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伯伯,我想跟您说件事。”
“什么?”
薛忆坐端了,抹了抹下襟上微小的褶皱:“我想去,祭拜。”
苏华迹看着他,眼睛里闪过短暂的波浪纵横,叹了口气:“嗯,是该去看看。什么时候?”
“这几天吧,苏伯伯有空闲的话。”
苏华迹下午约了去给一个老太太看诊,吃过午饭便回医馆,太阳盛的时候薛忆困了会儿午觉,下午又去给茉莉修了
枝,季良没有来,只在近傍晚的时候差人送了张便笺,字迹飞扬清俊,稳重而不轻狂。
上面写着:今事务繁杂,不便前往,汝当自顾。
然后明显是停顿了会儿,接续到:好生吃饭,好生睡觉。
薛忆失声轻笑。
他正坐在里院花棚架子下面,昂着头看那些掩在叶子下面的翠色葫芦。
纷乱枝蔓间,落霞彩斑斓,更添碧影翠实,粉盏清芬,悠然,一世逍遥模样。
多少年以前,他搬了张凳子踩上去,捧着只大个儿的葫芦,一口咬上去,结果涩得他吐都吐不及,扑通从凳子上摔
下去,幸亏旁边一位叔叔接住了他,拍着他脑袋说:“活该。”
父亲喝了口茶,悠悠道:“吃一堑,长一智。”
还是步莲姐姐最懂得心疼人,拿了只香喷喷的苹果塞在他手里,说:“小少爷呐,这个才是苹果。”
季良手里托着一个桃子,心不在焉地抛上抛下,曲达摇着扇子啜口茶。
茶水液面上飘浮两朵莹白茉莉,幽芬四溢,溶进泡得酽酽的略显苦涩的华清珍眉里,凭添几许淡月笼空下的,绵绵
温雅。
“巡抚大人又扣了几只船,西北运线几乎完全遏断,下东南的船只也受到严苛查验,仓库里的货物泰半无法按时运
出,这一两月里外的损耗已逾六七千两,如果再不抓紧,后果堪忧。”
“放弃。”
曲达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看他,只念是人老了重耳,难免有听错的时候,而季良气定神闲又重复了一次:“放弃。
”
桃实甜美多汁,引诱着脾胃蠢蠢欲动,可是外皮上一层细密绒毛,沾上了手怎么撇也撇不干净,究竟是为了满足一
时口腹而去忍耐粘住皮肤的麻痒,还是统统丢开更好?
如果旁边有另外同样香甜,摸上去又光光滑滑的水果,放弃或许并不见多许遗憾。
“那些人只见得你继承韶华庄庄主之位后的表现,少有谁知道几年前你便经营着所有运务,若不是前庄主不肯放了
全权,韶华庄早已纵横两江。”
“那
么今日之境地,必提前来临。”季良放下了桃子,拿手巾擦拭手上沾染的细绒,“这几天总记起他说过的四个字,
‘树大招风’,我想了过去看过的多年前帐目,终
于明白他不是懒于已有局面,浑浑噩噩勉强维持,他疏远几大商户,与应天府杜家绝盟,最终都是保全了韶华庄的
安稳。而我这一年,真真是搅了个众矢之的。”
他有些苦笑,桃绒吸附在指缝里,怎么擦都擦不掉。
“我并不赞同他的一味退缩,让人觉得韶华庄空有个硬壳,其实是个软柿子。” 曲达往茶盏里吹气,两朵茉莉就
在水里起落沉浮,随波逐流,“过于审时度势,反而更添危机。”
“但至少,是避过了杜家。”
曲达抬眼望着他:“你,知道了。”
“他以前提醒过我,但我当作耳边风。”他把手巾捏成畏缩的一团,“曲伯,你又是为什么,白眼看着我落进去?
”
茶本是温的,在炎热夏季里凉得很慢,但那茉莉花瓣浸久了,边缘渐次的露出薄绢般的透明,澄澈的,又朦胧的。
“你还是告诉念君许一帆赴了那边宴席的事,对不对?”
