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季良嗤之以鼻,吁口气说:“为什么这种时候我们居然在吵嘴?”
“我怎么知道?”薛忆蹙眉狠狠瞪他,别开头。
“庄主。”阿全离季良几步远,小声叫他,指着旁边面目陌生的人,“他说他家主人有东西要交给您和薛公子。”
那个人就走上来,把手里两只盒子举到季良面前:“这是主人送两位公子的饯别礼,预祝二位承风顺水。”
“你家主人是——”
季良还在问话,薛忆却接过红楠木镶螺钿雕芙蓉的精致盒子,打开来在重重复复橙黄锦缎铺底里,看见了一块莹洁
出尘的千瓣百合茎,质地肥厚细腻,淡淡醇香拂面。
他把木盒拿在手里翻看半晌,在底面右角上找到纠缠蔓枝圈绕里,篆体的一个“襄”字,便心下一动,莞尔对来人
道:“请转告贵府主人:君之美意薛某受领,愿君亦如是。”
那人躬身一揖离开。
薛忆托着盒子在盖儿上呵气,用指头擦了擦,喃喃:“哈,紫珍珠做的蕊……”
抬眉就见季良掂着他的那一只木盒,神情说不出的古怪,想必也已经看见了那个字,心里疙瘩解不开,兀自纠结,
薛忆冲他笑了笑:“人家一片好意嘛,再说了,这可是峨眉千叶百合,极珍贵的,他得来易如反掌,我们小百姓比
找朵天山雪莲还难,干吗不收下?!”
季良撇嘴没说什么,只把盒子交给阿全放去车上,然后就看着薛忆,半掩在袖袂里交握了十指,张口闭口,欲言又
止。
薛忆将那块百合反复端详,想好了要加上莲子枸杞冰糖熬上稠浓一碗,慢慢地吃个痛快,或者和蜜汁一起蒸成百合
蜜饯,或者混油糖做酿百合。
只有一块,总归是少了些,而且,由谁来做也是个问题。
他突然瞟了季良一眼:“你要说什么就说,不要想个被欺负的小媳妇一样扭扭捏捏,看得人心烦。”
“……东西都带齐了?”
“嬷嬷收拾的。”
“药带好了?”
“苏伯伯背了好大一个药箱来。”
“唔——那个瓶子有没有放好?别又动不动拿来砸人,再摔坏了看你能上哪儿找人把它补得跟原样一般好。”
“上次也不是你补的,得意什么?!”
季良哽一口气,盯着他黑亮眼睛,早晨渐渐盛大的阳光,明媚非凡地透进去,在掬满了深潭水的底子上留下灼华俊
丽影子,细碎得好看,半嗔半酥瞅过来的神情,晕了层烟雨旖旎,清雅风月,一点一滴的扣人心弦。
薛忆搂着流彩木盒,催促他:“季大庄主还有什么吩咐的快一点,时辰要到了。”
“昨天我跟你说的,可都记着了?”
“呃……”薛忆转着眼珠子,“可不可以打个折扣?要知道有的地方交通差得很,我是照着要求写了,可因为人家
一两个月才跑一次远路送不出来,那我不是很冤?”
