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海棠昂着脑袋说,“这树今年长得不太好,叶子都没生长开。”
“难不成你要在这下面等着雨落下来?”
“当然不。”海棠吐吐舌头,“不消半刻工夫肯定是只落汤鸡。”
“那还不走。”秀蝶扶着她肩倾下身子,莞尔对着薛忆说,“公子请自便。”
她弯腰的时候,前襟松开了些,从领子里面滑脱出白莹莹的一只玉坠,那是比通常佩带的颈饰略大一些,穿线的圆
孔两边是对立的兽像,下面一块浑圆玉璧,正中央环儿里镶着似乎可以转动的镂空风车。
薛忆依稀记得曾经自己有过类似造型的腰佩,后来送给了别人。
“二位姑娘请等等。”
秀蝶和海棠正要转身,闻言都停下来,扭头看着他。
“鉴于二位将利害讲解得如此分明,在下改变主意,决定听从姑娘们的教诲。不知现在,是否仍有荣幸升登贵府叨
扰片刻?”
“你转得好快!”海棠咯咯咯地笑着,伸了手去牵他袖子。
秀蝶和海棠两家人,同住在街巷尽头用灰土墙围起来的院子里,墙面都斑驳出深的浅的纹理,透露着一种卑微的基
调,然而墙头上那些蓬勃葱郁的七里香和蔷薇,却恣意蔓伸,又逍遥悠然模样。同样灰扑扑的院门是敞开的,一眼
便可望到尽头。
薛忆刚要迈进门,一只芦花胖母鸡叫嚣着从他脚背上窜过,毫无防备的他被吓得立马把回缩了脚,呆呆踩在门槛上
。
“哎哟喂,我的祖宗,快放下来,放下来。”
薛忆不明就里地看向站在院里,颤巍巍拄着拐杖情绪激动的老妇人。
“太姥姥,你怎么出来了?”秀蝶赶上去扶她,“这位公子,呃,不太方便,请他到家里来歇歇。”
“混帐小子,说你呐,还不把你的脚给我挪开!”
老
妇人有一张薛忆从没见过的像蔫瘪了的梨子似的脸,缺了牙的嘴里发出来的声音虽然干却很响,都压过了门边上杂
毛土黄狗对陌生人呼噜呼噜的示威,再加上拐杖狠
狠的跺着地,几乎能看见那下面的小块泥土一寸一寸的被压得好结实,其对薛忆所造成的惊吓效果,不亚于方才冷
不丁踩了他一爪的母鸡,忽然竟把原本应该怎样迈
腿走路忘得一干二净,慌乱里没意识的弯了膝,用极其笨拙的方式咚得跳了进去,后面那只脚抬得不够高磕在门槛
上,撞疼了不说,险些摔个跟头,一边看着的海棠
又是提心吊胆又是忍俊不禁,扭了苹果似的可爱的脸,还要忙着去消除障碍,免得这个看起来亲切温良却笨手笨脚
的公子再绊进了箩筐篓子里。
勉强忍受了疼痛和尴尬,薛忆抓着下摆的襟口歪嘴抽气,余光里瞅见其他人逐渐地凑近了,视线都汇聚在了突兀而
来的他身上。
一番似曾相识的场景。
就如同那年初夏,他站在楼厅里特意搭建的高高的花台上,锦绣铺地,落下满眼琉璃光华,四周是燃烧热烈的大红
蜡烛,都描着掺金的合欢如意云彩,摇曳不断的火焰尖上飘舞出青渺烟云,像轻薄绸帘裹着他,把他笼罩在一片明
丽的朦胧里。
楼厅分了两层,座无虚席,一道道犹如锋利的刀子般审视的淫靡的目光,轻而易举穿透薄帘,他们中的一个人,将
在这个夜晚摘下台上那朵未染尘世的娇嫩花朵,碾落成泥。