曲达脸上是不动声色,眼睛里微怔,他取了搁在桌上的烟杆,拈支细铁签掏残余烟灰。
“我那个聪明又痴情的叔叔,怎么会把本家派来的人留下来,而且还是那帮老头逼他明媒正娶回来的婶婶的娘家人
。你是想为你可怜的表侄女报复一下呢,还是想回报本家对你的知遇之恩呢?”
“那么久的事,还再提出来做什么。”曲达喟叹一声,捏了捏烟袋,“我早不参与庄里上层事务。”
“你是想说,这一次的危境,都是我一人招惹来的,所以应该一人承担,最好是由此弃位,让本家老头重新选个继
承人?”
“季家的家务事,曲某人更加不能涉足。”
季良似笑非笑地哼了一声:“那我现在遂了他们心愿,自动退出,族中德才兼备者甚多,想必安保季氏一族不是难
事。韶华庄没落了,但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过个十几二十年,江南更有新秀呈现,再领风骚。”
曲达拈了撮烟叶出来,在手里捻了捻:“那么你呢,带着你那个薛公子逍遥游世吗?”
“有何不可?大买卖做不了了,小生意总能糊个口。”
“他是个无底洞,他永远脱不了早习惯的娇奢,你确信你能满足他?何况,像他那种破败——”
“住口!”季良刚捏起的茶盏,铛一声碰响桌面。
“他让你们两代人都陷进去,真不愧是个绝代尤物。”
桃子被呈在一只青花瓷盘里,堆成锥形,最尖端的那个刚才被季良抛在手里玩,现在单独放在盘子旁边,孤零零的
,与同伴们遥遥相望不得伴。
“你说对了,真是个妖精。”季良慢慢的勾起了嘴角微笑,“明明心里最是脆弱,总想要张着爪牙逞强,叫人想把
他藏起来,谁也不准见。”
曲达眯起眼,像在看一个醉酒的人说胡话:“你会后悔的,他已经害死了你叔叔。”
“叔叔临死的时候,很安详,他得到了他想要的结果。他把一副担子抛给了念君,又把念君抛给了我,我该感激他
。如果注定我们会有一样的下场,我希望我也能如他般无牵挂。”
“你疯了。”
“那
你呢?”季良含着笑,看向曲达,“你忘记曾经暗里帮着叔叔隐瞒姐姐身世,不让本家知道,为什么?你还忘记帮
着叔叔冷落杜家来的信使,当作是冒充货把人家赶
出去,结果杜家一气之下就撕了合约,又是为什么?是因为叔叔对你说过的,当你如兄弟?现在一边想要恢复韶华
庄的名誉,不惜利用一切手段,甚至逼迫一个人去
面对痛苦,一边又想毁了它,为曾经对本家的‘背叛’懊悔,故意把李微准报上来的消息藏起来,这般的矛盾里,
还能悠闲喝茶,让季某着实佩服。”
曲达
勉力镇静地装烟叶,撒了少许掉在褐衫上,手心里汗水泠泠,他忽然哼笑:“我终于知道他当年选择你做为继承人
的原因了,你实在太聪明,而且和他一样,善于掌
握人心。你说的没错,我知道捏造韶华庄勾结南六部的罪名的,就是杜家,李微准找到的证据是我给他的线索。但
是真正想毁了韶华庄的,是本家族长。”
季良闻言,沉下了眼波。
“因为你们两个都太不听话,他们渐渐无法掌控全局,你在西北的伯父,最近势力蔓伸迅速,与镇北军的联系紧密
,有朝廷军队做后盾,比起纯粹的船务运输更稳妥,他家靖姑娘现在虽然只是尚服女官,但很可能受封为妃——”
“所以,就要弃南保北了吗?”
曲达叼着烟嘴,徐徐凑近跳跃的烛火,一阵闪亮:“你要主动放弃,正中他们下怀。”
季良将那只孤零零的桃子拿在手里,转了转放在鼻子底下闻,很诱人的香气,他张口咬下去,满齿清脆的甘蜜。
“怎么办呢?”
