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捡起落在桌面上一小截甘草杆儿,捻在手指间。
“我手底下几百号人,我要保证他们能继续过安生日子,有时候必须做无奈的选择。”
“是你自己要给自己添罪受。”
苏华迹收药秤,哗啦啦一阵响。
“过
去我觉得这是天经地义的事。”季良苦笑,“现在,可能有一些做错了……我承认,第一次看见他的时候我只把他
当作工具,他又是心甘情愿的……然后找人打探出
他的身世什么的,我想,算是没白养着——你不知道,他又嘴刁,又喜欢精细漂亮玩意儿,以前被宠惯了,张口就
要这要那的,主事没少抱怨他一个院的开销能抵过
其他两三个院——”
季良想到帐册上繁多的支出项目,绸缎绫罗,时令鲜果,一天里可以换几种米作饭,又因为当初他应允了什么要求
都满足,杨主事才总是皱眉头愁怨个不停。
唯一幸亏的是,他不是个女子,否则要再加上各式首饰,没有使用价值的装饰,可能会被直接封院。
在他独自叹息的时候,苏华迹凌厉的瞪着他,惊得他出了一头汗。
季良咽口唾沫:“我没想到怎么走到今天这步,我会为了个认识不足一年,脾气阴晴不定,需要时常像哄孩子一样
,有糖吃就天下太平的人,心软。”
他别开头,只瞧着淡淡烛光下,昏暗的柜脚。
有不知名的藤蔓纠结着,盘旋着,从极深的地方钻出来,发芽,萌枝。
“哼,你若是不心软,我会让你全身骨头都软下去。”
苏华迹丢下糁得人牙根冒酸的低低的一声笑,提着串好的药包回内间。
第六十四章
经过前晚一翻折腾,薛忆回到客栈一觉睡到日上三杆,炽热的阳光穿过翠纱窗透进来,照在床头,一片耀目的斑斓
缤纷。
有夏蝉鸣叫。
知了——知了——
经过无数个黑暗和孤寂,才换来片刻艳阳下绚烂至极的奢靡,所以要丢弃疲倦,只留下生命里喧嚣的部分,在最沸
腾的火焰里结束。
气温随着日头盘升,正午时候,床上舒柔的褥子已经开始粘黏肌肤。
薛忆却仍旧静静躺着不想动,迷迷糊糊睁开眼,摊开一只手,眯眼看金黄骄傲的光,闪着灼灼华彩的丝绦一般,在
手指上缠绵飞舞。
许久没有碰过琴筝了,指头上曾经磨砺出的薄茧褪得干干净净,剩下惊心动魄的白皙滑嫩,纹路都是浅薄的,褶皱
也稀少,哪里像是男子的手。
温热的风从帐幔间流过,撩动他的睫毛,带来门外面一个人轻声的探问:“公子醒了么?”
然后有另一个人说:“庄主交代不要惊了公子,让他好好休息。”
“万一醒了叫不着人,庄主还不是怪罪到我们头上。”
“唔……我听说,这位公子性子可不大好,瞧他把服侍了几年的小厮丫头都赶走了,一点情念都不顾,我看啊,心
里是个顶绝情的。”
“嘘,别乱说话,当心让庄主听见。”
“怕什么,庄主和曲主事一早就出去了,天不擦黑不会回来的。……我真不明白,京城是全国最繁华的地方,伎馆
楚楼一定都是最好的,什么样的绝色美人没有,非得带上他。”
“我倒觉得他不是个坏人,尤其笑起来的时候,春花儿似的,好看得不得了。”
“哼,一个男人被说成春花,你也不觉得口臊。”
“你敢说你那天没有偷偷看他?”
“什么时候?!”
“到京城的前一天早上,他在客栈后院里和曲主事说话,摇着扇子,淡淡的笑,跟画上走下来的一样,你小子都看
傻了,手里东西掉在地上都不知道。”
“——胡说!”
“哈,那你脸红什么?”
“我是热的,要你管!”