“找官差托驿站,我会付他们多一倍的酬谢。”
“真是财大气粗说话不腰疼……”薛忆垂下脑袋嘟着嘴嘀咕。
季良看了他半晌,忽抬手抚上他脸颊,薛忆略微瑟缩了一下,便僵着不动,手指就在他腻滑皮肤上轻划,温爽的手
感让季良舍不得离开,一遍又一遍,从眉角勾勒到唇边,拇指在唇上按了一下,薛忆张开嘴就咬住,极短的刹那,
疼痛都没有来得及传递,他又拿舌尖一抵就推出去。
濡湿的那一小块,便粘在唇下凹陷里,仿佛被吸附住了挣脱不了,贪恋留连,几乎以为再久一些将会融化融合,就
像本无关的两块泥,沾了水便会胶着混杂,彼此成为不能分割的部分,任日月流转沧海桑田,直到时间不能再前进
的那一刻,一起毁灭。
季良眨眼吸口气,把手指沿着颈线,伸进了缀着葵花纹饰的领子,不等薛忆反应,他便触到细细丝绳,勾在指头上
一拽,红艳如血的玉石就握在手心里,再蛮横向上扯,把绳圈脱出脑袋。
薛忆的耳朵被刮得生疼,他龇牙咧嘴低呼:“我的玉——”急速地摊手到季良眼皮底下,“还给我。”
季良却将丝绳套进自己脖子,把玉石藏进领襟里,生怕会被抢走似的捂住了,才温吞柔软地,捉住那只举过来的手
,手心覆手心,薄汗交合。
“送的小船已经飘走了,不再留个能长久的纪念吗?”他捏缩手指,摩挲皮肤下面凸显的骨骼关节,“可不要忘记
了,你曾说过的话。”
“那
也得是我送出去的,你,你这是强取豪夺,你这个强盗!”薛忆甩开他的手,急急躁躁把盒子塞给路过的嬷嬷,要
腾出空来和他理论,偏头回来却只看见季良认真恳
切的眼神,目不转睛的贪婪的都落在他身上,甚至包含着一种企求的味道,于是有什么在胸膛里蓬勃欲发,阵阵涌
动,要冲破嗓子眼爆发出来,他作势撸袖子的手不
知不觉攥紧了,指节上都泛出青白。
季良闭了一下眼,跨一步向前,张开双臂环着了他的肩膀。
把他揉进怀里。
像对待无比脆弱的瓷器,谨慎宠溺,又像是有恐惧在蔓延,寻找最安全的方式阻隔危险。
那么纯粹的暖实的,没有一丝龌龊污垢的拥抱,宛若从洁净云朵间投射下来的阳光,照耀了一片缤纷花色,薛忆迷
失在其中,偏着头喃语:“是暂时寄存,不准破了丢了——”
“是不是如果我不走上来,就永远不能靠近你?!”
两只手缓缓地贴上季良脊背,抓住了,放开,须臾,再抓住了,猛烈地,刺疼了皮肤。
季良埋在他的颈弯里怨责:“为什么你总这么懒?明明我就站在面前。”
“——反正,季庄主的勤快有目共睹,我懒些,不正好互补么。”
季良听着他闷在肩头衣料里,模糊声音,腻粘得化不开的盘绕在耳边。
“认识这么久,你都没有叫过我名字。”
薛忆扯着他香云罗衫子,又轻又柔的,水一样浸染了手指,他听见有人在前面咳嗽,听见苏华迹冲走神的车夫嚷嚷
。
微扬了下巴,望遥远天边白面团似的云彩,衬着澄蓝的洗过一般的天空,自由得无边无际,潇洒得从容淡定。
“又不是多好听的名字……”
“嘿,我说你——”季良握他肩头推开在一臂的距离,面有微愠,“叫一声会掉肉啊?”
“不叫,你也不会少块肉。”
季良眯起眼,把目光压得细细的,就越发锐利生威,薛忆冷哼一声撇开他回头问苏华迹:“是不是该出发了?”
苏华迹拍一下车夫,叫他去再检查一遍缰绳,正要往这边过来,季良斜着眼嘟囔:“别人道别的时候树叶也会多掉
几片,我们倒好,惟恐天气不够热,恨不得把一辈子的架都吵了。”
薛忆装出个吃惊模样,虚掩着嘴道:“原来季大庄主是想要这种调调?怎么不早说呢。”转瞬他便敛了眉眼,透出
隐忍的凄楚哀凉,连声音也捏得软绵绵,辗转了几个坎坷,才期期艾艾地道,“君泪盈,妾泪盈,罗带同心结未成
……”
“苏华迹,他要是少一根汗毛,我一定让你倾家荡产。”
“哼,你以为这么点威胁能吓到我?!嫩头青——小忆,走了。”
“喂喂。”薛忆朝季良瞪眼,季良拿一张无辜茫然的脸对着他,说:“干吗?”
