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的,师父。」冯辰急于否认,「徒儿是想回龙虎山……」
「哦?」老道士没想到他会这么回答,这个最小的徒弟总是被师兄们欺负他是知道的,这次只带他一个人下山也
是想让他休息休息,「难道山下没意思?」
冯辰又摇头:「山下很有趣,只是……」
老道士想不出他这个年纪的孩子会有什么特别留恋山上的理由,忽然想起方震岳他们在自己出关时又来向自己举
发冯辰与狐妖私通一事,不禁皱起了眉。「只是什么?辰儿,你是最听为师的话的,有什么事都应该告诉我。」
「徒儿只是想回去……」冯辰不会撒谎,又不能说出原因,一时更窘。
真静先生看他涨红了脸的样子,怕真被自己猜中,补问一句:「你师兄们那天又和我提起狐妖的事,我本以为这
事几年前就过去了,你身上又没有沾妖气,所以我不信他们。但是你要和我说实话。」
听到师父这么严肃地和自己说话,冯辰不能说出白月的事,只是垂首不语,心跳如鼓。
他是不愿意说么?这孩子是最老实的,如果他不说,那一定是有什么了。真静先生也不再追问了,只是转脸看看
窗外已然深沉的夜色,沉声道:「辰儿,你要记住为师的话,那些妖怪都是信不得的。」
七、罅隙
冯辰也没有想到,师父此行带他下山,目的竟是要帮一户人家降妖。那是鹰潭县里姓章的一户财主,家里有个未
出阁的小姐,说是半个多月前遇了妖怪,从此便痴痴傻傻的。又有下人半夜里看到小姐闺阁里有鬼影幢幢,还有
咭咭的笑声传出,越传越玄,到后来半个县的人都知道章家小姐被妖怪迷了心窍。
这个章员外在鹰潭县里也算个出了名的吝啬鬼,晚上为省油钱,连点灯的时间都有限制,现在出了这个事,多的
是想看笑话的人。章员外想来想去,自己就住在龙虎山下,请道士作法降妖也不用舍近求远,一咬牙便封了好几
封银子,下了重金请张天师下山来,只求还女儿一个青白的名声。天师回覆半个月以后下山降妖,果然二十天后
,听到了真静先生已经到了门下的消息。
冯辰还没上山时也算是个大户人家的孩子,不过离家得早,快十年前的事自然也记不清了,跟着师父来到这章家
大院,也算知道这富人家究竟是过得怎样的生活。章员外虽然小气,但也知道这真静先生怠慢不得,命人收拾了
两间最好的客房给他们师徒二人居住,又破天荒地备下一桌酒水给他们接风。
「天师,我是清白人家,小女虽是庶出,也是从小教导得知书达礼。章家从来信奉龙虎宗,每年也捐很多香火,
没想到会招惹上妖孽……」撤了席,章员外兀自叹息道。他虽然为人刻薄了些,想想自己也没什么大错,如今却
被满城谣言吹得老脸都没处搁,加上这个女儿的亲妈,自己的三姨太一天里动不动就哭昏个一两次,这么些天烦
下来觉得自己老了不少。
真静先生捋须道:「章员外不必太操心,贫道此次来一定会尽力帮员外解决此事。」
「那真是有劳天师了……」章员外忙让婢子奉茶。
「若要降妖,先要知道那是什么妖孽,才好有应对的法子。」真静先生略一沉吟,「不知可否见上令千金一面,
也好让贫道心中有数。」
「这……」章员外面上一下露出些难色,「小女自从撞妖后就有些不便……」
真静先生已知他有难言之隐:「那可否容贫道亲自前去查看一番?」
章员外一把山羊胡一抖:「有劳天师了。」唤了两个原本服侍在小姐身边的婢女:「你们带天师去小姐楼上。」
