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月你听我说,不是你想的那样……墨竹要杀我师父,我是迫不得已才出的手……」冯辰只觉得眼前人眼中的
光华正一点点暗淡,变得陌生起来。
「墨竹曾经告诉过我,他的那个仇人,杀的是待他如至亲的普通船家。那渔人带着姑母和一只雌狐修成的狐妖成
亲,还生了个女儿取名晴儿,他们过的只是平凡人的日子,谁也不曾打扰。后来因缘际会救了正遭雷劫的他,便
收作义子。过了两年,只因为当地的乡绅看中了他们女儿的美貌,想强行纳来做妾不成,反被墨竹教训了一顿。
那乡绅从此怀恨在心,聘了天师下山降妖。」区白月说着,有些激动,「你那师父,一听说是妖孽,不问青红皂
白就用法术烧了他家茅屋,一炳精钢辟邪剑杀了那一家四口,那天墨竹恰好出海,才侥幸逃过一劫……叫晴儿的
姑娘,当年才是豆蔻年华,是墨竹的心上人。」
「这,我……」冯辰呆呆的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这样的血海深仇,若换了你,能够不报?」区白月仰起脸来,面上带着薄薄的笑意,「我是妖怪,也只认得杀
人偿命四个字罢了。那天我也确实答应过墨竹要助他报仇的,只是因为你……我才失信于他,才害了他……」
冯辰心头又是一阵绞痛:「白月,这事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如果告诉你,你会帮墨竹报仇?还是告诉你师父,让他多加提防?」
「白月……墨竹没有死,我没有杀他。」也许此刻,这是唯一能安慰区白月的话了。
区白月薄唇张了张:「那就放了他,辰……让我带他走吧……」
青年道士表情一僵:「白月,你要离开我?」
「辰,我们本就是人妖殊途,更别论你还是名门正宗的道士……」区白月转过身,「我和墨竹是同类,他对我也
有恩情,你放过他,我便与他远离尘世,再不回来。」
「远离尘世,再不回来……」
狐妖走到门口回首一笑:「辰,白月永远也不会忘记你的,即便来世,我也会认得你。」
冯辰眼眶发热:「既然这样,也好……」他攥了攥拳,「我去求师父放了他,之后再去找你。」
「谢谢……」他说着推门出去,落足未稳,忽地胸口一阵剧痛,抬眼间,只见真静先生立在身前,口中念念有声
。
「诸鬼受缚,急急如律令!」
「呀!」区白月一声惨叫,人就向前猛地栽倒,蜷在地上痛得瑟瑟发抖,身上几道符箓仿佛要嵌进他的皮肉里。
「白月!」冯辰看不清外面发生了什么,急奔出来。
老道士一脚踏在狐妖身上:「妖孽,今日终于让我抓住你了!」
「你……」缚鬼术下的白衣青年面如金纸,为了不呻吟出声,勉力紧咬着下唇。
「孽障,你狐媚我徒儿这么多年,我心慈手软不曾动手。谁知你死性不改,盗我仙丹,还伙同其他妖怪妄图加害
于我,这次定不能饶你!」真静先生一脚踢中他的软肋,「你们把他关起来!」
「是,师父!」早就守在四周,原本还有些忌惮的师兄们,一见狐妖被缚,立刻上去两人拖他。
冯辰早已奔上前去,猛地推开两个师兄,抱住地上的区白月:「师父,师兄,你们……」
「辰儿,你虽然是我的爱徒,不过深中这狐妖的魅惑之术。我几次想帮你,偏这妖怪生性狡猾机警,才让它逍遥
至今……」
「所以偏得等到我放松警戒才能偷袭得手?」区白月在冯辰怀里冷笑出声,「这人话果然是可以说得冠冕堂皇…
…」说着又是一阵颤抖。
冯辰眼中满是悲愤之色:「师父,你不是说,前代天师也有和妖怪交好的,为什么……」
「孽徒!龙虎宗与妖孽向来誓不两立,何来交好?你这是被媚术所惑才有的臆想!」老道白须翻飞,眼神示意两
边的徒弟将地上两人拉开。
「师父……」冯辰死死搂着怀中人,「师父,徒儿是不会放手的,你要杀就将徒儿一齐杀掉好了!」
「你……」真静先生没有想到这徒弟竟敢忤逆自己至此,心下一转念,转而对区白月道:「妖孽,如果你还有一
点良知,不想让我们师徒反目,如果你还想救你那同伙的性命,现在就乖乖束手就擒!」
「白月……」冯辰低头看向狐妖。
区白月一双薄唇已然失了所有血色:「老道,我本敬你是辰的尊师,却不料人心竟然能如此歹毒……」他惨笑一
声,「我现在不会管你们师徒反目,但是墨竹的命我却是要救的!」言罢竟强挣起身,狠狠地撕掉胸口的一张符
纸,皮肉接触到符字的地方竟像被烙铁灼烧一般冒起青烟。「辰……对不起,我也欠墨竹一条命,今天是时候还
他了……」说罢出其不意地猛击了冯辰的枕骨,年轻道士倏地瘫软下去。