薛忆听得失笑。
少年,多的是可以挥霍的资本。
因为他们才刚刚发芽。
翠嫩的小芽尖儿,颤巍巍地探着头四处望,看哪里有雨露,哪里有阳光,羡慕那些粗壮的老树枝,和同伴们仰直了
脖子争高低,翩飞的蜂啊蝶啊一挨过来,就羞耷了脑袋,恨不得一夜脱去青涩。
想着,笑意更浓了。
把门推了一条窄缝朝里望的小厮,就愣在了外面,手还扶在门板上,另一个人不明就里,没使什么劲儿的拍他一下
,却把他拍得跌进屋里,摔得好大声。
薛忆眨了眨眼,像蝴蝶扇动着翅膀。
他温温和和地勾了一抹笑说:“有什么吃的么?好饿。”
一直到傍晚苏华迹寻过来,薛忆还在笑。
“什么事让你这么高兴?”
“两只黄鹂闹春花,一朵海棠惊凡尘。真是罪过。”
薛忆拿扇骨支着下巴,脸上故意忏悔愧疚,眼里却满是藏匿不住的得意。
苏华迹斜了眉:“我怎么觉得又是哪个无辜倒了大霉。”
“非也非也。”薛忆摇着头,“是善良纯朴的我受宠若惊了才是。”
他展扇悠闲扬风。
“没想到魅力太大也是顶顶烦恼的事。”
苏华迹猛力扭开头嗤了一声。
“苏伯伯,您年纪大了,可得小心别拧伤了脖子。”
苏华迹一拳头敲在桌面上,紧锁眉头痛心疾首地瞪他。
薛忆酥散懒的每一块肌肉关节都滞了,活像被蛇盯上的青蛙。
夏蝉扯出撕心裂肺的尖锐的鸣叫,把那些残余的昏黄光亮缀得悲凄仓皇,冬天里坠满了白玉盏的梅树,这会儿是郁
郁葱葱,枝繁叶茂,在白天骄阳下绵软了身形,趁着现下徐徐微风舒展,密实的枝条间摇落几片戚瑟斑驳。
薛忆眼皮子渐渐沉重,脑袋一顿,就乍醒了。
苏华迹不屑一顾地从鼻子里冷哼:“你的定力比你爹差远了。”
“苏伯伯,您饶了我吧。爹为了一步棋可以呆坐上两个时辰,要是我,早长一身蘑菇了。”
苏华迹沉下眼:“往好处讲,你爹那可以称之为有耐性,说难听些就叫优柔寡断。从某方面来看,幸亏你没有继承
他这点。”
被晒了大半天的院子,绵绵清浅的枝叶气味,水一般流淌,太阳完全沦落在目所不及的遥远天际,它的热情却没有
随之退个干净,固执地徘徊留恋,又拖拉了湿气狼狈为奸,即便一扇在手,终是驱不散黏附浓稠的闷热,真让人恨
不得跳进深凉井里。
“昨天我去了悠然阁,张老板看起来依旧硬朗,那块匾额也还在老位置。”
“提起这个我就火大!” 苏华迹抢过薛忆手上折扇,呼啦啦扇得风生水起,“那个时候难得我心血来潮,情愿用
白花花的银子跟张老头儿换,嘿,他就跟我要的是他的老命一样,寻死觅活的不肯答应,结果,风头刚过立马又挂
在那个乌烟瘴气的地方!”
薛忆倒了杯凉茶:“罢了,他是一番好心意,念旧情。”
“都是薛克让那个蠢蛋老爱揽了无聊闲事来管,还总喜欢没脸没皮的自夸什么‘遇事必三思’,被人送顶高帽子就
什么都忘记了。”
“好热的天,苏伯伯,喝茶。”
“怎么,堵我的嘴啊?”