两个丫头互望了一眼,显然心中害怕,无奈是老爷的吩咐,只有诺下。
大户人家小姐的闺阁建在深一进的院子里,入夏的小园里鸟语花香。两个婢女来到楼下,又犹豫了起来。见她们
看着冯辰,老道士笑道:「这是我徒儿,你们不必在意,带我们上去就行。」
冯辰乖乖跟着师父走,来到这院中时便感到些许妖气,直至这楼下,更觉得妖气大盛,抬眼望向师父,却恰好遇
到真静先生投来的抚慰的眼神。知道师父一定是最有办法的,也不再紧张,随他们走了上去。
小姐睡在塌上,虽说不上难看,也只是中上之姿。她仰面朝天睡着,两眼圆睁,瞳仁却涣散着没有焦点。真静先
生探了探她的脉息,就又把她的手送回去。「你们小姐一直都是这样么?」
「小姐白天都是这样。」一个丫环答道,「只是到了晚上……」
「到了晚上如何?」
「奴婢也不晓得,就是听到过有奇怪的声音。」那个丫环壮了壮胆,「老爷曾经派了看门的李才富在晚上守过夜
,结果、结果他第二天早上就疯了……」
「疯了?」
「就是变得傻愣愣的,谁说话都不认识了。老爷没办法就送他回乡下老家了。」另一个丫环答道。
冯辰耳中听了他们的话,眼睛却在偷偷四下打量,这妖气他比谁都熟悉,是狐狸身上特有的妖气。难道说这章家
小姐遇到的也是狐狸精?想到除了白月、墨竹,居然又要遇到别的狐妖,他心中的兴奋居然大过了紧张。
真静先生没有理会这个又再发呆的小迷糊,对两个婢女道:「你们去禀告你们员外,就说贫道今晚就要在此降妖
,请他准备些艾草和松明。」
「是。」两个丫头可不愿意在这鬼气森森的小姐房里再多停留,脚不沾地地跑下楼去。
「师父……」不知道师父有没有发现这是什么妖怪。
「辰儿,为师这次也是教你如何应对那些妖孽。」真静先生脸上难得露出了威严,「不管是什么妖,都是会食人
精血的,不能对它们手下留情。」
冯辰还没有听出这话中深意,只有点头。
章员外一听有办法,连忙派人弄来了大堆的艾草和松明,恭敬地听后真静先生发落。老道长嘱咐章家人入夜后在
处处房门窗户上都燃起艾草,整座宅子都被艾草那青涩的味道笼罩了。冯辰正待要问,真静先生笑道:「狐狸精
的鼻子特别灵,要让它晚上来的时候不发现多了外人,就要靠这艾草的气味。加上端午燃艾本来就可以怯毒虫,
正一正这满院妖气。」
原来师父早就发现了,冯辰钦佩地看了师父一眼,又缩回小姐房间的一个角落。睁眼涯到月上中天,忽听窗外破
空之声传来,冯辰一惊,却见床上如活死人般的小姐猛地坐了起来。真静先生在另一处作了个噤声的手势,灭了
灯,但见窗上挂着的艾草飘散出阵阵白烟。
「夫君!」小姐一双黑眸瞬间找回了焦点,只见她连跌带爬地来到窗前,对着外面大声呼喊:「夫君……夫君你
在哪里……」
「娘子,我来了。」听到一个男子的声音,下一刻,一条人影已经闪进屋来,藉着月光,可以看到他轻俊的面容
。「娘子……」声音也是无限温柔,看他温存地浮起章家小姐到榻前坐下,「娘子,今天焚艾做什么?这么难闻
……」
「妾身不知。」女子如实说道,「夫君,妾身想你想得好苦。」
那男子也不以为意,贴上身子,两人耳鬓厮磨起来。「哧!」房间角落燃起了松明,真静先生一把精钢辟邪剑上
精光闪过:「妖孽!」
那男子大惊,闪身就要往窗边掠去。冯辰在一边早有准备,几道符纸封了他的退路。「妖孽,你败坏伦常,不能