藏在重重复复水红翡绿艳媚衣衫底下的腿,不受控制地瑟瑟发抖。
他
听见有人开始叫价,有人跟着喊价,虚虚实实,不清不楚,如同梦里的那些峥嵘纠葛。他像一只落进了陷阱的兔子
,胸腔里砰砰响得慌乱不堪没有章法,炽热的烛火
似要烧着了他的皮肤,把身体里每一寸血肉都烤干,而脊背上却生出腊月的凉寒,潮水似的汹涌澎湃,击透了单薄
瘦弱的躯壳。
他怯生生地左顾右盼,握了满手冷湿,畏缩困顿,哆哆嗦嗦踩在流水一样展开来的柔软宽大的下襟上,一寸一寸的
,想要逃离。
身后,忽然就有热乎乎一只手贴上来,甜蜜的香气阻断退路,束发的玳瑁簪子呼的一下就被抽走,那上面垂坠的琉
璃珠子相互撞击着,发出清脆好听的声音,细细擦过兰花油的浓密乌黑的头发,被手指拨弄着,倾泻而下。
楼厅里几个角落安静了一会儿。
他愈发遏制不了的颤抖,在繁丽浮华堆砌出的花台上,扯着那些牵牵绊绊的衫子,在那个人的手里挣扎。
散发如蛇一般蜿蜒于他的面容,他却被诡异的血色蒙蔽了双眼,看不见周身的一切。
以及,前路。
那一天,是他开牌的日子。
砸下了厚厚一叠银票的面目模糊的男人,对他说,本来是随便凑份乐子,最后看中的,就是凌乱仓皇间显现的,脆
弱又刚毅的神情,像极了带着刺的芙蓉,叫谁能舍得放弃享受那份征服的过程。
第九十二章
他以为早遗忘的,恍惚间翻涌,他想可能是因为这阴郁沉闷的天气,让人变得烦躁,其实那些过去的,都只是过去
罢了。
“爹,这位公子——”
“还不快把人请到屋里。孩儿他娘,去倒碗水来,二虎子,把你那条狗给我逮住了拴到后面去,再叫就阉了它!秀
蝶,把太姥姥带回她房里——行了行了,他又不是有意,哪儿就会败了风水,您老就安心吧。”
精壮的中年汉子两三句就交代了各人行动,腾出一条道儿来。
海棠甩着辫子在薛忆面前晃了晃:“公子,走这边。”
“呃?哦。”
薛忆跟着海棠,穿过陈杂了各种各样器物的院子,进到北厢堂屋。
家具都是粗糙老旧的,有小缺口的地方,用别的木片修补过,秀蝶的娘亲端上来盛水的瓷杯一看就是刚刚找出来,
平时收着不会用的东西。
“瞧我们家境况,也没啥东西好拿出来招待的,这个笨婆娘只会熬些汤水,您将就着喝一点——嗷,干什么?”
中年汉子搓着手笑得憨实,突然闷叫了一声,拧着眉头去瞪背后他媳妇,而那妇人只是扯了扯袖子瞅薛忆。
海棠端个小盆进来,浸湿了一张布巾递给薛忆:“公子,擦擦手。”
薛忆摊出手去接,掌根就显露出来,海棠眼尖,惊叫道:“呀,公子,你的手破皮了。”
他低头看着,漫不经心地撇一下嘴角,“没事,已经不疼了。”
“还是得好生洗洗,再上点药,公子这细皮嫩肉的,哪像我们粗糙惯了,就是卡嘣断了骨头,拿根布带绑上照旧干
活。”秀蝶的娘拍了拍海棠胳膊,“我到屋里拿药,你给公子把脸上也敷一敷。”
“暧?!”薛忆下意识地用指头摩挲着残留了一点灼热的半边脸颊,像正偷嘴一不留神被逮个先行的孩子般缩了脖
子,眼睛在两个女人身上徘徊一阵,忐忑地问,“很明显吗?”
