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了面我会自己验证的。”
“随便你,”
到傍晚雨便停了,天空恢复清朗,极远的地方泛着隐约霞彩,于是第二天晴空万里。
那些棉絮一样洁白柔软的云朵,懒洋洋地飘在如洗碧空上,春阳给它们镶嵌了金色的橙色的缘饰,说不尽的艳丽又
优雅。
书影被拉到甲板上,见仁对他道:“既然不太晕船了,就别辜负老天爷。”
书影争辩着自己的难受劲儿并没有完全过去,他扒着门框不肯望一眼晴日下波光潋滟的运河。
“没叫你看下面。”见仁一根一根掰开他的手指,“你就躺在甲板上,只瞧云彩,就像躺草地上一样。”
“怎么会一样?草地是软的,这里硬邦邦的。”
见仁被提醒到实在的差距,想了想,嘱咐思月:“把床上的被褥搬出来。”
书影满脸凄然,思月愣着不知道该不该动手,见仁忽然跑开去敲另一扇门,不待里面的人回应就探头进去说:“出
来晒太阳吧,舒服着呢 。”
被拒绝了,又接着说:“我们好几个人,不会单单破坏了你的形象。”
仍旧被拒绝,他便钻进去,片刻拖拽着谁出来,那人在里面撑住了墙,只露出半截被拉住的袖子。
“身为庄主要做个好榜样啊,我保证绝对不会难受的。”
“少废话!放开!”
“啊,瞧,有人看着呢。”见仁朝趴在门框上看得一脸惊奇的书影和思月微笑,温暖的光线落在他面庞上,勾勒着
好看的线条。
“放、手。”
里面的人咬牙不耐烦了,狠命往回抽手,见仁防备着,没有让他得逞,反倒借力使力成功拖他出来。
季良身上有点狼狈,是刚才挣扎的痕迹。
见仁好心的给他理了理,硬拉着走过书影他们:“你们也快跟上来,哦,别忘了床被。”
船在正常的摇晃,季良踉跄了几步捂住嘴。
“别想着是在船上,只是风有点大造成的错觉而已。”
“旁边那些水难道也是错觉?”季良哼哼唔唔。
见仁看了一眼:“对,是错觉,其实是院子里的池塘和小溪。”
季良皱眼压下一阵胃里翻滚。
船尾宽敞的甲板上,阳光越发金灿夺目,季良反手在眼前遮挡,指缝分割了那些棉柔安宁的云彩和湛蓝洁净的天空
。
“杨柳儿风卷,陌头上春住,烟波里草色齐花语,一年风光,今朝。”
见仁闭目哼着俏皮歌谣,身下薄锦被反耀的娇艳色泽映在他清透皮肤上,像是纯粹玉石陷在了一片瑰丽里。
“唱的什么?”季良偏眼看他长的睫毛被笼上淡淡光晕。
“咏春调。”见仁顿了一下,“小时候住的地方的——不喜欢么?那我换一支”
他微睁眼,抿了抿唇,清嗓子清出一片桃艳无双。
“此间花比别家好,美人出帘应花笑,馥香满庭追蝶舞,不如随君共鸳梦。”
曲调陡然就变得旖旎,赤裸裸的花哨妖冶,说不清道不明的诱惑勾引。
“怎么样?这可是教坊里——”
“啪。”
季良一巴掌轻拍在他脸上:“别在我面前卖弄那些东西。”
见仁斜头注视他小会儿,叹口气:“庄主这不喜欢那不喜欢,叫在下如何是好?”
“我何时说过不喜欢,那个什么咏春。”
“也没说喜欢,不是么?”
“没说不代表不喜欢吧。”
“不说出来怎么知道喜不喜欢。”
“没人问我,怎么说?”
“那我现在问,喜欢吗?”
“唔,勉强吧。”
“就是说不喜欢咯?”
“不是。”
“那究竟是喜欢?不喜欢?”
“一定要分得清清楚楚?”
“当然,就像做生意,你能说勉强能赚钱,然后就去做吗?”
“两码事,不要扯到一块。”
“凡事皆有相通处,连简单的喜不喜欢都不能肯定,会让人怀疑你的决断力。”
“我的能力不需要谁来检验。”
“别太刚愎。”
“不要你来指手画脚。”
“我敢么?”
“你不敢?”
“我没必要跟自己的衣食过不去。”
“很可惜,你已经跟它们过不去了。”
“庄主要实施惩罚?”
“哼,罚你什么?你根本就没把我这个庄主放在眼里。”
“难道要日日供在坛上,才是尊敬您老人家?”
“只怕被你供着更折寿。”
“我还担心浪费香油。”
“浪费的也是用我的银两换来的,我才更该心疼。”
“难道我做的那些事都是白工?庄主太健忘了。”
“你碧云居的花销抵得过三四座其他院子,我什么时候有克扣过,还不够?”
“够了吗?你很清楚我究竟付出了多少。”
“不乐意了,留下来干什么?我早给过你离开的机会,你自己不要。”
“因为那时候我不知道你是这么没脸没皮的人。”
“彼此彼此,我还没见过比你更胡搅蛮缠的!”
