担心!你那个苏伯伯,差点没把我活宰了!”
他扶着额头平复了些,掌心滑下去掩住半张脸,就憋闷了音线幽幽的:“我还不是,什么都没吃。”
旋转的光轮渐渐停歇,薛忆慢慢抬起头,眼睛不知道该看向哪里,就左右摇摆着,被季良跟前那一只茶盏牵了去,
深褐的陶制杯子,轮廓模糊。
“我不道歉。”他别扭着语气,坚持被抢走了糖果的委屈。
“算了,追究谁对谁错,就像是追赶拉磨的驴——能找到你已经是圆满。”
这会儿,同样的烛光照亮了他微俯着的脸,照出了一个安稳的温软的笑。
暴雨转成细雨,淅淅沥沥的,敲在后院仅有的一株桃树的叶子上,发出噼噼啪啪好听的声音,滴水檐汇聚的水流则
哗啦啦很大阵势地倾泻。
阿全跳下车跑进铺子跑到门边,拿袖子拍了拍湿润的肩头,一边探头瞥着季良,薛忆见到他高兴地招呼他进来:“
擦擦你头上的水。”
他却走到季良侧边,低眉顺眼听庄主吩咐,然后忙不迭转身又出去。
“你叫他干吗去?外面还下着雨。”
热情被忽略了,薛忆有点不满,季良只斜他一眼,叫另一个随从把带来的衣服送进来,慢吞吞换了。
“人靠衣装,恭喜季大庄主恢复原形,风采依然。”
薛忆笑得相当谄媚做作,扭捏着腰身挪到季良旁边,伸指头小心捻那身锦缎绫罗,很是深刻地叹口气:“这才配得
上我们威风凛凛气宇轩昂的季大庄主啊。”
“少来吧你。”季良歪了嘴角抓住他的手丢开,勾起金丝银线斑斓的宫绦,缠绕到腰上,“快,把你身上的都脱了
。”
“不要,都干得差不多了。”
“你不动手?”
“不。”
季良给宫绦打好结,毫无预兆地就扯开了薛忆的衣襟。
“喂喂,你要做什么?”微凉空气呼呼贴上皮肤,薛忆拨他的手,不住后退。
“做,有趣的事。”季良忽地贴近他,热热的气息喷在他脸上,缠绵如丝。
“等等。”薛忆握拳头抵挡他的胸膛,羞涩了眼角,轻道,“有别人在。”
阿全去办庄主交代的事情,掌柜到前面店铺去张罗,只有韶华庄的一个随从候在屋里近门的位置以备差遣。
“哈,你怎么突然学人家装矜持?!”季良扬眉调侃,为他的心血来潮故意摆出惊讶。
薛忆星眸带娇地瞟了一眼,就别开头,抿起的唇线里躲藏了百徊千转欲说还休,胸前显露的那一抹肌肤,有淡薄粉
色微微泛滥,仿佛凝白玉脂上沾染早樱倩影,暧昧迷离。
季良一只手去搭他肩,一只手捉住他虚张声势的拳头,更靠前半步,嘴唇几乎要碰触到他的耳朵:“你脑袋里,只
装了这些花哨?!”
腔调即不旖旎也不婉转,完全不配合当下某人用含情蕴媚营造出的气氛,所以薛忆瘪了瘪嘴,一把推开他:“没意
思,一点都不好玩了。”
“薛大少爷,这戏码你玩过多少遍了,不厌烦吗?”
