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地处僻静,窗外树影重重,虽是白日,房中光线却暗,此刻案上仍是掌灯。包拯与公孙策一坐一立俱在书案
旁,而那白衣人,垂手谨立,循礼进言。
这情形,好像在何处见过……
他心中猛的一紧,脑海中泛上些莫名的念头来。
他本不该是如此的,玉堂本是穹庐苍鹰,本不该在这方寸之地这般一板一眼的动作……
这是他突然冒出来的想法,但是心上被紧紧揪住的感觉,却是十分熟悉。
他是曾经为此耿耿于怀过的!展昭惊觉……他的确曾经为了这白衣人而耿耿于怀过!在意他身入樊笼,在意他自
折双翼。
虽然这熟悉感是转瞬即逝,虽然脑海中重合的画面仍是模糊的如涟漪水影,但他心知,这电光石火一瞬,却如同
长久以来溺水中的自己突然抓住了一根绳索,手中实感真切无比。
「那锦毛鼠后来与展兄弟你惺惺相惜,他入公门多半也是为了你,自他来了开封府,可分去你不少担子……」
那是之前王朝曾说的一句话。
「猫儿?」一旁白玉堂见他久久不言,脸上神色变幻不定,也不知他是怎么了,有些担心地凑过来,「怎么了?
」
是为了我么?当年是为了我,如今……也是为了我?
为何要这般委屈自己,玉堂?
过了半晌,展昭有些涣散的目光才重又聚集起来,看向一旁白衣人,只见他已是拧起眉,自己若再不说话只怕他
就要发作,于是一笑了出言宽慰,「没什么。」
白玉堂见他如此说才作罢,又与公孙策言谈起来。
其实怎会是没什么呢……
他刚自这数年的沉沉暗夜中,见了一线日光。
展昭静立一旁,低首敛目,心中却是思绪无限,眼角余光落在一旁那人身上,更是引得心神激荡。
书房中方寸之地,只见树影摇曳,灯火明灭,一时间,也是暧昧不清起来。
第十二章
庐州,六月。
淮南道的地界每年到了这个时候便常遇上雷雨,往往是先前看着还是月明星稀的天,忽然就有一片厚云过来,遮
了星辰,跟着就是狂风大作,然后大雨瓢泼水似的下来,彷佛刚才漫天星辰凝的银河水一下子都漫了出来。
此刻窗外的雨就是下的这般热闹,雨点落在瓦片上的声音,劈里啪啦的如爆豆子一般,吵的人心烦。
包府南厢房中,白玉堂听着窗外雨声不断,很是不悦地撇了撇嘴。
同坐在桌案一旁的人见他这个样子,笑了笑,「天色已经晚了,五弟不如回房休息去。」
这是展昭的房间,说话的人自然就是展昭。话说这日晚饭后白玉堂来他房里和他研说些武艺,没想才说了一半,
突然外头一记霹雳撕开青黑天幕,随即便是狂风暴雨大作直到现在。
都快子时了……
白玉堂听了这话看看他,又看看窗外,「这么大的雨,你想叫五爷成落汤鸡么?」
「不过几步路而已。」
「几步也是路,这天气,出去就是湿的了。」说着那俊美五官都拧了起来,十分的不情不愿。
看他这样子,展昭只是笑笑,倒了茶递过来,「如此我再陪五弟坐坐。」
没成想茶杯到了那人眼前,他伸手去不接,反而是一掌袭来。展昭心下轻叹一声,手腕一翻,恰好避过,复接了
瓷杯,滴水不漏。
白玉堂剑眉一挑,擒拿手跟着缠上,几番腾挪,却占不了便宜,展昭虽未反击,但每一招都是恰到好处挡下他的
攻击。
只见那瓷杯在他俩手中移来移去,终是不叫白玉堂抢去。
突然白玉堂罢了手,瞪了眼,「你这茶到底是不是让我喝的?」
展昭一愣,茶杯便没接稳,翻落下来,被对面那人一时手快夺了去,「到底抢来了,茶也要抢了才喝得着,猫儿
真小气。」