“也不是。”秀蝶的娘宽慰他,“我家二虎子老和别人打架,常常青一块紫一块的回来,怕他爹骂就藏着掖着,但
是他捂得再严实我也看得出来,更别说公子这是伤在脸上——不用担心,先用凉水敷,再擦上祛淤血的药,保管你
明早一起床,又是白白嫩嫩的。”
“沈大娘,你快去拿药吧。”海棠不耐地催促着她走了,转身拧了布巾轻轻压在薛忆的脸颊上嘟囔,“咳,是谁舍
得下狠心,多好看的一张脸差点被糟蹋了。”
中年汉子咳嗽一声:“公子您坐着,我还得到街头去办点事,需要什么尽管交代屋里婆娘。”
“爹,你又是去找徐老头儿喝酒,对不对?”秀蝶安顿好太姥姥出来,嘟着嘴眯眼看他。
“怎么,闺女还管着老子了?!”
“娘都不管我管什么。反正你要是喝醉了,少在大街上叫嚷,生怕别人不知道你家里有一个蠢闺女两个傻小子。”
“嘿,你是越大越没个规矩了,敢教训起你爹来!”中年汉子瞪起眼珠子,色厉内荏。
“要走快点走,别挡在路中间。” 沈大娘拿着药,冲他摆手。
“喂喂,你们娘儿俩今天是存心合谋着来造反,是不是?要不是有外人在,看老子我不——”
“得了得了,徐老头儿还在等着。”秀蝶从背后推他,“您慢走,小心脚底下,阿黄刚才好像在门口拉了大便。”
“诶,我说你这张嘴——”
“公子,别抖啊,药都抹偏了。”
薛忆使劲儿地憋着笑,手上不自觉就哆嗦起来,海棠指头沾着药膏悬停在他掌根上方,找不准落点,便有些着急,
捉着他手腕一拖。
“真抱歉。”他赶忙陪个罪,一边瞟着中年汉子找不到能让他发脾气的对象,虚张声势地哼哼两声走了,一边老实
等着擦好药,又把脸转到沈大娘眼前,任她检视了,把冰凉凉的湿布巾继续捂上。
“我们这些药看起来也许没有公子以前用过的精贵,但都是王郎中亲自采了药石调制,附近多少人用过他的药,病
也好了伤也愈了,比那些动不动就叫你抓一大把人参当饭吃,说是慢慢调理实际上只在意能不能多收银子的所谓‘
名医’,实在得多。”
沈大娘说话间,海棠撸起薛忆另一边的袖子,往他腕上的几条淤痕抹药,她的指腹柔柔的,动作放得轻巧,像温暖
的棉花球滚划在那些大力气勒出来的痕迹上。
依稀记得小时候,母亲也是这个样子给他上药,只不过那时是他自己顽皮磕破的伤口。
“这个,是刚才和人比手劲拧出来的。”
不知道为什么要解释,就如同不知道为什么留下来。
他想起年初那会儿,和几个人在院子里放烟火在屋子里烤红薯,一样的没大没小的热闹胡闹,根本不去计较往后将
怎样,横竖在那方天地里,关了门就是自己的世界,醒时笑看红尘如飞雪成空,梦里对影逍遥不去承诺,千恩万怨
,发花鬓白之后不过是烟云尔尔,终随东流水去。
如果不是因为迈出了那一步,跨出了那道门……
“如果”永远都是不可能实现的假设。
“河灯?”薛忆微微睁大眼。
“对呀,昨天我们就做好了,只等着一会儿去河边放。”海棠兴高采烈地,“你等等,我去拿来给你看。”
秀蝶望着她欢跃而去的背影娇嗔一句:“就她爱现。”
薛忆喝了口沈大娘熬的藕荷糖水,调眼看着秀蝶说:“你戴的这块玉佩,很漂亮。”
姑娘伸手探到胸前摸着玉,羞了粉桃面:“真的么?”
“嗯,而且非常衬你——是意中人送的吧?”
昏暝暗淡光线里,令人起了促狭之心的霞彩下面,艰难晦涩地渐渐生出了,欲说还休无处藏匿的灰。
“公子说笑了,他是海棠的哥哥,也就是我哥哥。”秀蝶小心捻着玉佩,手指在光滑细腻的圆璧上摩挲,她略低着
头,垂下的睫毛遮掩在那双纯净眸子上,布下阴郁的帘子,便看不清楚虚实悲乐,“这是做兄长的,送给妹妹的礼
。”
她小心翼翼地,将玉塞回领襟里,又在外面抚了抚,方抬起头来:“我给公子再倒杯糖水去。”
秀蝶端了瓷杯回来,海棠正指着桌子上莲花说:“这个算什么,我一会儿工夫能折出好几个,秀蝶姐姐做的才叫绝
,里外两层花瓣,放进水里,外面的会慢慢展开来,就跟真的开花了一样。”
“你又嚼的什么舌头?”