“晚辈哪儿敢,只是担心伯伯会口干嘛。”
“少装乖顺,你从小就是心里越不耐烦的时候态度上越客气。”
薛忆半张脸抖了下,歪着嘴角讪讪陪笑。
苏华迹丢过去两个白眼,喝几口茶。
“唔,这是什么?”他垂眼瞅着薄瓷杯里琥珀液体。
“无锡带来的华清珍眉,是从今年贡茶里偷偷留下来的哟。”薛忆竖一只食指抵在下唇上,细声悄语,用一种“瞧
我本事多大”的面目说。
苏华迹舌头转了一圈:“你胃脉不好,以后不准喝这个,回头我拟份适合夏季的养胃安神凉茶方子,照着上面的熬
来喝。”
“不,不用了吧——”
“看在你是我贤侄的份上,就收你们那个什么庄主成本价好了。”
“这个……”薛忆擦了擦额头渗出来的汗,“毕竟是给我的方子,找他付帐——”
“不对吗?” 苏华迹理所当然地瞪眼,“你是他请来办事的客人,任何支出自然该由他负责。你别操心了,我会
处理的。”
苏华迹开始在心里默默拟方子,顺便在“成本”里加上车马奔波费和消暑清凉费。
汇香院里和阮本业沟通当下局势的季良,身上莫名一凉,忍不住打个喷嚏。
“季庄主长途奔劳,千万注意保重身体。”
“多谢阮大人,请。”
季良端满盏酒,敬上。
阮本业客气地打哈哈,一饮而尽。
户
部仓科郎中回乡探亲后上呈的第一份奏折,就因为几方势力牵扯被无期限压下来,心中难免疙瘩。韶华庄的动作在
预料之中,季庄主亲自上京送贴相邀,地点选了素
来以雅致幽静著称的汇香院,陪客包括传闻里韶华庄的元老之一,可见是化了番工夫来表达诚意和决心。加上阮本
业对来仪轩多少还抱着一点怀念,见面简单一套寒
暄过后,很快便切入正题。
自隋朝开挖大运河,沿线各城市逐渐成为国家的经济中心,尤其楚州(淮安)、扬州、苏州、杭州,并称四大都市
,而其中占有最重要地位的,即漕运。
隋唐以后,全国的财政收入特别是粮食,主要来自江南地区,而江南的银粮,都要经过楚州,循运河北上,送达京
城。
北盐南运,也得走运河这一线。
漕运的兴起,加强了各地物资往来,这种频繁交流反之又更促进漕运发展。
市不以夜息,人不以业名,富庶相沿。
所以,漕运乃江南经济之重点,诚言不虚。
去
年上任的漕运总督是户部尚书的门生,娶了侍讲学士的女儿,这两家是山东同乡,虽然漕运主要在江南,但其余地
区“亦皆遥禀戒约”,“漕政通乎七省”,连带着
总督大人事事都得考虑着山东那一地。这些人主张以总督府督办一切漕运事务,包括漕船的增减,船工的雇免,货
物的盘查,凡民商均不得自主行事。
当今文渊阁大学士兼太师则是应天府人士,族中不乏涉及船运的事业,小时候看多了外地商船“牵挽往来,百货山
列”。以他为首的一些江南籍官员便希望放更多自主权给船商,以利商业交流的自由平衡和发展。
本来是关于“是否予权与船商”和“予之多少权”的争论,到后来却因为突然的一本密奏变换了主题。
“镇江季氏疑敛势并联携南六部。”
第六十五章
永乐十九年(公元1421年),成祖迁都北京,改应天为留都,仍旧设置原有的一套职官,应天所设立之六部被称为
“南六部”。尽管在这里任职的多是一些闲散老朽或被排斥的官员,其职权远远不如京城同职,然而天高皇帝远,
他们自成一股势力,与北都明争暗斗,迭为消长。
传言中由于太祖当年的主要敌手之一的陈士诚,原本即盐商出身,所以太祖成法里便屡屡提及“抑商”,季氏近期
的飞速发展便由此引发朝野内外一遍遍的争议。
