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一半家资换上下平安,算不错了。”阮本业吁口气,自从他知道季良去了趟凌波小筑,不仅没有抓住机
会讨好能定生死的人物,反而惹出龌龊,心里担忧得几乎要放弃,所以如今的结果像是捡来的便宜,而且凭借他对
于季良的了解,即便完全退出船运,剩下的那一半
家资也能让他在别的行当里迅速成就翘楚。
这也是他一直力撑韶华庄的原因。
“今日一别,不知后会是何期,季庄主请多珍重。”
“阮大人此回相助甚多,季某当涌泉以报。”
“预祝季庄主一路顺风。”
“阮大人,请。”
季良拱手与之作别,反身和曲达一起走向外城。
重檐歇山三滴水楼阁,灰筒瓦绿琉璃剪边顶,素朴庄重的正阳门,与背后的红墙金瓦的承天门对比鲜明,像是关山
明月弯刀,守护深宫寒院。
曲达抽下别在腰间烟袋,掏一卷烟叶点燃了,衔在嘴边吧嗒吧嗒吸两口,喷出青渺烟雾袅袅,弥散到氤氲宫门内外
。
“明天就要走了。”他在狂乱雨声里说。
季良漫不经心地应道:“嗯。”
“他不跟着?”
季良把手拢在袖子里,指头抚过右手腕上几不可辨的印痕。
他
想起前一天晚上,刚过了圆满的月亮很好看,银白的光洒得满院子一片雪色,葱倩的葫芦果笼罩在莹莹晕彩里,像
是一个个粉嫩的小娃娃,薛忆披件藕荷衫子歪在竹
椅里耷拉着眼皮要睡不睡。季良推他让他回屋里去,他磨唇模模糊糊嘟囔什么蹄子,偏头照着季良扶在他肩头的手
就咬下去,力量不大但老不放松,季良无可奈何在
他脸颊上拧了一把才能抽手出来,腕上已经红了两排牙印。
“他要带家人返乡。”
“是么……”曲达望远处屋檐底下避雨的老少,“贤安,你以为他还会回庄里吗?”
“他说过——”忽然停顿下来,心里有个微小的抖颤,仿佛是砾石的一角啪嗒被敲动了,摇摇欲坠,渐渐的那抖颤
巨大起来,额头上就有汗渗透。
他说要去大漠草原,说要去彩云之南,说要看各异风景,只没有提过“然后”。
他没有说过,是否要回去。
回韶华庄……
“想想他是怎么进的庄,又在庄里经历过什么,如今被强制定下的牵绊结束了,若是别人,从此远远离开也是正常
的吧,除非,有足够深切的理由。”
季良擦抹着额角,掩下松动:“我不能约束住他,他不是什么附属,他应该,是他自己。”
曲达转眼注视着他,在砾石的缝隙上吹了一口烟:“你能保证不让手里的风筝断线吗?”
阿全掀起马车帘子,将撑开的伞遮在季良头上,季良扶他胳膊跳下车,问:“薛公子呢?”
“在屋里。”阿全亦步亦趋跟在后面踏上台阶,又补充道,“洗澡。”
“你们什么时候回来的?”
“唔,大概一个时辰前吧,刚进大门就下雨了。”
走进内院,季良掸了掸袖袂上沾染的潮湿,弯手指轻轻敲了薛忆的门,笃笃两声响不高不低。“能进来么?”他问
。
过了良久都听不见里面动静,他看着门扉间狭窄的缝隙,只有一些薄淡的光隐隐流转,再等了等,就推开门。
薛忆身体浸在满盆的水里,只露出白皙肩头,木然的转头望了他一眼,又偏去看着翠纱窗上将要停歇的雨的影子,
那样细小赢孱的,一眨眼便会消逝在,葫芦藤的卷须间。
季良反手扣上门,缓缓朝他走过去,撑在盆沿上说:“突然下起雨,被堵在路上。”
“嗯。”
“如果明天还下雨的话——”
薛忆埋下头,缩回下巴渐渐沉进水里,温热的水线渐次递升,直到没过了双唇,吸口气,鼓起腮帮子磕磕巴巴吐出
来,咕噜,咕噜噜,腾涌出一个个脆弱的水泡,溅起细小水花,飞起来沾在睫毛上像是小粒的纯净剔透琉璃珠。
季良歪了歪嘴角,冷不防伸手泼了一掬水,全扬在他脸上。
薛忆被激得沉头一避,鼻子尖浸到水里,一不小心倒吸口水,立时呛得猛烈咳嗽起来,他慌慌张张挺起肩背扭腰攀
着盆沿,直咳得满颊红霞,胸腔里火烧烟熏似的空乏痛苦。
季良原本是突发的玩笑,没料想结果如此,忙拍抚他后背帮着顺气。
“呃,还好吧?”