听他这话还是自己的不是了?也不想想是谁先挑了「战端」,看那杯中茶水早浑了。「五弟休喝这个……」展昭
伸手去换,不想被那人一手扣住脉门,「五弟?」
「有件事我一直不明白。」白玉堂送了些内力探他内息……果然生出些反力来,「这些年不见,你手上功夫虽然
有些生疏,
内力却不弱反强了些……」他瞇眼看着展昭,「你还记得那些练功的心法么?」
原来是这事,「不记得了……」他摇着头说道,见对面那人神色一黯,自己心中也是一紧,「当年我疗伤时,刘
大夫曾说我本身有内功护体,若是能修行些内家气功,恢复的便能快些,于是习了十二原穴功……」
「原来如此……」白玉堂点头。
这功法本自《内经》,是一强身健体的心法,纵使全无武学根基的人也可习之强身,最是固本培元。这心法讲究
宁心静神,抱元守一,正好和眼前这人恬淡少争的性子合的住,是以他的内功多年来虽非精进,却也是浑厚绵密
不弱于当年。
白玉堂突然欺身凑近他,「猫儿,我将你的那些内功心法背给你听……」
你如何知道我的习武心法?
这一句终是没问出来,可心里是疑惑的。话说医武同源,武学的心法招数对于武人,好比医道针法对于医者,向
来口传心授,概不外流。
「你是不记得了,那年我和你猫鼠之争正斗的欢,一日里打的累了,就口头上较了起来,招数都说完了便说内功
,五爷我可是过耳不忘……」白玉堂倒自己说出就里来。
原来如此。
「你可听好了……」
听着白玉堂口中默念,展昭眼前却浮现出些幻象,想象当年汴梁,开封雨夜,自己是不是也曾和这个人一室论武
,推心置腹?
屋外雨声密密,屋内一灯昏黄,桌案边白玉堂正说的起劲,展昭也是思绪万千,两人都未觉察自个儿嘴角微微笑
意─
何其相似。
下了一夜雨,清晨时燥热便去了几分,树木间也散发出清香来,展昭推门而出,见了天光云影,不由得心头一阵
轻松。
「展兄弟已经起了?我还担心来的太早。」
说话的人在院门那里,却是蒋平。
展昭略一迟疑,「蒋四哥。」
蒋平一笑,那两撇小胡子也神抖起来,「这声四哥可叫的熟稔。」说完了又往白玉堂房中张了张,「老五还没起
来么……」
「四哥找五弟有事?他还睡着……」
「呃?」蒋平怔了怔,往他房中看去,「老五他……」
「昨夜里说话说的晚了,又是大雨。」展昭笑了笑,「我们两个聊到后来就和衣歇着了。」
「哦……」蒋平应了一声,往展昭房里走去,「我是来辞行的。今日下午正好有船往松江府去,我和小丫头今天
就走。」
展昭应了一声,心知眼下形势画眉再不好留,不由得感念蒋平想的周到。
两人进了屋,见白玉堂还在榻上瞇着,身上盖了件外袍。
「你倒照顾的他好。」蒋平那小眼转了转,笑的有些鬼。
「四哥?」那边厢白玉堂醒了,见了他二人便坐起来,才发现身上盖的东西,一愣,旋即拉去一边。
「老五,船今日下午就走。有没有什么话要四哥带回去的?」
白玉堂想了想,「没有。」
翻江鼠朝天一翻白眼,「回去后大嫂……」
「那就说都挺好吧,过些日子就回去。」再认真想了想,陷空五义的老么这般说道。
「一起回来?」蒋平看看自家五弟,又看了看展昭,似笑非笑。
「是……」
这话本是白玉堂想说,却不想一边的展昭先说了,倒叫白玉堂一怔,这片刻的工夫,自家四哥已经大笑摇着扇出
门去了。
房里一下子静了,半晌展昭才觉出床沿边坐的那人正盯着自己的脸看,心下疑惑难道脸有什么?抬手去擦了擦,
只听白玉堂问:「你,到时与我一同回去么?」
这其实是笃定的事,如今这人还能去哪里呢?就算他要去别处,也须问他会不会放手不是?