轻饶!」真静先生说话间,持剑直取那男子心口,狐妖急退,闺阁狭小,转眼已无路可退。眼见就要被刺到,那
狐袖一挥,化作一道红光向楼下窜去,冯辰取出一道符朝那红光一掷,只听一声痛呼,那红光还没到楼梯就又跌
落在地变作人形。
「别想遁走,今天我必要取你性命!」老道士长须翻飞,腕一翻又刺上去。
忽听身后「扑通」一声,「道长饶命!」那章家小姐竟双膝跪地,两手扯上他的袍角,「道长请饶我家夫君一条
性命……」
真静先生转过头来:「你可知道他是狐妖!」
「我知道……」女子哭泣起来,「我知道他不是人。」
冯辰本以为这女子是被狐妖媚术所惑,不想她居然知道自己这个「夫君」是妖怪。
「娘子……」地上的男人想爬起身来,却又被剑挡住。
「道长请饶我夫君性命……」章家小姐哭求道,「我并非为他所惑,是心甘情愿的。」
冯辰见此情景,禁不住想到自己和白月,是啊,我们也是心甘情愿的。「师父……」忍不住想为他们求情。
真静先生扫视了他们一眼,缓缓道:「你可知与妖怪私通,身上有了这妖孽的骨肉已是违反伦常?现在我要你们
自己做选,一是留下他的性命,一是保住你们的孽种。」
「什么?」冯辰从未想过会有这种事,心思正在回转间。
「呵……」男人却轻笑一声,胸前瞬间晕开血花,唇角微微勾勒出一个笑,眼中满是释然。这还用选择么?柔光
下,却是如此美貌的一个男子。
「啊!」章家小姐一声惨叫,晕厥过去。
再看那剑上原本的男人,慢慢变成了一只赤狐。
天未亮,师徒两人就下了阁楼。章家小姐因为受惊过度,还没有醒来。冯辰看着师父倒提着死狐的尾巴,总觉得
目不忍赌,心中窒得难过。
「天师神威!」章员外看真静先生仅用一挽就降得了狐妖,心中大喜过望,带着三姨太一起来道谢。
「不必多礼。」老道士温和地笑着,「这是修道人的份内事。」
冯辰听不进他们客套,眼睛定定地看着随意被丢在地上的死狐出神。
「对了员外,贫道尚有一事相告。」
「天师请讲。」
真静先生抿了口茶:「令千金身上有了那妖狐的血肉。」
「什么!」章员外吓得跳起来,身后的三姨太转眼又晕了过去。
「倒也不要紧,我开几副药,让她吃了就可以去掉,再开几帖让她恢复下这些天被摄魂术消损的精力……」
师父不是说两命之中选其一么?冯辰听到这里,禁不住抬头望向师父,老道士脸上笑着,他第一次觉得他笑得很
陌生。
收了谢礼,在章员外一家千恩万谢中,真静先生带着冯辰出了章府。
「师父……你昨夜不是说二选一的么?」冯辰还是忍不住问了。
「辰儿,为师早就教导过你,信不得那些妖孽。」真静先生像小时候一样摸摸他的头,「那章家小姐怎么能一个
人带着身孕过活。」
「可是……」
「别说了,以后你慢慢都会懂的。」
真静先生发现自章家出来后,这个徒弟发呆的时候比先前更多了,而且说什么也不愿意回家去,没有办法,两个
月后就决定带他返回龙虎山。冯辰听说可以回去,居然比知道可以下山时还要雀跃。
区白月清晨到半山采药,忽然丢下药锄直起身,细细嗅着新雨后青山中的空气,真的闻到了冯辰的味道!所有由
于那花精的遭遇带来的不快都在瞬间一扫而空,快乐如清冽的泉水般从心底流淌出来。一路轻快地尾随那气味而
上,终于回来了,他脸上不自觉地扬起微笑,银发在晨光下跳动着金晕。小心地隐藏在他的房里,小狐狸的心怦
怦的跳着,不知他此去有没有改变?