再醒来时,只有师父坐在榻边带着关切的目光看他。「白月!白月!」冯辰惊呼着坐起,完全没有顾忌身边的人
,「师父,白月不是妖孽,你们不要伤他!」
「辰儿,那妖狐已经被我们制住了,你不要害怕……」真静先生按着他的肩想在让他躺下,「他没有死,现在被
羁押在山顶密室里。」
冯辰一刻也不想久留:「师父,你不是说过,我们师祖也有和妖怪交好的么?你为什么后来要那么说!」
老道面露难色,「辰儿,为师确实没有骗你,只是为师要在年底交与朝廷的九转丹被他们毁了……」
「师父,丹药既已被毁,再杀他们也没有用了,望师父开恩放了他们……」冯辰挣扎着想要起身下跪。
「辰儿,你听为师说。为师前几日在飞云阁查阅典籍时发现,如果要再配九转丹效力类似的丹药也不是不可能,
不过需要修成人形的妖精身上的元珠。这半年时间里要找到修练到这个程度的妖怪……为师也是不得已的。」真
静先生叹了口气。
冯辰陌生地看着眼前曾视若至亲的老者:「师父……你只是为了墨竹和白月的元珠才这么做的么?」
「那玄狐原本就该杀,这白狐么……师父知道,你对他有感情,不过他只是一只妖精,即使订立契约也只是供人
驱策的奴隶,和他们不必讲仁义道德的。」
「只是妖精,呵呵……」冯辰似是突然明了了什么,低笑一声,「白月,你这只妖精为何要与人讲仁义道德,知
恩图报啊!」说罢,竟迳自轻笑起来,「我若是背叛师门也要救他呢?」
「你说什么?」真静先生只道他是说痴话,「辰儿,你是我最好的徒弟,为师还想着以后要将整个龙虎宗交托给
你……」
冯辰道:「师父,如果我练《五雷玉书》的事被神霄派的人知道了,最近龙虎宗的气势已不如神霄派,你觉得这
次王予道他们会善罢甘休么?」
「我不会让他们说出去的。」
冯辰笑道:「那如果我亲自去说呢?」
老道士大惊:「辰儿!」
「师父,只要你答应我放了白月,我就请您废了我的法力,且自封记忆,从此不再上龙虎山!否则,我就带着《
五雷玉书》去找神霄派。」
真静先生白须抖动着,瞬间显得苍老许多:「辰儿,你不要逼为师……」
「大师兄,你也不要再在外面站着,有什么话就进来说吧。」他对着门说。
「师父不可以相信他的话!」大师兄方震岳想不到这个师弟的功力居然已经达到如此高的境界,虽然心中害怕,
可还是连滚带爬地翻了进来。「师父,小师弟一定是被狐狸精蒙蔽的,不能轻信他!」
冯辰轻笑一声:「大师兄不用害怕,我让你进来只是想请你做个见证。此外,我早就知道你偷偷炼成了让人失忆
的慢性药,让我每天服下一点,直到有一天可以让我忘记所有口诀和罡步。不过不要紧,我正要向你讨这个药。
」
方震岳想不到这个小迷糊原来什么都知道,经得哑口无言。
「辰儿,你……」
「师父,我这就把《五雷玉书》默写给师兄,你们放了白月,我就服下那药自封所有关于龙虎宗的记忆。」他一
字一顿地说:「你们要是还不放心,那就让我先吃下会慢性发作的足够剂量,只要让我明天和白月道过别就行…
…」
「那请小师弟还是先默书吧。」方震岳笑着站了起来,「想不到你这个迷糊儿一点也不迷糊啊!」
冯辰颓然道:「白月在的时候我只要做他傻傻的迷糊。如果白月不在,自然就没有迷糊了……」
身中缚鬼术,自然料到会败。原本求一死以得解脱,却没有想到,那老道没有当场打死自己,而是将自己关了起
来。靠着墙缝中漏进来日光勉强判断时辰,区白月被锁在暗无天日的密室中已有三日。被下了符咒的铁索吊在木
架上,他才知道,这些禽兽不如的人之所以不杀他,是想要他体内的元丹。修仙的妖怪,都靠这元丹吸收天地间
的精气,一但身死,这元丹就会消散在尸体中。这东西对人类本是无用,可是如果想取得,只有等修丹的妖怪自
己将它放出才行。不愿放出,那眼前等着的就是种种酷刑。
带着长钉的鞭子,烧红的烙铁,乃至竹篾铁签,在人类的手里都会变换成恐怖的刑具。当拷打的人因为疲劳离开
之后,半醒的区白月可以清晰地听到身上的血滴在石板地上的声音。不是没有想过自尽,他于这囚笼中醒来时就
闻到了那人的味道,墨竹的味道!他们应该也是想要得到墨竹身上的元丹所以没有杀他,想到这一点,白狐就强
打起精神要让自己活下去,只要活下去,有朝一日也就能找到逃脱的方法。他曾问过来刑讯他的人,那人给了他
肯定的答覆,墨竹没有死,只要把元丹交出来,他们就可以离开!交出元丹,即是毁了自己多年的道行,侥幸不
死,也只能以普通狐狸的型态度过残生。区白月不怕打还原形,可他还有话想要对一个人说。
「白月……」冯辰踏进这间密室时就被眼前的景象怔住。粗大的牢门上贴满了效力强大的禁咒,地上是阴湿冰冷