只是偏就想多这么一句问话,想讨得一个准信……
患得患失呢。
展昭却是想也没想,「当然。」
锦毛鼠大悦。
白色人影倏地跳下床榻来窜出门去了,看他那动静,展昭忍不住诧异他就这么急着去梳洗么?旋即却又不自知地
露出笑容来。这个人哪……
将方才情形回想了一番,也不知什么事叫他这般的雀跃了。
想着想着,清俊容颜上蒙了疑惑……还有,些微的惊诧。
傍晚时分,码头。
「展大哥……」
蒋平正在一边与船老大看着伙计搬货,画眉则与来送行的展昭话别,「展大哥你可要快些回来,回来前捎个信给
我……往常里也要捎信。我……我……」
小丫头本是伶牙俐齿的角色,可是真到这分别时候,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心里明了她不安,展昭拍了拍她肩头以示安抚,「事情完了展大哥自然回去,妳好好的在岛上待着,听卢夫人的
话,等展大哥带个交代回来给妳。」
画眉听了他这话却不像往日那样立时便笑了,反而柳眉拧的更紧了些,踌躇半晌,才声音细的和蚊子哼哼似的挤
出来一句:「要是……要是真的难,就……先回来再说……」
伶俐如她又如何不知道呢?说到底,这世上自己还是只剩下眼前这人才是真的依靠了。
展昭看她别扭的样子也只有淡淡地一笑,「展大哥自有分寸……」
「大小姐妳可话别完了?」蒋平打着扇过来了。「让让我可好?」
画眉看了看他,又看看展昭,吐吐舌头,转身往舱里头去,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展大哥……你也别忘了顾着
白大哥……」说完一掀帘子,猫身进舱里去了。
蒋平讪笑了一记,「小丫头真是心思多。我家那老五也是,自家哥哥要走了也不来送一送……」
对于白玉堂因为要与公孙先生议事而不来送行的行为,翻江鼠着实哀叹了一回,旋即转过头来,「展兄弟,借一
步说话。」
他那比起江湖人来更像生意人的脸上,笑意渐渐隐了下去,小眼睛里也是淡去了那层戏谑,展昭第一次见他这样
子,心知将说的事必不寻常,当下与他往僻静处去了。
远处,夕阳正将西下,落日映上江水,波光粼粼满江的橘红。
包府。
王朝从东厢刚出来,远远的见了那抹白影,便出声叫住:「白少侠。」
白玉堂到了他面前立定脚步,「见过先生了?」
王朝应了一声,看了看四周,「白少侠低声些……」
「先生可是要派你们去么?」白玉堂却是一脸不以为然的神色。
四校尉之首点了点头,「这次还多谢白少侠替兄弟们去寿州打了头阵……寻回来这许多铁证,我们此去,定能将
人带回来。」
白玉堂却是冷哼了一声,「话莫说的满,那王府的人是好相与的?怕你们拿人不来……」
王朝才要答话,只听锦毛鼠一声厉喝:「什么人,出来!」
花荫后头走出个人来,却是方洪。
「原来是方统领,为何每次大人都要白某高声相请才肯现身?」白衣人言语里带刺,毫不避讳。
「白少侠误会了,在下只是刚好路过。」方洪揖了一揖。
白玉堂瞇了眼,却不理会。
「方统领可是与公孙先生有约么?方才还听先生提起。」王朝似乎突然想起这事。
「不错,在下先走了。」方洪一笑,往东厢那边去,转身背对了二人的瞬间,笑意全消,目光中些微怨毒、些微
猜忌。
白玉堂,锦毛鼠,真个难缠角色……只是听到的这些,倒是意外之想……
目送他去的远了,王朝看看身旁那人,压低了声音:「你说他听了多少?」
「多少?全听见了。」
「那他信不信?」
「那就要看公孙先生的了。」白玉堂看了看王朝,两人俱是一笑,心下把握已是十之八九。
想那方洪就是再狡猾,又哪里狡猾的过「开封府最后一个老实人」?
