晚自己会干的。
见仁满意自己的善后,转身讨赞赏。
季良只重复着:“出去。”
见仁嘴角撇下去,眯细了凤目,道:“这么见不得我?又何必带来。难为我煞费苦心的开解。”
“谎言也算是开解?”
“我不是说了吗,谎言,也有善恶之分。”
“——算了,我困倦了。”说着,季良往被窝里缩。
“憋着难受怎么能睡好?”见仁疾步到床边,“还有两天,庄主就打算这么窝着度过?”
“还能怎么办?”季良支肘撑着上身,“睡着了总会好一点。”
“一定会做噩梦!”见仁斩钉截铁的下结论。
“……乌鸦嘴。”
“这是经验。”
季良当然不相信活蹦乱跳的人的话。
见仁忙补充:“书影也是晕忽忽的,中午睡了会儿,结果梦里被半龟半鱼的怪兽吞下肚子。”
季良脸色本来比较白,现在透出一些青。
“不要拿我和那个小子比较。”
“抱歉。”见仁垂眼默然,须臾,认真接道,“如果是庄主,应该遇上半龙半鱼的神兽。”
季良颓然松了肩上力度,身体正正倒在温软被褥上。
“所以,要想舒服点,最好办法是转移注意力。哎,善良的我,就义不容辞担当此任吧。”
见仁说得慷慨,季良听得打颤。
“不过,刚才庄主是怎么发现我说谎的?明明语气、举止,都没有纰漏呀。”见仁歪头疑惑不解地看着季良。
谁知道他是哪里来的自信。
季良心想,嘴上却道:“别说连你自己也没注意到。”
“注意到什么?”
季良看他神情,不像是装出来的,说:“每次你想要,唔,开玩笑的时候,都会叫我‘庄主大人’。”
见仁愣了半晌,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然后暗暗谴责自己疏忽,追溯起来,还是以前在长庆城留下的怀习惯。
为了迎奉客人,张口闭口乱叫,什么让人高兴叫什么,“大人”,“老爷”,换来换去,哪管那人究竟几两几钱重
。
季良见他突然不说话,虽然嘴角吊着不变的浅弯,眼里却闪着晦涩嘲讽,禁不住叫他一声:“想什么呢?早知道不
该告诉你,还可以留作以后分辨的。”心里真的有点后悔。
“没关系,既然是潜藏的习惯,就不是随随便便可以改掉。”
见仁神魄归兮,三言两语勾回漫不经心风情流转。
“庄主的名字是令尊起的吗?”
季良没料到他转移话题,并且是如此快速如此风马牛不相及,怔忪中只来得及丢过去“废话”的眼神。
“有什么特殊含义吗?”见仁端张矮凳子坐床下边,翘起一条腿,两只手叠放在膝盖上,一副探究架势。
“没有。”季良干脆的答道,“因为兄长出生时费尽周折取了单名善。”
见仁悠长的“哦”一声:“原来是为了彰显兄弟一脉相承,又顺便蕴藏基本人理纲常,可不是随便而为呀。”
季良听了不免眉头一皱,头一次觉得说不定是真的意义深刻,并不完全是偷工减料图省事。
在他感喟的时候,见仁低声呢喃,微弱难辨。
“你嘀咕什么?”
见仁轻笑摇摇头:“没什么,刚才我胡乱猜测,会不会是‘良夜不能留,竹帘掩小楼’之类,以为令尊出于某种纪
念,寄情于名。”
季良撇嘴哼哼:“每年黄历上我们生日那天,他总忘不了标上醒目的朱红符号,配套的专门备了小册子记录从出生
至今花费的每笔银两,明白对我们说,‘以后一定要还’,真要为了有纪念性,不如取名‘欠债’、‘还钱’。”
见仁先盯着他,继而肩头耸动,继而爆发石破水镜的笑。
“没想到啊没想到,庄主对逗乐也十分在行呐。”
这种赞美,被夸奖的人显然鄙夷,他躺平了身子,缩一只手进云锦被,留在外面那只提被子盖住肩头,最后,张口
完成一个圆满的呵欠。
见仁瞧着他迷雾泛滥的双瞳,唇上吊着光影里格外旖旎的笑容道:“可是舒服些了?”