舌头在桃肉里搅动,言语含糊,像在发问,又像是自言自语。
曲达缓慢地吐出一口青烟,飘渺在滞粘的空气里。
院子里有人悄声说话,然后对面没有人的房间,门却响了,咯吱吱的被推开,季良转了头看过去,依稀是阿全正往
里走。
他踱到门外廊上,等着阿全出来,冷不丁问:“你来干吗?”
阿全吓了一跳,手里东西险些掉在地上。
“我,薛公子差小的回来取些东西。”
“噢——”季良拖长音调,朝他招招手,“是什么东西?”
阿全低着头走过去,摊开手,是只绣着繁丽牡丹的香囊,还有零零碎碎的荷包,和几个大些的瓶子。
香囊看起来很眼熟,季良拿到鼻子下闻了闻,隐约朱槿牡丹香。
“他要这些做什么?”
“隔壁的小姑娘来玩,薛公子手上没有可送的东西,就差小的回来拿。”
“这些瓶子呢?”
“薛公子洗澡的时候要用的花露,说是驱蚊润肤什么的。”
季良开了一瓶,淡雅的芳馨冉冉飘渺,盖好了还给阿全,挥挥手让他快走,然后转身回到屋里。
“我决定,不让他们得意。”他脸上浮现出一种讥诮又坚定的笑容,曲达几乎以为自己看见了当年同意迎娶新娘的
那个男人。
“他应该舒舒服服的活着,我要给他想要的任何东西,所以,韶华庄怎么能毁了呢。”他的笑里又渗出了宠溺的意
味,“养出一只娇气的小猫来,唔,老了,就搂着暖洋洋身子看夕阳残辉,似乎挺不错的样子。”
“贤安。”
季良拿一双沉迷在美好里的眼眸看着曲达:“你呢?”
曲达别开了头,伸指头把茶里的茉莉拈了起来,湿嗒嗒的滴着水。
“那就是与本家决裂,值得吗?”
“现在我有一个期望,为了实现它,非常值得。”语气不容质疑。
“他是个男人,是个过去复杂,不可能带给你任何实质利益的男人。”
“我愿意。”季良挑着眉毛,斜他一眼,“就算不知道能持续多久,遭到所有人摒弃,我愿意。”
“你和他还是不像。”曲达拿了只桃子,“你比他有勇气。”
说完,一口咬下去。
第八十三章
苏华迹眼里有些担忧,药箱里放满了各种各样的药丸药粉药汁和银针,薛忆看着他,眨下眼,说:“苏伯伯,没必
要带这么多吧?只是去趟城外。”
“我不放心。”苏华迹摇着头,“你应该去,但是——你要保证,尽量心平气和,不准哭天抢地!”
“我又不是遭不良子弟抛弃的怨妇。”薛忆撇了撇嘴,“好好,我保证。”
他登上车,接过药箱放在座位正中,拍了拍:“好结实的木头。”
“废话,这是上等楠木。”
“诶——”薛忆把尾音拖得长长的,“苏伯伯好舍得。”
“一次高昂付出,好过以后不断添置所造成的变相浪费。”苏华迹抚摩着药箱盖子,“本来,我预计着要传给下一
辈。”
“难道琅哥哥他们都不愿意继承你的医馆?他不是挺喜欢做大夫的吗?”
“那些小子,都不适合。”苏华迹一语推翻,“有那份心不等于有那份力,我原先准备收的徒弟,又跑了。”
薛忆指指自己的鼻子:“不会是我吧?我现在可是五谷不分,最讨厌药味儿了。”
“你早被我排除了,自己身体那么糟,万一给别人诊治的时候突然倒下,还得劳累人家再去请个大夫给你看脉。”
苏华迹眄了他一眼,“前几年,有个天赋不下当年的我的人,真可惜心有杂念,刚刚拜了师就跑掉了。”他很遗憾
的叹了口气,“现在的年轻人,太浮躁了。”
是很少会有谁像你一样抱着坚定的“求金”念头去学医。
薛忆腹诽着,咬了口枣泥云糕。
“嬷嬷做的糕点真好吃,苏伯伯来一块?”
