领头的看见了黑脸,冷笑着:“楼哥,怎么又是你?”
瘦竹竿从地上趴起来,拉了把黑脸,讪讪地哈腰:“官爷,误会——”
薛忆赶前一步抢了他的话:“就是他们几个欺负老实人,官爷,您可要为我们这些善良百姓做主。”
他本就一副书生打扮,刻意抖了抖嘴唇,做出凄楚模样,再看季良挂了彩的脸,领头的小吏一摆手:“对不住了楼
哥,根据京中法令,徇情滋事的下场你不是不知道,怎么样,走一趟?”
“别。”黑脸涎了脸凑近。
他可是几天前才在衙门里逛了一圈,外面花花世界的好菜好酒还没有吃够,鬼才想再回去。
黑脸手在怀里摸索着,掏东西塞过去,堆挤出的谄媚的笑极难看:“真的是误会,哥几个也辛苦,喝盅酒,解解乏
。”
领头小吏哼了声,摆架子调解:“进公堂也不是件省心事,几位觉得呢?”
季良指头捂着裂口的嘴角,吸着凉气道:“官爷说怎么办,便怎么办。”
“好,谁先动的手,道个歉,贴些伤药钱,这事就算结了。”
“是他们。”薛忆不由分说一指头戳在黑脸鼻子尖上,“是他们,想要轻薄于我。”
指责被说得铿锵有力,理直气壮,一股子麻意直窜上黑脸头皮。
人果然不可貌相。
他脸上早就看不出本来颜色,情不愿心不甘的咬了牙:“对不住。”
“诶,还疼吗?”薛忆赶上冲在前面的季良,摇着手里折扇给他扇风。
季良抓了张绢帕在伤口上轻轻擦拭,百味陈杂。
“让我看看。”薛忆扳开他的手,细致瞧了一遍,“下手太狠了,我以为堂堂京城里的混混,该是更和善点,哪知
却一样的蛮不讲理。”
季良深深吸口气,推开他,踩着重重的脚步往前走。
“哎,客栈旁边那个郎中的伤药挺不错的,不如待会儿再去要点——”薛忆对他背影说,“刚才他明明要主动奉上
赔银的,干吗不收?”
季良突然就停下来,扭头斜眼盯着他:“你要是觉得无聊,回去找他啊?”
薛忆在手心里敲着扇,仰头想了想:“如果他生得稍微,白净一点就好了。”
他在唇角啜出一个懒洋洋,略显遗憾的笑。
“你,你就这么欠操?!”
薛忆微不可辨的僵了几弹指,随即弯起漂亮的丹凤眼,散发出轻佻妩媚的气息。
“已经有大半年了呢,我以为是自己失了魅力,今天这一试——”他挑了半边好看的眉毛,展扇虚掩了侧脸,压低
声音神神秘秘地说,“难道,是庄主不能人道?”
季良同样微不可辨的哆嗦了一下,望着薛忆眸子里,被宫灯荧荧的光耀出的,星星点点连绵不断的妖媚靡丽,心里
有什么东西“铮”地绷断了。
他面无表情的伸手,放在薛忆纤弱的颈项上,轻缓的从附了汗液,有点粘手的皮肤上滑过,触感是微凉的,细腻的
,仿佛烧得极好的瓷器。
然而,是那么的脆弱。
只要手上多使一点点的力,就能拧断了。
薛忆不设防备的任由他掌控自己的命运。
继续生存,或者去向真正的地狱。
结束了?
结束吧。
已经,这么的累了。
他看见季良眼睛里的自己,笑得灿烂多姿,笑得春光摇曳。
他把自己的手按在季良的手上,挑逗一样的抚摩,划着圈,拨弄着纵横的皱褶,一根一根手指覆盖。
季良像被火灼了,甩开了他的手,死死抓住他的领子,使劲把他掼到旁边墙上。
高高的举起了,巴掌。
“贤安!”曲达扯住他胳膊,“你要干什么?这大街上。”
“庄主的涵养,总是高人一等,在下是应该为激怒了您悔恨,还是应该得意?”