突然耳中又听得脚步声,「猫儿?」还未回头已知来人是谁。
看白玉堂转身快步往院门口那蓝衣人身边过去,王朝呼了口气儿,摸着鼻子就走了。
有些事,说不得。
待得走的近了,白玉堂便发现展昭神色有些异样,只是究竟哪里不对,又说不上来。见他不应声,便又叫了一声
:「猫儿?」
还是无回声。
「展昭!」白玉堂索性大吼了一声。
那蓝衣人才一个惊醒般,「五弟。」
「你丢魂了么?」
那人笑了笑,低下头去。
似乎有心事,只是不想与他说……白玉堂也不知自己为何会这般想,但就是这般想了叫自己甚是不痛快。
「五弟与先生的事说完了么?」展昭问道,见他向自己挤了挤眼。
「那姓方的正在东厢里头。」
展昭目光一凛,直直看向白玉堂的眼里,心下了然。
饵已放出,端看鱼儿有没有嗅着这香味。
白玉堂却只看着他的眼,只见那眸中竟是倒映了自己的影子,淡淡微光还是往昔模样,心下不由得微醺,随口问
道:「四哥他们走了?」
那眸子里光芒一闪,眸子的主人随即避开了他的视线,「嗯,走了。」展昭不自觉地退开了一步,本甚贴近的两
人拉出了些距离。
猫儿看起来有些古怪……白玉堂踏上一步,「怎么了?」
「无事。」摇头笑了笑,「我……展某有些不适……」展昭又退开几步去,「先回房了。」
不适?
看着蓝衣转身离去,那锦毛鼠却是瞇了眼,疑窦丛生。
夜间书房里,公孙先生说起当时方洪进了东厢里来,不痛不痒寒暄了几句,接着言词里便迂回试探起来。
「他倒说起你们两个,说日前见你们出了城,好像往寿州那里去了。」公孙先生向一旁展、白二人笑笑,「他问
也不知白兄弟你去寿州做什么,我只说是你的私事,我们哪里管得到。」
二人听了公孙策这话,心里都明了,既然那方洪会提起这一节,多半是生了疑心。
今日回去,怕不急着向自家主子报消息,如此只看日后那庐江王有什么动作。
「只希望他们急功,自行露出马脚。」包拯神色凝重,却是在思忖之后的计划,若是那庐江王不上钩又待如何,
若是他真个起了疑心又要怎样……
一时间也说不得详细,只看事态发展如何。
抬眼见外面夜早深沉,包拯道:「白少侠,展兄弟,两位早些去休息吧……」
他不过随口一说,展昭却是神色有些异样,但随即恢复了常态,「展昭先行了。」说罢,竟是转身就走。
身边白玉堂看着他背影,不由得有些莫名其妙,眼角余光瞥见公孙策神色倒是甚有兴味,心下着恼,也不告辞,
径直追了出去。
这猫儿,又怎么了呢?回来便说身体不适,在房中独个儿闭门待到晚饭时分。
莫不是,他有什么旧伤复发了么?
脑子里七拐八弯的想到了这一层上,出了书房,白玉堂几下抢步到前方那人身畔,不由分说便去扣他脉门,那人
被吓了一跳。
「五弟?」
切得脉象平稳,他才略放了心,但还是有些疑惑,「你没事吧?为何在房里闷了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