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影和思月等在兰苑里,正想公子什么时候才回来,季良大步跨进屋。
“快去拿热水。”
他瞪一眼书影:“现在不是朝谁撒气的时候,收起你的臭脸快来照顾你家公子。”
“呃?哦!”
见仁侧身躺在床上,身体像虾子一样弓起来,额上碎发全被汗濡湿,贴在苍白无力的皮肤上。
书影给他擦了汗,唤他,他勉强撑开眼,虚弱的牵动嘴角。
大夫来得很快,刚给复安安看过才出大门,就被又拉进来。
他仔细诊了脉,问了情况,望闻问切,什么都齐全。
季良焦急,嫌他动作慢,又不好打断,只能耐着性子看他。
“这位公子,是伤食,准确点讲,是伤酒。”
大夫依旧慢吞吞,全不在意旁人,净了手操笔在纸笺上挥墨。
“先用白萝卜捣烂取汁,加少许糖醋服之,然后照此方煎服。”
话音未落,书影抢过药单冲出去。
季良道声谢,正要送他出去,他却回头又看了眼见仁。
“怎么?”
大夫扯了扯山羊胡须,悠悠道:“酒性有毒,而复大热,饮之过多,毒热气渗溢经络,浸溢肺腑。可这位公子显然
饮之少量,却脉相细弱,是肺腑早伤沉积而致,以后必得多加留意。”
季良点点头。
“另外,他元气索弱,脉有歇止,心阴耗伤,怕是——”
“思月。”
思月听见公子叫她,贴近他问:“什么事?”
“叫庄主过来一下。”
他说着,抬眼虚弱了看了眼大夫,伏下脸捂嘴嗳气。
山羊胡大夫目光微闪,回到桌前又写一方,交给身边人,低声像自言自语:“医者治病,治不了命。”
季良没听见他的话,嘱咐仆从送他出去,再赶到床前,撑着床褥,问:“干吗?”
“我想喝水。”
“诶?”他挑半边眼。
见仁却拧眉缩进被子里。
书影很快捧了碗萝卜汁回来,唤见仁喝下,过一会儿又吃了药,方渐渐睡去,但始终不甚安稳。
思月给他擦着脸上汗,书影端着空碗,沉嘴立在旁边。
季良坐在床沿上抚了抚额头。
“公子最近休息得不好。”书影看手里尚残黑褐药渣的碗底,凌乱的斑渍触得他眼眶酸疼,“从上船以后每天睡不
足两时辰,身体怎么受得了,我劝他他还不在意。”
他手指微微颤抖,似要端不住青花白地的碗。
季良站起来,望着富丽织云锦被里苍白的容颜。
“千方百计要活着,又明明白白的糟蹋,真是胡闹。”
他负手凝视了半晌,踱步子走出去。
第三十八章
第二天近中午,见仁在被子上蹭着脸,悠悠然醒来,睁开眼茫然呆滞,温吞的阳光从窗外照射在地板上,映出一个
模糊影子。
“醒了?吃点粥。”
他感觉那影子渐渐靠近,床一沉,显然是那人坐了上来。
见仁唔唔着把头往被里笼,只露出乱糟糟纠缠的头发。
“还想睡也等吃过一点后。喏,你昨天不是吵着要冰糖莲耳粥?熬了一早上,你闻闻。”
季良扯开被角,把碗凑近去,轻轻吹气。
“香不香?”
见仁哼哼两声,更往深里缩。
“书影说叫你起床恐怕是这个世界上最痛苦的事,真是没错。”
季良坐起身将粥放在床头小几上,双手抓着被头猛然朝旁边一掀。
见仁蜷曲的身体空茫的暴露在空气里,亵衣单薄,颤了几下。
“吃了就没人打扰你赖床。”
“……别再来了,累。”
季良听得莫名其妙,问:“你说什么?”
见仁眯着略浮肿的眼皮,喃喃:“大爷体力充沛,人家可是受不住了。”
季良怔怔看着他,直到眼睛酸涩不得已眨了一下,他把被子劈头盖脸的蒙住见仁,身体紧紧压着他。
下面的人静止了会儿,先是微微颤动,然后就手脚扒拉起来。
季良松开他,看着他扯开被子大口喘气,脸上是憋出来的薄的浓的胭脂色。
“呃,庄主?”见仁注视了咫尺的脸半晌才说道。、
“终于清醒了。”
季良端起那碗粥,试了试温度:“刚好。”
见仁撑坐起来,头仍是沉的,他揉眼睛问:“什么东西?”
“冰糖莲耳粥。”
“唔,我想吃菜粥。”
“没有。”
“啊……思月会做,跑哪儿去了?”见仁探头望。
“在后面煎药——你不要?那我吃了。”季良深深闻了一下,“真香,剖成两半没有莲芯的莲子,小朵银耳,熬得
烂软……”
“那是我的。”见仁伸手抢过来。
“你的是菜粥,米还在缸子里,菜还在地头上。”
“不管,我饿了,什么都要吃。”
季良笑着看他猫娘亲护崽儿似的捧着那碗粥。
“谁敢跟你抢啊,别洒了。”
见仁撤了眼里戒备,一勺勺舀起来慢慢吃。
“还疼吗?”