“我倒是早想换了。”薛忆拢了襟口,撩开垂到睫毛上的碎发,说,“比如行个酒令,划上几拳,来个击鼓传花簪
。”
他捏捏指头,跃跃欲试地斜眼瞥左方,烛火照耀不到的暗淡。
“你敢沾半滴酒试试!”季良眯眼抬起下巴,就显得严肃深沉。
薛忆缩一下脖子:“我随便举个例而已——”
他哼哼着,扭声去拿衣服,挑出外衫来要往身上套,季良接手扯走了,却拣了亵衣塞过去,然后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看得薛忆心里莫名发毛,活像是被蛇盯上的青蛙。
“真的已经干了。”
“看来少不得要劳烦我来帮个忙。”季良作势撸袖子,横扭了脸上肌肉。
薛忆咽口唾沫,嘀嘀咕咕满不情愿的,解开腰上带子。
季良便难得的做了回小厮,把他散开来的亵衣扒下来,抖抖要替换的,牵着领子套上身,一眼瞄见他坠在胸前的血
色玉块。
“还戴着呢?”季良掂在指头上摩挲过温润兰桂。
“这是我宝贝。”薛忆扯着丝绳从他手里夺过去,握在掌心攥得很紧,“即便以后我不戴身上了,也是送给个极极
重要,即便分开还是会念念不忘的人。”
他瞟一眼季良专注落在他脸上的,说不出意味的神情,抿唇歪嘴撇出个贼兮兮的笑:“别想,不是你。”
季良哼哼着表现出不屑一顾,又给他理顺了前襟,再披上外衫,牵着袖袂让他把手穿过。
那衫子的领口绣着细密精致的转枝唐草,曲曲折折花蔓缭绕,翘几许灵动,弯一水微澜,薛忆低头看季良手指在上
面抚摩,仿佛是划过湖面的柳条,一点一点剖裂了虚伪的平静,将里面藏着掖着的藻草都翻弄出来,暴露在朗朗晴
空下,呼吸吐纳,要努力驱离深埋了数个轮回的阴霾。
“坐下。”季良抓着他胳膊把他压在凳子上,用指大略梳理了他的头发,拢成一束结在脑后,拿簪子别牢,末了在
他头顶一拍,隐隐得意地说,“好了。”
薛忆不敢回首,担心自己会像那些本来安详平和的日子里一般,说出败坏脸色的话来,宁愿如此俯头干坐着,宁愿
眼睛里只有灯火投在膝上摇曳的,虚虚实实的影子,他呆呆掐拧着袖口漂亮绣花,直到阿全领几个提着食盒的人进
来。
“庄主,都做好了,现在摆出来吗?”
季良应了声,那些人就把食盒盖子抽开,从里面端出一碟碟一碗碗色泽鲜亮香气扑鼻的菜肴。
双椒酱肉,黄焖子鸡,茄汁鱼片,百合拼盘,时令热炒,什锦汤。
口腔里一下子就满溢了津液,薛忆从阿全手上抢过筷子,直接去夹鱼片,季良啪的打在他手背上:“先喝汤。”
薛忆眼睁睁看那嫩滑的鱼片掉回盘里,愠恼着捶桌子,季良不慌不忙朝青瓷碗里舀汤,薛忆瞧他眼神都落在那边,
立刻飞快地夹了几根椒丝塞进嘴。
味道真好。
季良将汤放到他面前,抬手抹掉他嘴边沾上的酱汁:“慢着点,没谁和你抢。”
薛忆的精力都放在食物上,呼噜噜下去大半碗饭,再拈一块鸡的时候,季良出声提醒他:“别吃太多。”
“干吗?我还没吃饱。”
“随便你,但是一会儿出去,不许碰那些小点心。”
百合哽在喉咙口,甜腻腻的粘住了舌根,薛忆瞠眼盯他半晌,手一甩,鸡块落回碟子里。
雨势逐渐衰弱,终于收敛了,天空被洗得澄清洁透,云彩如同轻纱般淡薄曼妙,迤俪而去,揭发苍穹暗色底子上那
些璀璨的珠宝,都闪耀着冰冷漠然的光芒,串联起来汇聚成河的,没有波涛和翻涌,不论千年万年总是平静如斯。
小商贩们整理了行头重新开张,到处有热腾腾水汽熏着拼接起来的顶棚,把里面做小点的人和外面垂涎的人都朦胧
了,笑声吆喝声像没有停歇的时候,闹闹哄哄,高亢而欢乐。
季良在向车夫交代去街头候着的时候,薛忆抬头向曾看见苏华迹的摊子那边望,熟悉的身影已经不见了,摊主在卖
力地揉捏一块面团,旁边的媳妇摆开一排小陶碗,往每只里面撒花生碎粒。
“走了,看什么?”