薛忆在震抖的间隙,拧眉白他一眼。
好容易平复了,薛忆有气无力趴在盆沿上喘息,季良讪讪笑着,谄媚地说:“我给你擦背。”
“不用,我已经洗好了。”
“急什么,离吃饭还早。”
季良不由分说地,转到他后面,卷袖子抓起一旁的布巾。
将
散开的蜿蜒于水面如鳗如蛇的鸦发拨开,鲜明对比的,是背上肌肤少见天日的白,一些文弱纤瘦的苍白,他伏着头
弯起后颈,就牵扯出隐约的脊骨,被温润细腻包裹
出圆滑边角,季良的手指藏在柔软布巾里,隔着重重叠叠山光水色接触,既远且近的,若即若离,是把握在掌心里
,又游走在云端边界。
有一种突然而至的说不出意味的愠燥蔓延起来,季良略加重了力道,布巾在他手上紧缩得满是核桃壳般的褶皱,一
层重一层,拥挤曲折。
直到病白的颜色上添加了粉桃的点饰,竟是显出令人莫名心惊的妖冶艳丽,仿佛春暮最后一束残樱依附的枝条,破
败戚瑟里怯生生的奢靡,光影交错间摄魂吸魄,想要不顾一切据为己有,想要拿残酷的手段去摧毁殆尽。
“季庄主,你玩够没有,水都凉了。”薛忆抬手看着指头上泡出来的褶子。
季良手下一顿,丢开布巾:“好了,出来吧。”
他取过搭在椅背上衫子,拉薛忆站起来,用衫子裹了,扶着他迈出浴盆,扯他坐到桌子边,另拿了条干爽宽大的布
巾仔细擦他头发上的水。
润泽的光亮的发丝,粘连在一起,垂坠下来如流瀑倾泻,摸在手里是滑溜溜的冷,却很舒服。
透过架起的镜子,季良看见薛忆满面笑得细眉细眼靥含甘芬,于是俯了头在他耳边问:“什么事,这么高兴?”
薛忆微偏开了些:“能享受到季大庄主如此体贴细致的服侍,怎不让人心中欢悦?”
“唔——你知道就好。”
季良伸长胳膊拿过桌子上黄杨木细齿梳,抓起一把头发就插进去往下梳落。
“啊。”只听得薛忆一声惨叫,捂着头皮跺脚,疼得整张脸都扭曲了。
季良吓了一跳,慌慌忙忙陪好话,替他揉头皮,道:“第一次难免不熟练,以后就好了。”
“你想要就直说嘛,我剪一把送给你。”薛忆怨愤未平,抱怨不休。
季良闻言怔了怔,须臾低头贴着他脸,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除非死了,丝毫都不许折损——听见没有。”
他语气严肃,话里说得狠厉,竟不像是玩笑,薛忆侧了眼眸虚望桌角,闷闷应一声:“知道了。”
季良又看了他一眼,这才直起身,小心翼翼从发尖上开始用手指挑开了,一缕缕一层层梳理,神情专注,似乎世界
上只有这么一件事值得他用全付身心对待。
甚至无暇说话。
终于完成了,他抬眼从镜子望着薛忆,给他拨开掩住了额头的发,忽而微笑起来,拿指头戳着他的脸颊:“嗯,比
刚来时圆润了。”
“你就直接说,”薛忆撇开他的手,“我果真是像猪了,哼,反正前几天就被你说过。”
“对呀,而且你自己都承认了,不过嘛——”季良顿了顿,“我后来想,你还不如它呢。”
薛忆扭了脖子,蹙眉拿一副“你又有何高见”的气呼呼眼神盯着他。
他却柔和着脸上所有线条说道:“猪啊,除了吃和睡,什么都不想,可是你这个脑袋瓜子里,”他把手捂在薛忆左
右额角的发际线上,“七曲十八弯,有时候,狠得人真想掐死你。”
薛忆撇着嘴:“现在想吗?”