“本来有点,吃了庄主大人殷情奉上的粥,就完全没有了。”
“能开玩笑说明是真的好些了。”季良捻过椅背上外衫给他披上,“大夫说最好多养几天,你就乖乖呆在屋里,别
四处跑。”
“谨遵庄主吩咐。”见仁含着粥点头。
“吃饭不要说话,看喷出来。”
见仁吃了几口,放下碗。
季良接过来,说:“再想吃了就让书影给你热热。”
“对了,你在我房里,他怎么不在?”
“唔?”季良想起每次书影一见着他就扭曲的脸,瞥了眼门,“早上他对思月吼了两句,被曲伯伯叫过去了。”
“不是庄主授意?”
“我没那么小肚鸡肠。”
“唔——”见仁斜瞟他一眼,“烟伯最近很忙吗?几天没见了。”
“有些老朋友不见不行。”季良把粥碗放小几上,“他说你择床。”
见仁捂脸埋下头:“不该告诉他。”
“怎么?这件事很不好意思说?”
“他没说别的吧?”
“你还告诉他什么了?”季良交叉两臂在胸前,摆出有兴趣的表情。
“没什么。”见仁迅速摇头。
“你要早说会有这毛病,说不定不用忍这一路来。”
见仁歪头看着他,跟解释。
“以前我娘对我说,只要带着自己的枕头,不管走到什么地方都能像家里一样睡觉,到韶华庄的时候,她就把我枕
头也包在行李里。”
见仁恍然的点点头:“有效果吗?”
季良摸摸下巴:“算是有吧,因为本来我就不择床,哪儿都能睡得好。”
“船上可就不一定。”见仁想起他在运河上时一脸憔悴,“噗嗤”笑一声。
季良蹙着眉朝他“哎,哎”叫。
“可是。”见仁摊开手,“我没有带枕头。”
“所以,活该你受罪。”
“庄主,你太没同情心了。”
正此时,有人在外面敲门。
“姐夫。”
复康走进来,见仁向他颔首以礼,他也点点头。
“听说你这朋友病了,我来探望,希望不严重。”
“多谢复老爷挂怀,在下好多了。”
“那就好,需要什么只管吩咐,既是鄙府客人,自当全心全意。”
“复老爷客气,已经十分周全。”
季良瞅他们不咸不淡寒暄,插嘴道:“姐夫这么早就从米行回来了?”
“不,拿点东西,一会儿还要出去。”
复康看他一眼,挑张椅子坐下。
“不知道安安姑娘身体如何?”见仁拢拢身上外衫,问。
“小孩子恢复的快,兴许这会儿又在捣乱。”
“复夫人可是安心了。”
“受寒感热是常事,她过于忧虑,总有一天把自己搭进去。”
“天底下做母亲的疼爱子女,都是挖心掏肝,狠不得苦痛都揽在自己身上,人之常情,复老爷关心妻子,勿要心生
责怪。”
“只怕她是太娇惯安安。”
“姐夫,姐姐教育起安安来也是不留情的,该责罚时没有逃避过。”
“你比你姐更宠溺她。”复康瞥着季良,严厉口气里带着些微柔和。
“我老久才能见她一回,多疼她一点点算什么。”
“就是因为你这样,每次你要走,她就吵闹着要跟你去,我们得花好多功夫才劝下来。”
“那这次让我带她回庄玩几天好不?”
“她走了,你姐肯定在这边心神不宁的。”
“让姐姐一起回去好了,庄里上下都想她。”
“那我这府里可就缺了日常主持的夫人。”
“不是有复总管在吗?一两个月时间,出不了乱子。”
“你不是不知道最近情况,复重生得在外面帮我。”
季良叹气,道:“没办法了。”
“我不能放阿柯走,也不可能让你抛了镇江过来,这矛盾是永远协和不了。”
复康手指在椅子扶手上敲击,发出咚咚响,他背窗望着季良,表情被模糊阴影遮掩,看不真切。
见仁抹着被上皱折,侧头向外间桌子上找寻过去。
“你看什么?”季良问他。
“有些口渴。”
“暂时别喝凉的,我叫人沏壶热的参茶来。”
“没想到。”复康模糊地笑,“季庄主也会如此细心的照顾别人。”
“安安上次割破了手,我不也给她包扎得挺好。”
“唔,唔。”复康斜眼点点头。
第三十九章
见仁真的老实在屋里呆了几天,至多在前院里走走,和跑来看望他的复安安在花丛里挖蚯蚓喂鱼,季柯要带她回去
午觉的时候小姑娘还发了通脾气,见仁许诺她明天可以再来,才依依不舍的被奶娘牵着走了。
“她成天唠叨着大哥哥这个,大哥哥那个,真是把你当作亲兄长了。”
季柯捂嘴笑:“干脆我跟则诚商量,收你做儿子。”
“复老爷冷不丁多个二十好几的大小子,晚上会不会做噩梦啊。”
“他啊,连梦里都只有他的米行,那天晚上,我听见他在说,五十担,一粒都不能多。”
“不会吧。”见仁睁大眼。
“我亲耳听到的,还有更绝的。”季柯清清喉咙,“复重生,把那个老头子丢出去。”
见仁愣了一下,哈哈笑出来。
“你们复总管还兼职做打手么?!”