薛忆软软歪着头,闲适得仿佛在讨论哪种茶叶配什么样的水。
压在胸口上的力量很沉重,他艰难的呼吸。
颤抖的,是他的手,还是自己?
第六十一章
“你看看你现在是个,什么样子!”
季良忽的退步松开他。
“不就是一副,贱人的样子,庄主还没有看惯么?”
薛忆笑着,袖子里的手张开了,要抓紧什么似的扣在粉墙上,每一段微曲的指节,都泛出青白。
“啪。”
清脆的声响过后,薛忆头侧向一边,耳廓感受到墙壁上忐忑的纹路。
擦着了那里敏感的皮肉。
季良盯着他面颊上,渐渐浮现出来的桃花色,混杂了灯光,成为一种诡异的艳丽橘红。
薛忆只缓缓转过头,空渺地望着他。
又像是穿过了他,望着遥远苍穹。
然后,眨了一下眼,慢慢扯出一个似笑非笑。
“抱歉,弄疼了庄主的手。”
“我——”季良蜷缩手指,麻疼在指腹上蔓延,蚕食一寸寸的皮肉,“想你能醒过来。”
“那可要多谢庄主的良苦用心了。”
薛忆吊着眉,在暝黄的光里模糊微笑。
“娘,他们站在那里干什么?”
“别看,快走快走,爹爹还在家里等着。”
季良伸手去捉薛忆的胳膊,他却更迅速地拧身转向,挥袖拂开他拦阻的动作,疾走几步,拐进了附近小巷。
“子念。”曲达喊他,肩头被季良拍了一下。
“你先回去。”
说罢,人已经跟着转进去。
薛忆一个劲儿的往前走,在朦胧的各个胡同里。
青石板的路,碎煤渣的巷,堆砌着破罐烂篓,或者高耸着粉白的墙壁。
隐蔽的地方有人在窃窃私语,夫妻在单薄的栅栏的那一头争吵,孩子吓得哇哇大哭。
槐树静悄悄地探首探脑,常春藤放肆地四处蔓延,花香淡淡的飘摇萦绕,蓝眼睛的猫蹲在屋檐上竖耳朵,一只赖皮
狗拔翻了角落里的瓷坛,哐铛很大声的响。
“不要跟着我。”
“你要去哪儿?”
“不用你来管。”
“你是我的人。”
薛忆站住了,刚才灌了风舞动的袖袂垂下去,一潭死水。
“让我一个人呆会儿,也不行么?”
他伫立在天女木兰下面,隔着枝桠间的缝隙,望见灰蒙蒙沉闷的天空碎影。
月亮躲在无精打采的云朵里面,星星们都早早回家睡觉,落在眼里的,整片整片浸了水墨,粘滞在一块儿,撕扯不
开。
稀薄冷漠的夜光映进薛忆没有情绪的眸子,被吸收了,终结在不知名的彼岸。
季良停在离他三四步的后面。
“因为我实在不确定,你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他的嗓音放得很柔和,再弱一点就像棉花似的,但是他把握地恰恰好。
“除非你跟着我回去,在我眼皮底下,你想要怎么呆着都行。”
薛忆缓缓低下头,那些淡然的残片看得他酸涩。
“还是怕我逃走吗?”