“唔?”季良不明究里。
“没关系,还有个更好的办法。”
见仁腰一挺,仿佛狂风卷花,眨眼工夫人就移到床沿上。
—— —— —— —— —— —— —— ——
上帝菩萨是存在的,某同学肯定了这一点,不枉费一晚的折腾~
第二十六章
他手压在遮掩季良身体的锦被边缘,偏着脖子垂着眼帘,半懒半娇的看着,顿了顿,上身缓慢的从容的如清泉漫过
池塘的俯下来。
熏在衣衫上好闻的茉莉香气,缠缠绵绵绕弯抹角,把季良包裹起来。
简单束在脑后的柔软头发,静悄悄滑过肩膀悬落,于春夜河上空气里轻声叹息,又轻飘飘擦抚在季良颊侧。
如明月的面,如柳叶的眉,如星瞳眸如樱唇瓣,渐渐的,都靠过来。
一寸又一寸。
温热绵长的气息,拂在脸上难抑酥痒。
季良头脑有一时混沌,辨不清晰疑是梦,只有停在胸口的手下意识收紧,烟色绣球云锦被上就被抓出深沉的褶皱。
脸和脸之间,不过半尺。
你呼他吸,他呼你吸,一团和气。
和气里,见仁笑颜盈盈,一双眼珠子像润了水,清中带艳,婉和而暧昧。
接近,在继续中。
季良眼睁大了,唇抿紧了,全身上下都绷得牛皮一样,猛然,他恢复意识狠狠推了见仁一把。
“你干什么?”
见仁扯着被子向后仰,下面那人拽着被子遮体,一拉一带,“嘭”一声响,见仁就趴在季庄主的胸口上,季良的眉
骨就磕着他的额角。
顿时眼冒金星。
见仁揉着额撑坐起来,嘶嘶吸凉气。
“我不是一直在好心好意为庄主抒解烦闷吗?”
季良捂着痛处连瞪眼都做不到,一鼓劲,鲤鱼打挺直起上半身,长臂甩出去抓着见仁领子,咬牙切齿:“别玩过火
,当我是谁啊你?!”
“韶华庄庄主,在下目前的衣食父母。”见仁正色认真快速的答道。
季良嘴角抽搐,拳头发抖,终是重重哼气,放开被蹂躏的领子翻身倒在床上。
“庄主,在下知错了。”见仁语气颤巍巍的看着把被子裹得死紧的季良,“以后再不敢调戏庄主大人,求庄主饶了
在下这一次,往后一定感恩戴德涌泉相报。”
夜风穿越门缝,摇曳了烛火,影子们乘兴起舞。
“即便庄主一时半刻怒气难消,整个头憋在被子里,舒服么?”
为了明确回应,季良扒开一个缺,大口大口喘气。
“庄主——”见仁试探性唤他。
“出去。”
“——庄主。”
“滚出去。”季良侧身斜眼,企图用尖利的目光在墙壁上开个洞。
见仁不为所动,眼珠子转了半圈,吃吃低笑。
逐渐演变成呵呵大笑,他抱着肚子笑弯了腰,从床上笑到床下,跌坐在地板上埋头顶着床沿停不下来。
“闹够了没有?”季良忍无可忍回头吼他。
“够了够了。”见仁拿袖子擦泪水,咧嘴呼吸,“哎,撞得真疼,庄主有没有伤着眼睛?”
说着,伸手拉锦被。
季良朝墙边蹭。
“看看呗,要是留下疤痕倒没什么,只会更增添庄主男儿气,但是如果影响到里面今后东西都看不清,我可就罪大
了。”
面墙的人心有所动,自己指头在眉上按压了番,除了肿痛,似乎骨头完好视力也完好。
于是他嗯了嗯,大概是说,我没那么娇气。
“谁能肯定呢?”见仁交臂枕在柔软褥子上,歪脖望向团实的背影,“以前同个院里的人,瓷杯磕破鼻梁,第二天
发高热,拖两三天竟死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