“不止呢,从帐房里做帐到各分号里巡查,米行里的事府里的事,很大部分他都管着。”
“看他脸色总不大好,可能就是因为太辛苦。”
“谁说不是呢。我跟则诚说过好几次,总管嘛,总体管理就好了,没必要非得顾个周全。他却说,复重生是复家半
个主人,不能有一件事遗漏。瞧瞧,他驱使人家累死累活,还说得挺好听。”
见仁给季柯续满茶,说:“复总管到复府很久了吗?”
“则诚他爹在的时候就已经是总管,样子都没怎么变过,我曾怀疑他是不是来复家报恩的狐狸。”
“柯姐姐,你可真是能想。”见仁曲肘倚着桌子,捧半张脸大笑。
“只是想想罢了,要真的是狐狸什么的,还不吓死人。”
“你不是说来报恩的吗,必定没有坏心。”
“他没坏心,但有时候我觉得则诚太依赖他,大小事都要和他商量,真是半个主人。”
“他这半个可没复老爷做得舒心。”见仁凑近季柯,“柯姐姐是独一无二,复老爷才有的福气。”
“小皮样儿!”季柯拿手巾甩他,忍不住吃吃的笑一阵,抿口茶,“希望,他也能这么想……”
季良和曲达连着在外面赴了几场宴,都是无锡当地商贾,推杯换盏间相互几多试探。
晚上回来,往往夜已深,看见隔壁兰苑点着烛火,就过去交谈两句,然后看他喝了安神调理的汤药,才回屋。
复康也来探望两三回,带着极好的人参燕窝。
“复老爷太客气,在下受之有愧。”见仁谦谦推辞。
“你是贤安朋友,我是他姐夫,你唤阿柯姐姐,却唤我老爷,岂不是奇怪?以后我也是你朋友,就称我一声则诚兄
吧。”
“在下何德何能,怎敢高攀。”
“没什么高啊低的,就冲安安那么亲近你,阿柯说你总是好话,连曲伯伯也是赞许,再推辞我就当你嫌弃。”
见仁看着他眼里的认真,躬身作揖,道了声:“则诚兄。”
隔天复府里收到新茶,季柯让人请见仁来一起尝鲜。
“柯姐姐只叫了我,怕别人会闲话呢。”
见仁揭开百合纹的茶罐盖子,香气扑鼻而来,漫漫的就浸入五脏六腑……
“他们全都出去了,我还能找谁?季良早告诉我你对茶叶在行。”
季柯命人拿出一套白瓷茶具和红泥竹炉,煮上水准备沏茶。
闲对阁在南院,镂花枣木门外有郁郁芭蕉。时值午后,天空湛蓝云散,躲骄阳的鸟雀隐身在高密翠叶里婉啼。
“小窗闲对芭蕉,搅碎鹊语,罗衣托春酲未醒,风月无干。”
见仁倚身在窗栏,季柯将热水缓缓掺入茶壶,看茶叶翻滚。
“莫要悲春感秋了,毁了大好心情。”
“柯姐姐教训的是。”见仁离开窗踱回桌边,烫了两只茶盏。
“夫人,崔府少夫人来了。”一个丫头在门外道。
季柯晃了下眼,拍掌说:“糟糕,我把这事忘了。”她歉意的对见仁苦笑,“昨天崔家少夫人说了要过来,我已经
应了,对不起。”
“没什么,柯姐姐去吧。”
季柯咬唇想了想:“茶已经泡好了,你不如勉为其难,自己先在这里尝尝,然后带一些回去,等我空了再找你。”
说罢,季柯带着外面的丫头一块儿离开。
见仁翘腿坐着,一肘支在黑枣木小圆桌边缘,托着下颌,捏一只茶盏望外面蕉影绰绰。
明后茶比明前少了几分清纯,仿佛过了二八的姑娘,依旧年少羞涩,却不复幼时天真无知。
他抿了一口茶,微褐的液体沾染在唇上,耀出一点点碎的光影,柔和了浅淡的唇色,嘴角勾出美好的非笑似笑弧度
,白净的脸就添了闲散的生动。
“一个人,在这里偷偷的想什么?”
低沉的轻慢的声音,破空而来。
见仁拧了腰偏头去看,复家老爷站在镂刻着百合、柿子和大柑橘的隔扇门旁边,阳光从他背后洒进来,给他镀上逼
眼的金色边纹。
“复老爷,请坐。”
“还是这么生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