的石砖,空气中弥漫着血腥气。
「白月!」无法相信此刻摊在墙角的败絮是自己心头的白月,冯辰打开牢门飞奔进去,将他从地上扶起来。刚又
被吊起来抽了半日,区白月几乎怀疑他们拷打自己,已经只是为了满足自己变态的虐待欲,而不是为了所谓的元
丹。这一定又是幻觉了,白狐心里默想,每次以为自己的灵魂就要出窍时,他都会听到辰唤自己的声音,把他离
散的神智一点点招回。怀里昏迷着气若游丝的区白月让冯辰差点掉下泪来,轻轻摩挲着那张被血污弄脏的脸,「
白月……」
这声音近在耳畔,好真实的幻觉,让他实在忍不住诱惑地张开眼:「辰……」眼前人转悲为喜的神情让他高兴,
不是幻觉,辰颤抖的手不是幻觉……「你终于……终于来了……」今日见君一面我也就心满意足,即使交出元丹
,做一只普普通通的狐狸也心甘。
「白月,你受苦了……」冯辰肩头抖动着,极力克制。
区白月为为摇头:「你师父他们说的对,我只是妖孽罢了,以前,是我错……我再见你一面就满足了,你们要元
丹,我给……但,请、请放了墨竹……」
冯辰闻言,全身一颤:「白月、白月我是来救你出去的。」
系系的金眸中光华闪过,区白月挣扎起身,对上他的眼睛:「辰,放了墨竹,要走,我们一定要一起走!」
「白月……」冯辰抱紧他伤痕累累的身子,「墨竹,他……他已经死了……」
「不会的,我明明闻到了他的气味……他还在这屋内,他们一定把他关在其他牢房里!」区白月摇头道:「辰,
他一定也在这里!」
冯辰忍不住别过头,区白月越过他的肩向牢门外望去,墙上这么多天来第一次点了把火,明亮得让他无所适从。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看清那块像青苔的东西──一张玄色狐皮。
「啊!」惊呼一声,他差点再度晕厥,脱立仰倒下去跌在冯辰怀里,「不……」
「白月……我可以带你走,但是,救不了他……对不起……对不起……」
银狐眼神空洞地看着他:「我不怪你,但墨竹既然已死,那我也应该随他去的。」
冯辰一惊:「不行!」
「这是我欠他的,我说过要帮他……」区白月极力想笑,却笑不出,「我这就把元丹给……」
眼见他一抬手就要吐出元丹的样子,冯辰急忙止住:「不行,你也欠我的,我不许你死!」
「你还有你的师父……墨竹他却……」
「白月,那我和你订下血契,你曾饮过我的血,这血契将马上成立,只要我不允许,你就不能死。只要我和我的
后人一日不放你,你就要世世代代保护我冯家的后人,不得离弃,直到他们长到我如今的年纪,再消除他们关于
你的记忆,免得他们和我现在一样痛苦……」白月,请你恨我,恨我的自私和无情,这样,你就能活下去,说我
为了一己之利也好,只要活下去,就会有希望。所以,你要长长久久地活下去。
狐妖金眸里最后的光亮倏地熄灭:「辰,你要和我订这个契约?」
「我放你走,但我已经答应师父从今日起自封记忆,从今往后再不与你相认,你只能在暗中辅助我。直到我的孩
子长到适当年纪,你才能在他们面前现身。」白月,今生我无法给你幸福,只愿来世在遇到你。「你也可以选择
在我死后,忘记我……」
「不,我不要忘记,与你在一起的一切记忆,我都不要忘记……」区白月喃喃道。
冯辰最后看了他一眼,似是要把一生的精力都放在这一眼上:「白月,我走了,从今天起,我们再无瓜葛……」
紧搂他一下后,又将他放回地上,「答应我,要幸福……」
没有你,让我如何幸福……那句话,始终没有说出口,看着他决绝离开的背影,区白月觉得自己已然心死。颊上
忽然一热,用手接住,竟是透明的泪水,妖怪的泪:「辰,你的手还是暖的呢……」
尾声
又一年年关将至,今年的雪下得特别大,特别早。九岁的冯蔚独自在院里堆雪人,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小男孩忽
地直起身来,眯起眼往屋里看。他出生时眼睛就不好,看不清远物,总是一附迷迷糊糊的样子。不过家里已是两
代单传,所以都对他宝贝得很。
「爷爷……爷爷……」直觉屋子里有什么东西,冯蔚丢下搭了一半的雪人,奔过穿堂朝屋里跑。爹爹继承爷爷的
衣钵,作了能娶妻生子的火土道士,今天到村头的老于家做道场去了,娘在灶间烧火。小冯蔚只有去找爷爷,一
路奔,一路撒落棉衣棉鞋上的雪珠,跑到南厢暖阁外,却猛地煞住脚步。「爷爷……」探身往里看,爷爷还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