“不。”季良靠近一步,“我说过,你逃不掉的。”
薛忆想起来了,咬着嘴唇,心脏突突地撞击着胸膛。
“我不懂,这样的境地,究竟我能做什么?他们再怜惜,也不过是愧疚。”
双腿,藏在薄绸裤里不听话的颤抖。
“父亲是从他们面前被一步步拉向奈何桥,他们谁都没有伸出手,我去求他们,他们像躲避瘟疫,像我的身上,爬
满了吸血的虱子……”
每口气都呼吸艰涩。
“斐哥哥想尽办法,偷偷从墙角下破开的洞里钻进来,头发上沾满细碎的灰尘,最冷的冬天,可他怀里的松子糕还
是热乎乎的……他痛切的哭,捶打自己,一遍一遍懊悔自己的无能……”
季良静静挨近他,在他轻微地吸鼻子的时候,扶住他的双肩。
“他跟在车外边跑,把我给他的蝴蝶坠子系在脖子上,我一路上都能看见那只紫蓝色的蝴蝶,在他胸口上跳跃——
他们,连个商人儿子都不如,只知道虚情假意,怎么样才能爬上去——”
一只手绕到他面前,炽热的掌心,覆盖了他的嘴唇。
“无论什么时候,不要作践自己。”
季良托着他的下巴,把他的头向后扳,直到肯定薛忆的眼睛能看见他。他呼出的气吹拂着他额角上柔软的短发,温
和的笑着,瞅见它们打着小小的卷飞翘起来。
薛忆昂着头,怔怔地注视着看不清表情的季良,突然像被烫烧了般挣扎起来,他使劲掰开季良的手,撇开他结实的
手臂。
薛忆想要往前跑,脚底下踩上了小孩子玩游戏遗留的石子儿,身体倏的就要倾倒,却被季良一把捞住了,护在怀里
。
“小心点。看吧,所以我才不放心留你自己呆着,这么缺神少经的。”
他说着,扶薛忆站好了。
“不要胡思乱想,以后心里不舒服就说出来,嚷嚷几句也行,别都憋着。”
薛忆抓在季良前臂上的手,止不住颤抖。
“那么,我要现在就离开,也可以吗?我没有信心再继续下去。”
他的声音也抖得厉害。
季良愣了一下。
“不行吗?”
薛忆轻轻的叹气,闭上眼。
“折翅的鸟儿,已经飞不出罩笼……”
他幽幽地转身,退两步,朝季良伸展出双臂。
“那么,就来抱住我。”
他略低了头,抿了抿唇,腼腆青涩的期盼穿过长密的睫毛,忽闪忽闪地投射在季良脸上。
“抱,我。”他一字一顿,用嫩芽儿初绽时怯怯软娇的语调,拿露沾小荷的脉脉羞涩神情。
季良想起小时候在树下杂枝败叶堆里,发现了还没有睁眼的小麻雀,啾啾大张了嘴壳子叫着,可怜徒劳地找寻母亲
的体温。当时,他蹲在风雨后潮湿嘈乱的泥地上,不知所措。
“哪怕养了一只猫,也需得时时抚捋毛发,否则有一天,它真的会跑了哟。”
薛忆的指尖浸染了青冥的夜色,看上去冷然萧瑟,无所依附。
一张俊秀的脸,即便被遮在树阴下面,也显得苍白,连左颊上不久前泛涌出的胭脂,都了无踪迹。
“薛子念。”
季良舌头在牙齿间徘徊往返,定视着熟悉的人,念着不熟稔的名字。
他有些忿忿地捉住了似乎要消失在茫茫里的手指,握住一手隐忍的胆怯。
薛忆漫漫笑开,软了膝盖向他倾过去,偏首偎他的颈项,贴在温热皮肤上感受血脉跳动。
“我竟不知道,你喜欢的是这种调调……扮雏儿么,我多擅长……”
曾经那个幽静的小别院里,他是被藏在金屋里不识五谷未谙人事的天然少爷,一边玩着仿佛永远解不开的九连环,
一边等着主人拨冗莅临。
他睁着纯净的眸子,主人带什么来都觉得新鲜趣味。
粼粼波影映在他几乎透明的脸颊上,那抹胭脂便格外鲜艳,他努力要摆开逗弄,在嶙峋黄山石上蜷起白玉身体,咯
咯笑得如同银铃。
都被夺走了,我该怎么办?那个男人萎靡地坐在他面前,看他灵巧手指翻飞。
九连环,环环相扣,一环复一环。
叮叮当当,桌上散成一堆零碎。
唉,真无聊。
他伸个懒腰,用邪媚蛊惑的神情睨了眼已经失势的男人,走出虚造的桃花源。
季良伸手穿过他腋下,搂住他哆哆嗦嗦地往地上滑的身子。
“药呢?”他在他耳边流露些许惊惧。
“没有了啊……”
薛忆蠕动着没有色泽的嘴唇,环着他的脖子,扣紧他领子上曲折旋洄的缠枝牡丹,指缝间窜泻出了浊重脆弱的皱褶
。
“你就想这么死掉?!”