“多谢褒奖。”
“别客气。”
思月看着那两个大眼瞪小眼,忍不住掩嘴打了呵欠,小声说:“他们可真不觉得累。”
“动嘴皮子能耗多少劲?给公子倒盅茶去。”
思月瞥书影一眼:“你把柱子抱得再紧,也还是在船上。”
“——罗嗦。”
“庄主,公子,喝茶吧。”
思月把托盘送过去,两个人却都不动手。
丫头左看看,右看看,扁嘴又递出去几分。
“太阳照着暖烘烘的是挺舒服,但也容易口干,喝一点吧。”
季良猛地撑起身子伸手去执杯,冷不防碰上见仁同去的手,呆了一下,两只手半空里又都抽回去。
“庄主先请。”见仁恭敬而冷冰冰的说。
“我怕再落下个‘欺负功臣’的名声,还是公子先请。”
“在下何德何能?庄主莫要取笑。”
“没有公子相助,我庄必交困内外,更况如今盛景,所以,请公子勿再推辞。”
思月半跪在甲板上,肩背发酸臂腕发沉,只盼望能有个善心菩萨及时路过。
见仁眨了下眼,干脆端过一盅茶仰头饮尽。
季良有点惊诧的看着他,半晌,方说:“你,就真喝了?”
“里面没毒药,庄主大可放心。”
“我那样一说,你可接受得爽快。”
“抱歉,在下愚钝,以为庄主肺腑之言,拒绝岂不虚伪。”
季良深吸气,快速喝口茶,没吞利落,呛进鼻腔里,就猛烈咳起来。
见仁斜他一眼,背身盘腿坐着。
从船头划扬而来的风,旋转着贴面飞翔,拂起他耳际细短发丝,飘在空中像招展的柳条,摇曳的草枝。
“杨柳儿风卷——”他轻声的呢喃,风里光里飘渺若絮。
季良渐渐止住咳嗽,指尖抚摩着青花茶盅圆滑的边口,犹犹豫豫的道:“说勉强是因为,根本没听清。”
见仁收了歌谣,偏一偏眼:“唔?”
“刚刚声音太含糊,一句都没听清。”
旋风从这个的嘴边刮到那个的耳畔,见仁拢了拢飘扬起的头发。
季良瞧着茶盅里,几乎见了底,浅褐残液反射一线刺眼的光,便把它放到一边,复又躺下,望着懒散棉花团。
“杨柳儿风卷,陌头上春住——”
清朗舒缓的嗓音,悠悠然,在那些淡泊的云和云之间穿梭,给它们染上好看的丝绒边,然后似素色绸缎般铺展开了
,乘着熏风低徊缱绻。
季良昏昏欲睡,模糊中像惋叹了一句。
“为什么,你会去了那种地方?”
绸缎姗然坠落,起了蔓蔓皱褶。
“如果没有去,或许,早就死了。”
第二十九章
船比预计的时间晚了大半天抵达无锡码头,复府来迎接的人顶着傍晚红霞,都藏着松了口气的模样,拉车的枣红马
倒是直率,踢着脚下硬邦邦泥地喷响鼻。
季良领头带着一干人等下船,适度客气地寒暄,面庞脖颈身躯中都充满了稳重沉着精神奕奕,雪青地团花格子锦外
衫上优雅精致的图案,随着他的一举一动落下闪亮的光华。
和前一刻船舱里倚在床头上撇嘴的样子,相差实在太多。
见仁憋笑在胸腹里。
书影踏下最后一级泊板的时候,差点没四脚蛇一样趴在地上痛哭流涕,他擦着鼻子可怜兮兮说,宁肯走破脚,再也
不要坐船。
“那么回去的时候,思月,我们俩可就轻松多了。”见仁一边遮掩刺着眼的霞光一边捏袖扇风。
“正是呀。”思月瞟眼自己绊了自己的书影,“因为有些人,我都没在船上见过太阳升起来的样子,听说是非常漂
亮的。”
她遗憾的嘟了嘴。
“罪过可真是大。”见仁摇摇头,“算了,我们去太湖上看。”
思月眨眼望着见仁:“真的,可以吗?”
“我什么时候食过言。”
“不行!”书影想也没想插身过来。
“干吗?”
思月被推得退了两步,见仁伸手拉住她免得摔倒。
“别吃醋嘛。”他拍着书影胳膊笑道,“也带你去,行了吧?”
“什,什么吃醋?”书影耳根下面腾得就沾染红霞余晖,“我,我才不和,和姑娘家一般见识。”
“也没人这么说你呀。走吧,那边在叫了。”
季良进了蓝地方锦的马车,车夫一甩鞭子,通体黝黑的两匹高头马神气昂然的踢踏上路。
曲达撩窗帘看了看外面招摇而过的景色,问旁边垂眼打呵欠的见仁:“你又不晕船,怎么一副委靡的模样?”
“老人家说话总是有道理的。”
“嗯?”
