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良 中——小三儿

作者:小三儿  录入:07-24

明明有凉风吹进来,但季良仍旧觉得额头上有汗粒淌下。
雨很大了,噼里啪啦敲响天井里铺的那些青石板,滴水檐汇聚的雨水倾泻如注,像要击穿下方坚实的石板。娇柔的

嫩枝经不起冲击,弯曲了身体臣服,脆弱的叶子七零八落,堕贴上硬的石板,或者陷入污秽泥泽。
薛忆见季良没有实践糟蹋食物的动作,吁口气懈去了防备,仿佛天外飞来的问了一句:“是有人将庄主与南六部牵

扯上了?”
季良微睁大了眼看他。
“不知道该说他天真还是无知,聪明冷静、骄傲能干、偶尔不解风情死脑筋的季大庄主,怎么会和那些腐朽的糟老

头儿们狼狈为奸?!难道他们没听说过‘挑食者多自负’么?”
薛忆说得铿锵有力,季良听得喉咙发痒背心发凉。
“你究竟是在赞,还是在贬?”
“字字褒赞。”薛忆顿点着头,理直气壮。
季良决定忽略那些定语:“大概他们那里没有和你一样洞察力强大的人做军师。”
“哎呀呀,庄主谬赞了。不过请放心,薛某断不会倒戈的。”
“还没说你胖,就气喘。”季良很小声的嘀咕。
“莫须有的罪名要编织很容易,但物证人证至少具有其一才能坐实。相信庄主在这方面已经下够功夫。那么接下来

,是争取最多的支持去与反对抗衡了。有份量而尚未参与进来的支持者,现在还有谁呢?”
薛忆搅动残余的百合瓣,像在自言自语,季良也当他是自言自语。
“夜深了,早点休息。”
“庄主。”薛忆叫住已走到门口的季良,“不要再为薛某带消夜回来。”
季良转回头望着他,淅淅沥沥没有休止的雨声里,浅浅的边缘暧昧的只手擎颌的侧面剪影,间断的瓷器相碰出的清

脆声响,幽夜恍惚迷离中的,眨一下眼的工夫就会消失的不真实。
“我是个太容易沉溺的人,我会以为自己是特别的,分不出真假,然后可能会死在这片刻,虚伪的满足里。”
“虚伪?”季良扶着门框垂了眼,细微的水粒飘上他的脸,有一点酥有一点麻。
黑暗可以让人松懈平日的伪装,剥落出更深处,自己察觉不到的隐秘。
“我早已不知真假,在你沉溺之前。”

第六十七章

北方宅院与江南最大的不同在于,后者是林荫下欲说还休的小家碧玉,纤手轻衣,粉香伶仃,见有郎
来,金钗舞娇柳,却把怯雨羞云眼波,倚枝回首嗅青梅。而前者,俨然锦衣冠盖,名花倾国,君王带笑看风情,可

与秋菊比荣曜,可似春松之华茂,云髻峨然,飞插
凤簪欲翔,环佩铿锵,霓裳慢垂闪灼。
曲达拿烟袋捅了薛忆一下:“打退堂鼓了?”
薛忆望眼气势高傲的乌黑大门,扭头看着他,微勾了眉梢:“又不是闯龙潭入虎穴,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门房跑出来问了姓名,着人通报进去,须臾,出来一个青衣小厮,引了两人从边门进入。
富贵长春的影壁,花岗岩铺地的甬道,迎客的前厅门上雕刻了繁复的万年青叶子和百合,门槛下托着瓣瓣清晰的莲

花纹饰,厅里一色的红木桌椅,有多年摩挲出的温润坦然,绢绸屏风描绘着翠山绿水,一派逍遥悠闲。
两个人被领进前厅里,只见主位前面,站着位蓝衫青年,面容端俊,上下打量着薛忆,用不可置信的语调问:“你

就是薛忆?”
薛忆俯首一揖,恭敬答道:“小民薛忆,拜见许大人。”
“你真的是薛念君?”蓝衫青年面露惊喜的赶上来,举着两只手,虚握了薛忆双臂。
“我
乍一见那拜帖上的名字以为自己看错了,又疑是这世上同名之人。哈,比过去高了,以前那么小一点,才到我胸口