在冯辰走进门的时候他还是没有忍住,欢快地扑了上去。
「白月!」声音中透着惊讶。
区白月眯着细细的金眸,手圈在他颈后:「怎么?去了两个月就把我忘了么?」
冯辰何尝不是对他朝思暮想,可是此刻脑中还满是刚才师父发怒的样子,打十岁上山至今,他还是第一次见师父
如此震怒,九转丹不见了。这颗九转丹是准备进贡给朝廷的,因为冰蝉脱壳五年一度,所以这丹五年也只有炼得
这么一颗,师父本向朝廷早早订下为今年的贡礼,原本收藏得好好的,下山两个月就不翼而飞,找来那么多师兄
也没有一个说得出理由,这如何能让人不生气。又听闻山上这段时间里居然有妖精摸到观里来,就有师兄猜测是
不是被那妖精偷去了。「岂有此理!」真静先生一拍桌子,所有弟子都跪了下来,「为师教你们的东西你们都忘
到哪里去了!居然让妖精混进观中,盗我仙丹!」老道士看着眼前这帮不成器的徒弟:「为师才下山两个月就出
这事,那以后若在下山,岂不是要让妖孽烧了我这龙虎山!」
「徒儿不肖……」领头的方震岳带着弟子颤声答道。
真静先生这一怒,气也消下去几分,摆摊手:「你们都起来吧。」
徒儿们小心翼翼地起身,冯辰偷眼看着师父,知道老人这次是真的生气了。
「师父,这妖精已经被我和二师弟、三师弟一番苦战后重创,应该命不久矣……」方震岳道。
「那它如何到得了我内室,偷得了我灵丹?」
「这……」原本想表一表功夫的方震岳发现露了马脚,不知如何圆谎。
身后的刘志行眼珠一转:「师父,徒儿估计是那狐妖偷了九转丹。」
「狐妖?」真静先生脸色微凝。
「就是……」刘志行欲言又止,瞟了眼一边的冯辰。
老道士当然看在眼里,叹口气:「你们都回去吧,以后再发生此事,全部重罚。」待其他徒弟都走了,真静先生
才走到冯辰身边:「辰儿,你师兄说的是真的么?」
「徒儿、徒儿不知……」
「辰儿,师父说过,不能相信那些妖孽。如果今天你师兄说的是真的,那你就应该清楚师父这话是对的。」他看
看冯辰垂头含胸站着的样子,禁不住又摇摇头,「你走了这么多路,也累了,回去休息吧。师父的话你放在心里
就是了。」
「是,师父。」小道士听话地退出门,「徒儿告退。」
区白月见这人皱着眉久久不说话,就收了手,有些奇怪地看着他。
冯辰坐下来,看着白狐伶俐的样子,又想起师父再三强调的话,禁不住问道:「白月,你是不是到我师父那里去
偷了东西……」
区白月回转身不说话,算是默认了。忍不住偷眼看他,他眉间皱起了小小的一个结。不就是那老道士的九转丹么
?你怎么不问问我为什么要偷呢?欺身上前,想用指抚平那皱起的眉头,却被拂开了手。
他有些气结,果然是么,眉头拧得更紧了:「白月,不是我说你,以后你做事可不可以多点考虑。你这样,让我
很为难……」
想不到一回来就听到这样的话,狐妖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他,第一次觉得眼前这个人有些陌生。辰,你是在责备
我么?小狐狸眨眨眼,觉得这事自己也做得不妥。算了,辰才回来啊,他好不容易回来了,自己就要和他呕气么
?区白月想着就一矮身偎进他怀里:「辰……」撒娇也好,耍赖也好,区白月就是不希望和他吵,一双金色的细
眸盯着他的脸。
冯辰被这么一撒娇也没了脾气,轻叹一口气,身手轻抚着这久未亲近的身子。狐狸被摸得舒服,又往他怀中钻了
钻,这手还是一样暖的。像初见时那样顽皮地伸舌舔了舔他的手:「白月知道了,白月以后会注意的。」
听他这么说,再多的不乐意也烟消云散了。冯辰抱起他,柔声道:「白月,我知道你是不一样的,你不是妖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