“择床。”
曲达啪嗒抽口烟。
“仔细想了想,为什么以前换地方没遇到过。”见仁撑着下巴有气无力望着车厢角落,“大概那些时候都因为身体
很累,累到无暇顾及其他,只要有时间有地方能安静的睡觉便觉得满足。可是跟着庄主这一趟,让我太轻松了。”
“说来倒是贤安那小子的错?早知道,船工正不够,你可以勉强去充个数。”
见仁失笑:“烟伯,让我去,你不怕船被捣沉了吗?”
曲达佯作思考:“唔,我疏忽了。那就该让你卷烟叶卷到抽筋。”
“你就是这么对待可爱善良的晚辈的吗?”
“可爱善良的晚辈?”曲达转动脑袋左右搜寻,“在哪里?”
见仁抵在车棚上唉声叹气:“世风日下啊。”
“臭小子,对长辈不敬才要天打雷劈。”
“呀,不要敲头,万一敲成傻瓜了怎么办?”
“放心,我会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建一座漂亮的院子,然后把你养在里面。”曲达喷出一口烟,“饿了就喂把草
,渴了旁边有小溪,不错吧?”
见仁挑眼看着他,惊愕道:“你怎么知道我的真身是小羊羔的?”
“呸,小羊羔,你这岁数早是老山羊。”
“谁说的?瞧这皮肉,多嫩气。”他捏捏自己脸颊,又捋起袖子展示白皙的胳膊。
“就凭你刚才那些话,皮能厚过城墙!”
“你,你欺负小辈。”见仁咬着牙委委屈屈皱眉。
“没有啊,这里除了我就是一只披着羊羔皮的老山羊,我可爱的小辈在哪里?”
曲达斜眼,脸上的那些皱纹微微的抖动,嘴里吐出的青烟断断续续。
“天理何在!”见仁错牙一字一顿,别开头去瞪着默默不语的窗帘子。
地面甚是平坦,马车行驶时车厢摇晃得并不厉害,然而见仁,砰的,倒在软坐垫上。
曲达眼皮颤了一下。
“喂,抽羊癫疯啊?”
见仁埋头在手臂间,露出亮晶晶的眼:“山羊饿了,要吃嫩嫩的青草。”偏头盯着曲达,“老树皮也行,据说多嚼
嚼就顺口了。”
然后,他扑到曲达座位下,抱着他的两条腿蹭。
老头愣了小会儿,拍打他晃动的脑袋:“别把口水鼻涕擦在我衣服上。”
见仁捂着疼的头皮,靠在曲达腿上:“我是羊,听不懂。”
“那好,我让人告诉庄主,晚上有烤全羊。”
“没听见,没听见。”
“你要再蹭,先卸八块,再做个羊肉全席。”
“老树皮味道还挺香的嘛。”
“喂。”
曲达轻踢他,他唔了一声,仍搂着腿摊坐在车厢地上,额前碎发垂下来遮住眼睛,他的呼吸触在玄色衣料上,荡出
一圈圈涟漪。
“我不要山清水秀,不要漂亮院子,我要热闹的人群里,不起眼的角落,种一些花栽一些树,他们喧哗悲欢,我就
在旁边瞧。”
“想得美。”曲达毫无情意的打断他,“年纪轻轻学什么隐士,还想大隐隐于市——”
“你不觉得其实很不错吗?”见仁抬起头望着他,“想清静的时候回屋里,闷了就出去逛,再没有更合适的了。”
曲达衔着铜烟嘴,伸手把他柔软的额发揉成卷,“小孩脾气。”
见仁避开他的蹂躏,扁嘴用指头理顺那些头发丝。
“嗯,如果能永远都不长大——”
“就成妖精了!”
车夫不小心,让车轮碾过石块,见仁被抖得弹了一下,结实地板上撞得生疼,他揉着痛处,哎哟哟呻吟。
“你比我家小孙子还娇气,他摔在地上从来不叫唤,自己一翻身就爬起来——哎,要一个多月见不着他,真想啊。
”
见仁暗里横他一眼,撑着座位上软垫子坐回去。
“在家里的时候,我也常和他玩扮羊啃树的游戏,短短的小胳膊抓着我的裤腿,小脑袋蹭啊蹭。”他从袅袅烟雾里
瞥见仁,“比你刚才可爱多了。”
“别拿我和小孩比,我都荒废多少年了。”
更何况即便是幼小时,也没有时常练习的机会。
见仁望了眼帘子外面,蜿蜒的车队人群,像要一头钻进那绚丽晚霞里。
“而且你现在的个头,哈哈哈……”曲达仰头大笑。
见仁看着他,半晌,自己也笑出来。
第三十章
一眼望不着尽头的向两边绵延的乌墙深深刺进这繁华里的僻静,沉重厚实压得人喘不过气的朱红漆门,上面镶嵌着
金灿灿的六十只门钉,屋顶上琉璃瓦流光溢彩,连门口的一对狮子都格外的耀武扬威,昏黄的逐渐暗淡的暮色里,
映射了复府没边没际的的豪华贵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