。什么时候回来的?也不早过来说一声,是不是怪
一帆哥哥这么些年对你不理睬?唉,其实祖父没少遣了我四处打听,可是啊——”青年盯着薛忆的眼睛,捉住他的

手捏了捏立刻放开,“小忆总是从我的指缝间溜
走。”
薛忆在他的注视下,慢慢温和地展颜:“许大人之辛苦,念君只能道一声抱歉。”
“哎哎,说什么也算是发小儿,怎么客气起来?不准再叫我大人,听得怪糁心的,除非你是故意着来讥诮我的。”

许一帆偏开头斜眼,做出个怨气神色。
薛忆失笑,深吸了口气呼出来,道:“那么,一帆哥哥,难道不应该先为小弟奉上一杯接风茶么?”
许一帆顿了一下,拍掌:“瞧我这做哥的,光顾着自个儿高兴,怠慢弟弟了。”
他拉牵着薛忆袖袂领他到上席右位:“来,暂用清茶以迎小忆归来。”
薛忆接下茶盏浅啜了小口,回手介绍曲达:“这位是同来的韶华庄曲主事,目前小弟与之暂居京中客栈。”
“曲主事。”许一帆朝他拱拱手,“请坐。”
再转首面对薛忆:“怎么住客栈,不方便处甚多。要不住哥哥家里来,以前你喜欢的绿汀苑依然还是老样子,祖父

告老还乡前时常去那里,一坐便是半天。”
“当年许爷爷教我下棋,便是在绿汀苑,可惜最后只习得极少皮毛。”
“假谦虚。祖父可不止一次在我面前夸赞你聪明,说我要学三天的东西你三个时辰就能都会了,听得我真想揍你。

但一看见你啊,唉,就下不了手,常常想,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漂亮的人,而且竟然是个男孩子。”许一帆不

无遗憾的叹气。
薛忆嗤地一声笑出来:“还记得你第一次看见我说的什么吗?”
许一帆急着摇手:“莫提了莫提了,咳,我那时也才是个七八岁的小娃儿,连‘媳妇’到底是什么都没搞明白。”
“唔——”薛忆吊着眼角乜他,“我还说,如果哥哥不反悔,就来尝尝做员外郎夫人的滋味。”
“别再翻哥哥旧帐开玩笑了。你的嘴皮子倒是练得比以前伶俐。”
闻言,薛忆垂了眼浅笑不语。

一帆看着他,咳嗽一声:“对了,我要把你回来的消息快马传递给祖父,让他老人家也高兴高兴,前段时间他还来

信担忧,恐怕这辈子没有机会再见你。你去拜会那
几位叔伯长辈了吗?都想你的很,连带我们这些做小辈的,没少受他们的幽怨摧残。干脆我去召集大家给你办个热

闹的洗尘宴,去去你这一路污秽。李旋去年被调去
朔边,就免了,舒平、小庆他们大多还在,舒大个儿的儿子快四岁了,成天满地跑,谁都管不住。林叔家的凤丫头

,就是那个腊月里跟我们去河边钓鱼差点掉冰窟窿
里的,嫁到河南做了经历司夫人,听说年初又添了个胖嘟嘟的千金——”
“一帆兄。”薛忆打断他的喋喋不休,“今天小弟前来打扰,一方面是久未相见叙叙旧,而另一方面,则是为了件

棘手的事。”他瞥一眼曲达,“实在是万般无奈,不得不相求于一帆兄。”
许一帆平静地等着下文。
“最近关于韶华庄的传闻争论,想必一帆兄有所耳闻。韶华庄前庄主于小弟有恩,古人言,‘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

’,小弟不是那负义之人,思虑良久,厚着脸皮向一帆兄提出这不情之请。”
许一帆不急不缓啜了口茶,青花茶盏放回茶船上时,发出脆生生清响。
“小忆啊。”他摇着头,在薛忆欲要再开口时接道,“瞧你,又客气上了,从小只要是你的要求我哪一次拒绝过?