他提着摊在腿上的荷叶,挪到药箱上。
“自己拿一边儿吃去,别把渣搞得到处都是。”
“很好吃的。”
“我讨厌甜东西。”
“挑食的孩子长不大。”
“谢谢关心,我已经老了。”
薛忆突然想起来,噗嗤笑了一声对苏华迹说:“那天,我跟季庄主说你不到四十五,把他吓坏了。”
苏华迹挑了下眉毛:“哼,所以跟他说,别存着胆妄图和我斗。”
“他现在可不敢了,唔,你也别太欺负他。”
苏华迹一声冷嗤:“他又不给我银子,我干吗平白无故折腾他。”
“可你也榨了不少——”薛忆扁着嘴嘀咕。
苏华迹瞥他一眼,他急忙摆了摆手:“没有,我什么都没说。”
马车从阜成门出城,沿护城河一路北上,走了大半个时辰,停在城北一处荒坡上。
朝阳正升,光芒撇去了暧昧的橙色衣膜灿烂盛放,四周草木苍茫,全溶不进那股逐渐灼起来的热度里,地面干燥极
了,踩上去都能听见枯败枝叶的哭泣,哀哀切切,凄凄惨惨,像嶙峋的利刺,一下一下戳在心口上。
“那些个臭小子,说是依什么烂规矩,只能葬在乱土堆里。”
苏华迹耸着肩头扒了扒药箱带子,老陈叔拎着香蜡,垂了头走在后面。
“我就非要选个上风上水的地方,还要立最好的汉白玉碑,瞧他们摆的那张死鱼脸,哼,难看得让我高兴!”
“谢谢你,苏伯伯。”
薛忆语调不甚清晰,他停伫在一溜错落有秩的墓头前,层递升腾燃烧起来的光焰,照耀了那些白亮的碑林,轻易地
扎进他的眼瞳里,撞破满目疮痍,并没有风,但是有冰凉灌进了襟袖里,浸得手指尖麻木,然后,似乎什么感觉都
没有了。
他缓缓跪下去,在最前面最高大的汉白玉碑前,双手拄了地,把头低低的俯下去,白洁的额头碰的一声,磕在石碑
底部的,坚硬石台边缘上。
不知苦痛。
抬起来,再磕下去。
震得眼目星花缭乱。
再抬起来,又磕下去。
清晨还没有吸取热量的石料凉意鲜然,接触的那一点,却滚烫如火。
“小少爷,够了。”老陈叔抹了眼角。
薛忆便维持着跪俯的姿势,额头还紧紧磕在坚硬的石头上。
有湿热的液体一下子夺眶而出,咸苦的液体聚集了最酸楚的悲凉,滴到了晒得干燥的泥地上,倏的就被吸收了,了
无踪迹,仿佛是那些悲喜过往,永远抓不住的流逝年华。
素白的衣袂铺陈如雪,惨涩如纸。
那些高高低低的墓头里面,有他这辈子最亲密的人,最挚爱的人,永远在一起的人,什么都分不开的人,就像小时
候娘亲把他搂在怀里讲的故事——
从前池塘里有一群金色鳞片的小鱼,鱼爹爹和鱼娘娘,带着一群可爱的鱼宝宝,他们每天在水里游过来,游过去,
自由自在。有一天,水里来了好大一只黑色的鱼,它长着长长的锋利的牙齿,嘴里的舌头血红血红的,一口就把鱼
宝宝们都吞下去了。
啊,然后呢然后呢?
鱼爹爹游到大黑鱼的背上,使劲咬住它的背鳍不准它游动,鱼娘娘也游到它的脸边儿上啄它的眼睛,大黑鱼疼得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