密奏中说韶华庄势力增长并与南都官员勾结,当然成为令上位者极为忧心的大事件。
如今,已不仅是韶华庄能否总领江南漕运船务,镇江季氏一族的兴衰,只在朝夕。
当务之急是考虑要如何澄清与南六部之间的关系。
阮本业对韶华庄与留都官员来往的事曾有耳闻,具体情形却不甚详细。季良命李微准差人送了几份帐目过来,此刻
一一翻阅与阮本业,上面所列每笔确是可接受范围内的正常应酬,然而单凭人为的文字数目并不能解除危机。
“朝廷于上月派遣密使前往两江,待彻查的圣旨抵达镇江府,立刻会有官差请调韶华庄所有帐册核对,相信季庄主
已经做好应对之策了。”
“庄中帐目向来清晰,勿需担虑。”
“所谓众口铄金,那么目前关键便是那些仍处于观望中的诸位,如何让他们倾向有利于贵庄的一方。”
季良执壶为阮本业斟满酒:“还望大人不吝赐教。”
“眼下朝中户部黄尚书一派、太师白大学士一派及其各自门生,在所有殿上人中共占逾六成,剩下约一成位卑言微
无足轻重,暂可抛去。”阮本业扣着花梨木桌面顿口不语。
一个店中丫头在门外轻声告禀:“几位爷要的水晶百合,现在送进来吗?”
曲达开了门,一袭鸭黄转枝提花裙衫的年青姑娘捧着红漆托盘款款而入,玳瑁坠玉钗在堆云发髻上摇摆,许是天热
的缘故,丫头额角碎发润出些微水气贴在皮肤上。她倾身把石榴花瓷碟摆上桌时,白皙的一段脖颈由领口里延伸出
来,散发着少女特有的韵致。
像旭日下残露沾染的芙蓉花瓣,又像空山细雨后的轻薄叶草。
清新,明净。
“爷请慢用。”
丫头施了礼转身而去,裙袂在门角挥逝,如同天际流彩。
阮本业摇着手里折扇说了句:“浮生怎堪细算,春梦几多时,罗衣挽断不可留,何妨怜取眼前香。”
自上次庄中别后,季良此番京中再会他,已全然未见他眼底隐忧。
“庄中诸位可好?”客套的问候有这么一句,却不知道他的“诸位”是否包含了碧云居公子。
“话
归原题——在朝堂之上保持中立者大抵可分两类,一为‘独善其身’,只求远离浑水安稳度日,一为‘不屑与众’
,自视清高或者秉性刚正。后者包括书呆子都御史
大人和刑部侍郎,这几个是硬骨头,不到万不得已不要去深入接触,以免落得被反诬的后果。而前者,则相对有弱
点可握。”
季良和曲达相视一眼。
“多谢大人提点。”
阮本业温吞一笑:“各取所需而已。另外,还有一个人,之所以现在置身事外,只因为他有足够资格只选择他感兴
趣的事来关心,然而一旦他插手其中,必将影响整个局势的走向。能不能请动这尊佛,端看庄主造化了。”
送走阮本业,季良和曲达又商量了一阵,草拟出一份名单和事项,这才准备回客栈。
桌上残酒剩肴,只被阮本业用了一勺的水晶百合,晶晶亮亮,璀璨生姿。
季良回忆起他刚入口就巴不得立时吐个干净的嘴脸,有点好奇究竟是什么味道,便执勺取了两片百合。
只凭鼻子闻的味道,一股香甜直冲上头顶,试探地舔了舔。
季良放下小勺,默然片刻,唤来店中伙计。
“这个麻烦再来一份,带走。”
南厢边儿的榆树,在暗淡下来的天色里沉寂,漫漫延展开的憧憧枝影,笼了滴水檐下青石板铺就的窄廊,掩出一方
墨灰色的清凉。
季良和曲达从小院独门回来,后者唤小厮备水洗浴,先进了屋,季良拎着食盒站在天井里朝南厢望两眼。
从前院通过来的垂花廊门下面挂着两只蒙绢灯笼,昏黄的光线恰能够照明半段走廊,堪堪截止在榆树枝条影子尖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