季良碰了碰薛忆胳膊,他一边转回头一边问:“要不要让人和苏伯伯说一声?”
“你现在才想起来?”季良冷哼着,“要说也得先去和嬷嬷老陈叔说,两个人一把年纪,还得为你担忧受惊。”
“以季庄主的缜密,难道刚才会没有差人回去吗?”语调用的是反问,意思却是坚定无疑。
季良歪着脖子看他,微微皱眉又微微弯着唇角:“既然薛大少爷如此了解在下,又为什么要逃?”
薛忆别开眼,抓住阿全手里拎着的小篮子竹柄,咋呼呼地道:“诶,我的河灯,全部都带来了!”
“公子搁了一桌,不知道哪个是公子想要的,就全拿出来了。”
“嘿嘿,我可费了不少劲儿。”薛忆捻纸船的一角举到季良面前晃了晃,得意地乐眯了眼,“怎么样,做得好吧?
嬷嬷只教了一遍就学会了,一个比一个好,我真是天才。”
他把船小心放回去,又看两眼,忽地扁嘴道,“然而,天外有天,我跟你说,今天我看见有个人做的莲灯……”
季良听他讲秀蝶的灵巧手艺,牵着他袖子往河边去。
“……真的像渐渐花开了一样——”
薛忆停下脚步,反去扯了季良说:“带你去刚刚我放灯的地方,那位置还不错。”
前面是有朱红柱子雕刻五彩檐饰的长廊,很多锦衣缎衫的富贵身影,半掩半现在明亮灯火下,暴雨似乎没有给那里
带去影响,夫人姑娘们仍旧端庄祥和,作陪的相公老爷依然举止款款。
季良扭头,看不清薛忆脸上的表情,稍顷,问道:“有不想见的人?”
“走不走?过一会儿人就多了。”薛忆不耐烦,改去拉着阿全,“不管他了,我们去。”
第九十六章
在逐渐熙熙攘攘起来的人群里穿行,阿全将竹篮搂在怀里,薛忆在旁边护着拿清朗的嗓音提醒左右:“水开了唷,
劳驾让让。”
这是从别人那儿看来的把戏,当时一般的人山人海拥堵不堪,走最前头的小伙急躁地一喊,四周就挤兑着纷纷惊慌
散开的景象让薛忆一直都觉得有趣,终于也照样学了一回,全然忘记那时候被粗暴挟制的手腕折断了似的疼痛。
季良并不阻止他的玩兴,跟在后面偶尔帮腔。
堤岸边比早先松活,一群群站着蹲着的人之间尚有空隙,雨水冲刷过的泥土略软,有些地方踩上去能陷下半个小坑
。
薛忆弯了腰便要矮身,季良捉住他胳膊把后襟牵起来,掖进腰带。
竹篮最底下放*折子,先点燃一只蜡烛,再用它去引燃那些河灯的烛心,就光亮起来,薄油纸透出飘摇黄澄色彩,
映在人的眼瞳里斑驳生姿。
放一只,放两只,顺水而逝,不落痕迹。
薛忆凝神望着那些小船汇去星辰中,载着轻轻重重虚虚实实的心情,海棠说人都会有愿望,生活才有盼头,于是他
想良久,希望嬷嬷和老陈叔永远身体健康,希望苏伯伯财源广进被金锭子淹没,希望入土的人能登极乐,希望好长
时间没见的书影思月和美,希望他喜欢过的人都能平安。
他想不到自己以后会怎样,像是夏天里的暴雨无法预测。吉祥如意显得空洞,一段段缘起一段段缘灭,似幻似真,
亭台总为风飘零,何必枉自记婵娟。命运带来什么带走什么遗留什么,只有经过才会知晓,祈求太具体,往往事与
愿违,还不如随波逐流,今朝欢喜今朝笑。
“明年今日,不知道我还会不会在这里放河灯。”
薛忆望着越来越渺小的纸船,摇摇摆摆地通往深邃未知的彼方。
“当然不会。”季良捏着作引子的蜡烛,手扒在膝盖上看他眉头微微皱起来,拿怨愤的眼神眄自己。
“明
年,后年,每一年都不会——因为这一走我们永远不回来。”季良眯眼给他把垂到面颊上的发拨到耳后,“在长江
上看七夕放灯那才叫壮观,水面辽阔极了到处都是
星星点点,也不会像在这小河沟里人一多灯都挤在一块儿飘不动,要是不想在岸边扎人堆,我们就乘船去江心,坐
在船舷边上可以一边喝着茶一边随灯走,看累了玩
倦了,就躺在船板上望牛郎织女……”
“呃——”薛忆打断他,“难道季庄主已经寻到克服晕船的法子了?”