!然而朝堂不比寻常地方,利弊权衡之间稍有差池,后果叵测。”
他修剪得整齐的指甲轻轻敲在桌面上。
“祖父临行前曾有一语赠我:谨慎,糊涂。韶华庄触了当朝忌讳,要怎么妥善解决,连那个人也拿不定主意,我们

这些只能跟从圣意的臣子,何尝不是万般为难。但话转回来,只要尽力,凡事总能找到回旋余地,何况是小忆的请

求。”
许一帆拿拇指在下唇上刮划了几下:“此事所要计议之处甚多,小忆,你不如留下来暂住几天,我们好好商议。”

他探头凑近薛忆,笼手在嘴边压底了嗓音说,“我实在不放心你住客栈里,环境吵食物差,端个水倒个茶得喊半天

。”
“我倒不觉得——”
“那就是嫌哥哥家里简陋,奉不了你这尊佛。”
薛忆连忙摆手:“小弟绝不是这个意思。”
许一帆用怀疑的眼光看着他。
“好吧,就叨扰几日。”
“得勒,来来来,我带你去绿汀苑。”
“等等。”薛忆扭头朝曲达说,“麻烦曲主事回去后禀告庄主,薛某要在员外郎府上暂扰。”
“在下一定会向庄主说明,薛公子请自己小心。”
“员外郎府邸安全得很,勿需担忧,来人,送客。” 许一帆不耐烦地说完,伸手拉住薛忆,“小忆,我们走。”
绕过绢绸屏风,踏出托莲门槛,便走上连往后院的逼仄砖砌通道。
点饰着精巧漏窗的复廊,粉白墙壁的重重院门,繁茂苍翠的草木,不论是粼粼碧波还是竹亭檐角下垂坠的风铃,都

没有改变。
薛忆仿佛走回了那一段幼时风景,牵着父亲的手,数脚下拼花卵石,一颗一颗,连绵直通向了萋萋蔓草摇曳芦苇构

筑的青纱帐里。
有慈眉老者捋须含笑,摆开七星八阵,黑白纵横,江山只在指下,兴亡,胜败。
那个少年抹一把脸上汗水,目不转睛盯着自己,突然大声叫道:“你来做我的媳妇,好不好?”
周围男的女的哄笑一片,盘碟摔了一地,无人拾捡。
自己懵懂地看着他,把手里大红的苹果递过去:“哥哥,吃果果。”
“不要这个。”少年不知轻重地拍开自己的手,“你要不要做我许一帆的媳妇?”
苹果掉了,被拍打的地方渐渐红了,肿了,眼泪包不住,珠子似的纷纷滚落。
少年手忙脚乱:“哭什么?爹爹说了,只要我认真念书,以后一定能做个和祖父一样的大官儿,你想要什么我都可

以给你。”
看着他急躁的样子,突然就笑了,脸颊上还挂着闪亮的泪珠。
有人终于忍不住开口:“小娃儿就想娶媳妇了,可惜人家是男孩子。”
“啊!”少年张了好大的嘴,半晌合不上。
要是下巴掉了,可就太难看了。
好心的把他的下巴抬在手里,却见他的脸上腾的红透了,像刚才落到地上的苹果。
少年飞快甩开自己,转身就跑,才小会儿工夫就了无踪影。
“哟哟,害羞了。”
“这是第几个了?”
“林大人家的少爷,望云楼侯老板,梅掌柜……”
“幸亏小少爷是男孩子,要不,全京城得有多少公子争破头啊。”
“唉,都怪我们的小少爷实在太可爱了,哈哈哈。”

第六十八章

“……小忆,想什么?”
许一帆领着薛忆走在绿荫掩遮下长长的走廊上,捡些趣味事件絮絮讲。
薛忆扶着赭色立柱,偏头望地下挨着走廊一旁的灌木:“恍惚记得,这儿以前都种的黄杨木,什么时候都换成了茉