“——没什么。”他垂眼咬咬嘴皮,复抬头很是诚挚地展颜道:“此去一别,愿季庄主和合如意,若是乘船可得小
心,别被浪花卷带了去。”
“有劳薛公子挂怀。”季良拱手回答,“薛公子也当注意,路途中千万裹紧了,别被山霸王见着了如花似玉的容貌
,抢了去。”
“哈,季庄主真是考虑周全,薛某定然牢记警言,时辰不早,先行告辞。”
“请。”
两个人站在路边上,恭敬有礼,都拢了袖浅揖,同一时间莞尔相视,同一时间转身,背道而驰。
一步,两步……
“季良,你是个混蛋!”
在韶华庄诸人愕然注目下,季良扯了扯耳垂:“当真是很难叫出口么?”
苏华迹看着薛忆撩开车帘子,抬腿就要钻进去,在他背后说:“不回头看一眼么?”
“我不要看背影。”
“如果他在回头呢?”
“苏伯伯,”薛忆反手伸出来拉他上车,“他不会。”
曲达靠在车辕上点燃了烟叶,衔在嘴皮间啪嗒啪嗒深深吸两口,喷出浓厚一团烟雾,与季良擦身而过时,问道:“
一眼也不回望么?”
“背影有什么好看的。”
“万一他正好回过头呢?”
季良蹬上车掀着帘子让曲达能进来:“他不会。”
这是文月的一个寻常上午,京城悲喜搀杂如同往日,大街上有吆喝的商贩有挎篮子的妇人,逃学的孩童站在糕点铺
子前面垂涎,蓝袍小吏胳膊夹着装官文的狭长盒子一溜小跑,城门下守卫一如既往认真严苛地检视往来众人。
南门的守卫叫停一辆马车,窗帘子掀开,年轻商人淡然微笑。
西门的守卫叫停一辆马车,撩起门上垂帘,年轻公子抱着一包云桂糕吃得开心。
两辆车毫无阻碍地驶出了京城,去往各自目的地。
——那么我保证,无论如何,一定回去。
——不管要多久,记得,我总在那里等你。
某公子的罗嗦(一)
有这么一个人,我与之在同一屋檐下生活两年有余,直到即将离别没有正式见过面,而那一次短暂接触,他却毫无
预兆的强行对我做了龌龊事,一个男人,和另一个男人……后来我狠狠甩了他一巴掌。
我想我这一辈子都不会再见到他。
我
卸下相伴两年的不堪言说的身份,老家回不去也不想回去,尽管那个为了挽回损失把我卖了的叔叔年前已经去世。
好在过去的两年里那人非但没有碰过我一根头发,
知道我曾读过一些书,允许我在他的书房里挑选任意书籍,于是出来后我去了从没有去过的西北,在冬天有风沙袭
面的小镇上做了教书先生。
私塾是镇上名望甚大的李员外设立的,交给陈朗陈先生打理,我和另一个人分别教五六个小孩子《三字经》、《增
广》之类启蒙,还有一个人教大一点的孩子四书五经,有空的时候我们也和陈先生一起去李员外府邸喝茶。
李员外是个很和善的老人。
那天我刚从他府里出来,天气不错,是我见过的暮秋黄昏里少有的明亮,天边有美丽的霞彩,如同姑娘缤纷的裙边
。
我突然抬起头向前面望去,便看见了他。
站在悦来茶楼的门前,昂着头眯眼瞧上面匾额字迹,左手里托了个纸包,右手不断伸进去拈出长条的糕点放进嘴里
,似乎是东门口王嫂家做的姜糖,裹了很多蜜糖讨孩子们喜欢,但我从不吃,因为太腻,可他却是很受用的表情。
一
开始我没认出是他——毕竟已经过去了很久,那些以为将会困顿终老郁结不解,偷偷跑到芭蕉丛里自己跟自己生气
时候瞟见的人,在记忆里模糊了影子,或者是因为
不愿意被临别梦魇纠缠而刻意选择遗忘——他一边嚼着姜糖一边扭头朝我这边望过来,那双澄澈清丽的眼睛刹那间