“想。”
“那你掐啊。”薛忆朝他伸长了脖子,还拿手指在细嫩的皮肤上划着道儿,“刚洗干净的,绝污不了你的手。”
季良注视着他,真的把手放了上去,热热的掌心贴在他微凉的颈项上,只要多使几分力,就能看见那俊秀的面庞上
泛出桃花色。
然而,他只是停在微微一握间,指头摩挲着温热的皮肤:“不让你把心里的那些事一件件都搁下,即便做鬼,也是
留不住。”
薛忆褪去所有情绪,平静的看着他,看他很认真地说:“记着,每个月至少两封信,每封信至少两页——当然不准
一页只画上寥寥几个字——若是迟了一天少了一个字,你就收拾好乖乖等着被我捉回去,关起来,永远都别想再出
去。”
薛忆望了他小会儿,小小的青芒在眼底闪耀,忽然惊跳着蹿起来要往外跑,嘴里装出惶恐地乱囔:“你要挟我,好
可怕,我要去和苏伯伯说——”
季良跨出两三步横腰揽住了他,他拼命地挣扎,使劲扯他袖子,勾着指头抓他胳膊,季良却越来越紧的搂着他,从
喉咙深处,拨高了嗓音唤他一声;“薛忆。”
那些隐忍了好几天的烦乱仓皇,克制在胸腹深处的渴盼哀愁,这一声里,都暴露得彻彻底底。
薛忆僵滞了动作。
季良俯首在他颈弯里,闷着声,幽幽道:“我不想要一只在金丝笼里郁郁不得欢的鸟,所以我放它出去,等它有一
天飞倦了,想念那个温暖舒适的窝。”
他更收紧手臂。
“薛忆,你一定要记得,有个人在等你,一定要记得,回来。”
外面蔓延进来的水汽混了里面的氤氲,萦绵踯躅散不开,不温不火的胶着,呼吸急促得有些过分,那一颗残败的心
脏也跳动的过分激昂,在这个早就打定主意绝不后悔的时候,却听见了什么在龟裂的声音,几乎要回过头去搂紧也
许确实存在的——
猛地从迷雾中醒来,薛忆咬着牙,只是点了点头。
第一百零一章
这一天,按照黄历上的说法,是“宜远行,宜迁居”。
苏华迹的医馆暂时歇业,走前交代小徒儿要照管好,不耐放的药材时常检查,注意别让小偷盗走珍贵的药石。以为
很详细了,没料到刚踏出门不到半个时辰,小徒儿就气喘吁吁赶上来说有人非得找他看诊,苏华迹把他骂得狗血淋
头,使拳头赶他回去把门窗都钉死了哪怕被敲破都不准应声。
韶华庄回程的车子收拾好后已经先出城,预备在城外与他们的庄主汇合,而接季良的车几乎与苏华迹同时到达薛忆
住的院子门外,曲达从车上下来,正与苏大夫两两相望,依旧两两生厌。
薛忆曾经问苏华迹,为什么总是对曲达冷眼冷语,是不是以前有过节。
苏华迹哼哼着说,凡是对某一物成瘾的人,内心里一定住了个魔鬼,虽然医者仁心,但是这个人看你的眼神复杂得
让我很气愤,最好他能快一点被魔鬼吃掉。
所以在某个方面,苏华迹是个有着孩童心性的单纯的人——薛忆为得出这么个结论,偷笑了老半天。
季良只带了随身物品过来,要整理装上车的行李不多,但是间断的有熟人来送行,他就间断地要去招呼应酬。
嬷嬷和老陈叔早收拾好了薛忆的东西,不用他操心,自然也是不敢让他来插手。
几天前薛忆就和苏华迹说好了,既然不会回来,索性把院子送给嬷嬷他们,可老夫妻怎么也不愿意收下,内心里小