毫不客气的一句话戳在他痛脚上。
“这个嘛……”他转开眼抚下巴,“不是有句俗话说,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么。”
薛忆挑起一边眉毛玩味的睇他:“那就预祝季大庄主早日心愿达成咯。”
“承君吉言,在下会努力的。”
“喏,最后一个。”
薛忆手心托着纸船,送到他眼前。
季良正看着那遥遥流转的灯,冷不丁被突然摆到鼻尖的火烛吓到,头一躲,警惕地瞅着薛忆,问:“干吗?”
“你是什么反应?”薛忆睨他一眼,“本来说,我向来善良好心,看还留了最好的一个,就想送给一直又羡慕又嫉
妒地看着别人高兴的季大庄主,哈,莫非在下是自做多情?罢了,阿全,这个也给你吧。”
阿全微颤了颤,不敢抬头伸手,耷拉着脑袋抓紧竹篮提把,说:“公子刚才已经给过小的一个,足够了。”
“真是的,现在怎么送东西都没人要——”
“谁说我不要!”季良一把从他手里抢过船灯,拿在手里把皱塌的边角捏挺直了,“算起来,这是你第一次送我东
西,啧,怎么是这么个脆弱的玩意儿。”
“我反悔,不送了!您要想得个高级货,珍宝铺里挑个喜欢的自己送自己!”
说着,薛忆要去夺回来,季良把手往另一边伸得远远的,让他够不着,歪着嘴笑道:“‘反悔’是什么?在下没听
说过,只知道货既出概不退还。”
两个人在河岸闪烁灯火中相视相望,都看见对方眼里倒映的荧荧灼灼,碎的亮光,细的波浪。
周围的人在大声说话嬉笑,喜气洋洋的,兴高采烈,属于姑娘的节日却像是让所有人都得了一个轻松的理由,丢开
负担沉重去享受片刻欢愉。
季良推了薛忆一下:“别小气嘛。”
薛忆嗤一声,扭开头。
“唉,我舍不得放下去,水流这么急,眨眼就漂不见了——”
“你废话怎么那么多?!”薛忆朝他翻白眼。
“我要好好想一个愿望。”季良端出个认真思考模样,眼底浮现出杂色斑驳。
“快一点啊季大庄主,我的腿要蹲麻了。”
“好了。”季良把身子向前探出去,捏着船尾慢慢挨到水面上,顿了顿,下定决心,放手。
船离手而去的刹那,他有些诧然的绷长了手指,像是要立刻捉回来,薛忆忙忙敲他肩膀:“许愿啊,快。”
“我希望你能永远快乐如意。”
不假思索,脱口而出。
非是自己要怎么样,非是生意利益要如何,只是“希望你”。
薛忆愣了一下,怔怔地拧脖子转向季良,用糅合了气愤无奈以及难以置信的眼神看着他,猛地抱头哀号:“愿望是
不能说出来的,神仙会生气的,啊啊,我下半辈子一定凄凉死了。”
软绵绵的极其柔和地讲述祈求的季良,被他这一下震得半晌才回过神来,哭笑不得,他吁口气,拉下薛忆捂在额角
的一只手:“你听谁说的?乱七八糟的。”
“人人都知道!”薛忆蹙眉怨愤地瞥着他,“你真是——”
“我说出来是因为——”季良把他拉近了些,盯着他说,“我能实现它,比起求那些没人见过的神仙,不是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