海棠扭头看见她,缩了脖子,薛忆帮着道:“在夸你手巧呢。”
“就是,没有半点坏话。”海棠借着台阶接口,“你啊,就别再去乞什么巧了,多少也留点儿给我们呗。”
“小妮子。”秀蝶放了杯子刮她鼻尖,“你倒是把你这利嘴也歇一歇,留些话让我们说啊。”
“我说的都是芝麻绿豆话,再多也凑不及姐姐一句。那天哥回家来,还教导我要好好跟你学,不要刚到了婆家就被
休掉——哼,他最偏心你了,真不知道谁才是他的亲妹子?!”海棠哀哀怨怨地横了秀蝶一眼,嘟起嘴埋怨。
“我就晓得,你还在气他没把好东西给你却送了我,好啦,我还给你。”说着,她伸手去颈上要解下玉来。
海棠忙去拦着:“谁说我惦记着这个了?!该是你的东西怎么叫还?!”她有些急,说话也就顾不上挑拣,“哥娶
不了你是他没福气,也是我家没福气,谁叫咱爹娘去的早,为了养活我和弟弟他只得把自己卖进别人家。一块玉能
抵得过多少,我宁愿你做我嫂嫂。”
“海棠。”秀蝶扯着她瞟一眼薛忆。
“呃,为什么你哥不能娶她?”薛忆看着海棠问,“难道那些做侍卫随从的都不成家了?”
“你是被服侍的公子当然不知道,当年哥哥进去是立的终生契,一辈子都得侍侯别人,他们这种若是嫁娶,对方多
半是同一府里的,如果要从外面娶,媳妇就得也进了府里做侍女,哥不愿秀蝶姐去服侍人,才——”
“海棠!” ?Acheron整理合集? http://death19.com
“怎么了,我说说也不行吗?要是我们能搞到那么大一笔银子,哥就能出来,可是……”
“可是我们没有。”秀蝶握着海棠的手,捏了捏,“这是命,谁也改变不了。”
“为什么?明明你们那么好的一对儿。”
“缘分呐,是上天安排好的,就像你和你未来的丈夫,八字一合,大吉大利,汪婶都说做了那么多年的媒还没见过
这么般配的。”
“哎呀,干吗扯到我身上来了?”海棠一摆手挣开秀蝶,袖袂扬起微弱的风,带着油灯火苗摇曳。
门口有人叫两姑娘的名字:“你们快点过来,要开始了。”
“什么要开始了?”薛忆不解的问。
“放河灯啊,哎呀,差点耽搁了。”海棠一拊掌,牵着秀蝶往自己的屋里跑,“我们换身衣服,公子暂且等等。”
薛忆望她们急冲冲消失在外面的黑暗里,端起瓷器杯子,喝了一口。
沈大娘挑起隔壁屋门上帘子走出来,隐约听见太姥姥那干瘪的声音在唠叨:“……越来越不成个样子,想当年我年
轻的时候……”
“是,您年轻的时候是最好最好的时候,总成了吧。”沈大娘回头敷衍着,胳膊夹了个细竹编小箩箕走到薛忆旁边
,“唉,老人家就爱想着当年,现在又有什么不满意的?”
薛忆要起身给她让位子,被叫住:“你坐着,还有凳。”
她就挨到另一边坐了,从箩箕里拣出一根穿好线的针,再扯下搭在肩上的布褂子,翻来翻去看了看,找到那个被尖
锐刮破的口子,一针一针细细的缝。
薛忆把油灯朝她那边推了推。
“公子一会儿真要跟她们一起去?”
“嗯,本来也计划好了要去,有人同路正好。”
“还有好几个附近的姑娘,凑一块准是唧唧喳喳没个消停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