少爷才是唯一够资格的主人,无奈之下只有说让他们继续留在这里守着。
“想要怎么处置房间,你们看着办就好了。”
薛忆如是说,私下却拟了新房契。
“小少爷,这里面装的是秋衣,再过段时间天就凉了,要记得添。”嬷嬷擦拭眼角,将薛忆衣角上微小的褶皱抹平
。
“知道了。”薛忆捏了捏嬷嬷苍老的手,招呼阿全,“帮个忙,抬上去。”
曲达踱步子过来,烟袋依旧不离手,只是鲜见的没有青烟袅绕。
“烟伯。”薛忆转头看着他。
“嗯,要走了。”
“是呀,好快,当初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就给你做了大半天苦工,好辛苦。”
“你的手艺确实是不错的,可惜后来你就没再做过。”曲达垂眼注视烟袋上精致的纹理,叹口气,“我那个跑到大
漠去的小儿子,说他遇见了心仪姑娘,是个外族,过年带回来给我们看。”
薛忆眉眼笑开了说:“是喜事啊,我提前祝贺烟伯要添个好儿媳了。”
“混小子,定下了才来知会爹娘,怎么着也该先听听老人家的意见,有些事一时冲动不会有好结果。”
“儿孙自有儿孙福,他若是觉得合适便是好,哪怕日后有了波折,他也该是有了承担波折的准备,不要太管束了,
可能更糟糕呢。”
“话是这么说……罢了。”曲达习惯性的咬住烟嘴,“你,保重。”
“谢谢——呃,有件事想麻烦烟伯一下,思月和书影……”
“我知道。”曲达挥挥手打断他,“放心吧,那两个孩子,应该是什么样就会是什么样。”
“如果他们真的成了,替我送份礼,缘分虽短,毕竟相识一场。”
薛忆微微笑起来的样子,没有半分遗憾,像是看见那两人穿上了喜服,在亲朋的促狭下又是欢喜又是局促,直羞红
了两张脸。
苏华迹拍拍两只手凑上来,一如既往眄了眼曲达,对薛忆说:“那些瓦坛都在后面车上放好了,四周拿软布垫着,
想来能安全运抵。”
“苏伯伯安排的一定没问题。”
曲达捂嘴咳嗽一声,就要走开,苏华迹冲着他背影漫不经心道:“想多活几年,就早点把那烟杆子丢了。”
“承蒙提警,多谢。”曲达回应地同样轻慢。
苏华迹不屑地冷哼,扭头与他背道而行。
季良应付完了又一个来送别的,终于得空走到薛忆旁边,把他头发上歪斜的簪子扶正。
“一早就看见它不对劲,你出门前没照镜子吗?”
“我要是有时间照镜子怎么会让它歪着。”
“谁叫你找那个风水先生算出发的时辰,又懒床不早点起来,吃饭也吃得慢。”
“你怎么不说昨天晚上你讲闲话讲到多晚。”
“是你说睡不着我才讲,现在又怪到我头上!”
“明明我都要睡着了,还一个劲儿的扯着我问,睡着没有睡着没有,吵死了。”
“叫你进屋里,你非要呆在外面,我是随便问问,要是不回答就是睡着了,我才能把你拖回去,哪知道每一次你都
要撑着应声。”
“你就不会用眼睛看啊?哪儿有这么笨的?!”
两边的人都停下手里活计,看站在中间的一对怒目相视,一个气呼呼咬着牙,一个阴沉沉眯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