“薛忆早就死了……那张明黄的罪诏,砍掉了父亲母亲头颅的时候……哥哥正憧憬着,来年能摆桌满月酒……”
“别说了,我带你去找大夫。”
季良扶着他,他却已经没有力气站住。
“我早在猜,有一天,没了药会怎样……”薛忆闭眼靠在精致的薄绸衣料上,将冷汗混染了下面的热汗,“原来,
没有想象里难过——”
周围是宁静冷漠的矮墙篱笆,夜虫聒噪不休,季良记不起绕了几条巷才转进这里来。
“……热闹大街旁,闲适小院……一场奢侈的梦……”
“不要睡着,薛忆!薛忆!”
季良托着他的肩背和膝弯抱起他,拥在怀里,轻得不似个男子的重量。
“我答应你,让你离开!我给你找那样的地方,你想住在哪儿都行!但是,你得活着!”
季良循着陌生的街道疾步找寻出口,一团乱麻搅缠在胸口,分不清哪一部分是假,哪一部分是真。
又是什么时候,假成了真,飞花扎入了泥土,悄声无息生长出纠葛的藤蔓,流风回雪,疑何处粉巾翠袖,堪与解弦
语。
“薛忆,听见没有?你得活着,哪怕我看不见的某处——”
第六十二章
前方终于有灯光,季良用肩拍击着简陋门扉,大声问:“哪里有大夫?哪里有最好的大夫?”
他的急切吓着了质朴老人家。
“左边胡同穿出去向北,挂了个‘苏’字红灯笼——咳。”
他还没有说,苏大夫医术确实好,同时出了名的钻钱眼儿,不过看刚刚那人极好的衣服料子,应该没有问题。
大红灯笼高高挑挂在森然屋檐下面,正楷粗描“苏”字,门板虚着狭窄缝隙,透出昏黄闪烁烛光。
季良来不及先唤人,撞开门抬脚跨过写着“招财进宝”的结实门槛。
“大夫,快救人。”
坐在靠里褐色药台后面两鬓花白的老者,懒洋洋瞄他一眼,抖着嗓子拿腔捏调。
“嚷什么,医者医病不医命,老天爷要他活,阎王就绝不敢收。”
“你再废话,叫你见阎王!”季良气急败坏,冲到他面前瞪眼。
“年轻人别这么大火气,伤精毁元,小心短命。”
苏大夫嘴里说着风凉话,手下却已伸了三指搭上薛忆脉门。
神情忽的凝住,摇头叹息:“唉,可惜可惜。”
季良顿时觉得凉风袭面。
“抱歉,爷还是另请高明吧。”
“已经,挽不回了吗?”季良咬着牙,几乎找不到自己的声音。
“法子是有,但是,依目前这位公子的身体,怕很难挨过去。啧啧,能拖到现在真是奇迹。”
苏大夫并不是很着急的样子,季良心里稳了一下。
“只要能救他,多少医资都没有关系。”
“哦——”苏大夫扯下颌尺长的胡须,瞥着他。
季良轻轻将薛忆放在药台旁椅子上搂住了,抽手从怀里掏出钱袋晃晃。
看见那沉甸甸深色锦囊,苏大夫头一次拿正眼仔细打量季良一番,立刻端正了神情,在药台里摸出药枕和长木匣。
“能遇上我苏华迹是他运气,能遇上爷,是老夫烧了好高香。”
苏华迹领季良把薛忆安置在后间卧榻上,拿药枕垫在薛忆手腕下仔仔细细诊了脉,再翻眼皮看了,揭长木匣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