莉?”
“念君。” 许一帆轻声道。
“唔?”
“念君。”
薛忆回头,用询问的眼神看他。
许一帆盯着他深黑的宛如星辰的眼眸,仿佛要钻了进去。
“因为念,君。”
薛忆慢慢柔化了眉眼,嘴角扬出若有若无美好的弧度。
他从走廊边儿一处缺口,下了一级台阶,提撩前摆蹲下去,用他白皙修长的手指触摸那些廊檐阴影里,挺立着的郁

葱的叶片,一些上面附画着蜿蜒凌乱的褐黄斑纹,玉雕一般清丽脱俗的花朵藏身其间,娇滴滴,羞怯怯。
“过去几年,我换了无数个名字,谁都可以为我取名,只要他乐意,我并不介意是好听的或是难记的。”
他细细捻着带了凉意的叶尖。
“就在一个月前,‘薛忆’或者‘薛念君’,自己念着会咬了舌头,别人来念会以为他在叫我不认识的陌生人,是

不是很笑话,明明应该是最不会忘却的标记。”
“小忆。”许一帆从他背后捏了他的肩,旋即放开,“小忆,不论什么时候,在哥哥眼里,依旧是当年那个漂亮的

娃娃。”
“我早就不是娃娃了。”薛忆猛扭头,蹙眉瞪他,看起来气哼哼,又带了些许隐晦。
“不过,非常感谢一帆哥哥还记得我爱的花儿。”他转了视线又去望那些植物,“要连夜替下所有黄杨木,种上一

路的茉莉,一帆兄和府中仆役都辛苦了。”
薛忆站起身,随意拍拍下襟。
许一帆脸上神情有瞬间的凝滞,但很快掩饰过去,他扯了扯袖口精致绣纹。
“祖父果然没有看错人。这么些年游荡在外,丝毫无损你的机敏头脑,我该大大的称赞一番么?!”他挑眉顿了顿

,“然而,真正聪明的人,是不会当面戳穿破绽。况且我以为,合适的表面功夫,能对表达诚意起着相当的辅助作

用。”
“哎呀呀,刚才是一帆兄再三要求小弟屏弃客气,小弟才有什么说什么,却原来这久别重逢的亲近,始终是如花美

人隔云端。”薛忆别开头,微垂了眼,细长睫毛上有种意味不明的落寞流转。
许一帆心里咯噔一下,怔愣了须臾,啪一声刮了自己一个嘴巴子。
“瞧哥哥这张笨嘴。平日里教训那两个不成器的愚弟惯了,不知不觉便对小忆也使出那副厉色,你可千万别往心里

去,哥哥永远都当小忆是最最可亲的。”
薛忆神态平和地看了他一会儿:“我怎么会就此对一帆哥哥生嫌呢?!只是要说起可亲,小弟又怎么比得上血亲发

妻?”
“谁说比不上?!” 许一帆显出一些愠怒,“全京的人都知道昨天吏部员外郎府上,把全城的茉莉都采办了,只

为了博某人一笑。”
“这话说得,让小弟羞愧莫当。”薛忆垂下眼,微低侧了头。
恰此时有风拂面而过,扬起他细软的碎发,覆了眉角眼梢,仿佛勾画一抹墨色凤尾,轻快飞卷入云霄。
许一帆伸手过去拨开那几缕发。
“走吧,去看看现在的绿汀苑可曾变否。”
雕栏玉曲桥,蜿蜒架流绿。
菡萏几枝翠叶浓,芦花深波中。
突立而起的精致小阁,琼窗竹帏,半掩桐荫里,有烟萝妖娆,蝶翻轻粉,清淡荷芬沉静袅绕。
似一番沧海,又还了离别前。
秋千架下罗带依稀,碧阑干外垂丝绦,满阶薄迷疏影。
暂要如梦懒思量,却叹,留不住冉冉年华,空余一襟香。
薛忆随着许一帆进到花厅里,乌木青漆的屏风立在漏窗前,隔了几许璀璨的阳光,正中一张赤枣木圆桌,嵌了斑驳

黄梨木的花饰,一只锦鸡大碟托几枚水灵灵的大桃子,看上去像是刚刚离了枝桠,鲜嫩极了。

推书 20234-07-25 :儿时的情人(出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