翻起了我心里的旧波澜,下意识的,我往后退,转
身疾步而行。
说不出理由,是要逃避两年不堪的经历,还是要和带给我羞耻的人隔绝。
我听见后面有人跟着小跑过来,默不作声,呼吸急促。
不敢回头,我在镇里大街小巷穿梭,希望他能主动放弃,然而他并没有打算放过我,亦步亦趋,我加快步调几乎要
不顾形象的飞奔,经过徐老四卖烟叶的摊子时,身后扑通很大声的响,徐老四身伸长了脖子一面张望一面说:“哟
哟,摔得真利落。”
巷子里有很多预备出售的瓦罐,噼里哐铛像是倒了好几个,忍不住我还是停下来,转过身。
他俯着头趴在地上,看不清表情,姜糖散了一地,膝盖旁边破碎的瓦片摇摇晃晃,他蜷攥着手指,指节泛白,大半
晌的时间他就那么僵硬地趴着,我看见他剧烈起伏的双肩,支撑不住的胳膊在颤抖。
有人听见动静探出头来,有人走过去拍他,他勉力抬起头来,面色苍白,却挣扎着微笑道:“没什么。”
咬了咬牙,我挨近他,朝他伸出手。
他挑着俊秀的眉毛,自下而上的望着我,哆嗦着嘴唇,渐渐弯出好看的弧度:“我认识你吗?”
我皱起眉头。
“因为你刚才一直看着我,又有点隐约的印象,但是我的记性向来不太好。”
他垂下头,慢慢跪坐在地上,手碰着了瓦片,“哎呀”一声:“打破了——不知道是哪家的……”
“你把钱留在那边竹篮里,主人看见了就会明白。”
“是么?”他偏头将信将疑看了我一眼,“要多少钱比较合适?”
“这几只嘛,大概五十个铜板。”
他掏出钱袋摸半天摸出一把铜钱递给我:“麻烦你帮我丢进去。”接着他不好意思的解释,“脚脖子好像扭了。”
对于他,始终有种说不明的感觉,有时候他是可以秉烛长谈的朋友,有时候他胡闹得令人头疼,有时候他却是个不
懂得照顾自己的孩子。
所以那一天相遇之后,是我背着嘴上说不太疼却站不起来的他去找大夫治了脚伤,又把他背回了我的家——因为他
说没有找到合适的客栈——再去驿所取了他的行李。
幸好我住的院子里只有我一个人,尚空着两间厢房,将他安顿在靠西的那一间,隔壁老婶子隔着院门叫我,平时都
是她来帮我作饭和打扫,总会提前过来问问第二天想吃什么。
跟她说了会儿话突然想起来现在屋里还有个人,不管他是不是要住下来,从礼节上来讲,也该问过他的意见,我便
去敲他的门。
没有回应。
总不会这么快就睡着了。
再敲两下,里面依旧静默。
床是挨着左面的墙壁,门朝右开,我得把头探进去才可以看见床上情形。
上面原本倚靠着的人不见了,疑惑间目光移动,他却坐在床下地板上,半身俯在床沿褥子上闭紧了眼。
赶紧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喂,怎么了?”
稍顷,他徐徐睁开眼,神情虚浮,脸色差得吓人,顿了半晌才有气无力地说:“一点小毛病犯了,药在包袱里,去
拿,结果摔了……没什么……”
他喘得艰难,像有巨大石头压在胸口上,我伸手扶他回到床上,扯被子给他盖了,问:“有没有特别想吃的?明天
让人做。”
“唔——”似乎倦极了,他合着眼不再言语,我也就不再问,只叫老婶子随便做。
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