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风而行————江洋

乔安娜发出一声轻微的呼叫，向前冲了几步，扑倒地伯爵夫人的脚边，颤抖着说：“请原谅我，夫人，求您宽恕我！”

“怎么了？”伯爵夫人吓了一跳，屋中的几个人都惊讶地望着她。

“是我，是我……昨晚跟利安先生在一起。”这句话像炸雷一样把屋里的几个人都惊呆了，表情各异地盯着她。伯爵夫人的手颤抖着，脸色煞白，享廷顿先生立即把门关上了，伯爵的目光看看乔安娜又看看利安，利安的脸涨得通红，脑中一片混乱，完全无法思考。

“对不起，都是我的错，请惩罚我吧！”乔安娜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紧紧捂住自己的脸，浑身颤抖。

“你说的是真的？”

乔安娜点点头，压抑不住地痛哭，利安震惊地望着她，想不出任何可以解释的理由，乔安娜一直对他怀有好感，这他早就知道，但一直没有回应过她的感情，因为他的心里只有乔治，可现在她……她正在救他，用她的名誉、宝贵的处女的名誉！

“乔安娜！”

“是我的错，夫人，都是我的错，是我去找他的，利安他只是……他只是……”

现在的解释才合理一些，利安的房间里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东西才有了可以令人信服的理由。虽然利安不愿意让伯爵误会他跟待女私通，可比起让人知道他被男人强奸了，他宁可承认自己跟乔安娜的私情，所以当伯爵问他的时候，他羞愧地承认了，深深地垂下头，等待责罚。

伯爵什么也没说，伯爵夫人狠狠地数落了乔安娜，却在她悔恨的痛哭声中原谅了她，这个好姑娘是伯爵夫人从小扶养长大的，几乎像自己的女儿一样，她从未说过谎，也从未做过任何坏事，伯爵夫人对她的信任远超过利安，所以即使她非常生气，也没有怀疑乔安娜的话。

乔安娜做证说利安整晚都跟她在一起，所以他与外人合谋盗窃勋章的嫌疑就不存在了，这件事还会调查下去，利安暂时摆脱了困境，却悲伤地发现他永远地失去了乔治伯爵的真挚友谊。

*9*

接下来事情的发展已经脱离了利安能够掌握的范围，伯爵没有报案，因为女王陛下赐予的勋章被丢失了，这将严重损害伯爵的信誉，他想通过其它渠道来把它找回来，即使花上很大的代价也在所不惜。

利安被冷落了，他惶惑不安地呆在自己房间里，一天又一天，不敢出去，他不知道该做什么，失去了乔治的信任是他受到的最沉重的打击，他无法想象自己今后该怎么生活，从八岁起他就跟在伯爵的身边，他们比亲兄弟还要亲密，就像光和影子，没有伯爵来引导他的目光，他往哪里去呢？

四天以后，伯爵夫人吩咐人把他找去，告诉他自己的决定：他必须跟乔安娜结婚，然后离开伯爵的城堡，被派往伦敦工作。

利安无话可说，也无力反驳，他的婚姻并不是能由自己做主的，伯爵夫人的决定已经是很大的恩典了，如果不是考虑到乔安娜，她一定会把他像臭虫一样扔出门外了。

利安和乔安娜的结婚仪式极其简单，乔安娜是孤女，从小被伯爵夫人养大，她本来是舍不得让她嫁给利安这样一无所有的穷小子的，可乔安娜自己做出了决定，在这件事上她表现出异乎寻常的坚定，伯爵夫人只好随她。

他们在家庭牧师的祝福下完成了婚礼，到场的只有享廷顿先生和利安的父亲，伯爵夫人还在生乔安娜的气，不肯出席，伯爵没有申明任何原因，但利安不指望也不希望他来参加自己的婚礼。

利安的父亲，那位诚恳的副牧师为儿子突然的婚礼感到惊讶，却也欣慰，乔安娜看起来温柔可爱，虽然她没有财产，但伯爵夫人会照顾她的，利安也有学识、有能力，他们会幸福的——如果利安不是有自己的秘密的话，他对这位新娘也会感到满意的。

然后他们几乎立刻动身前往伦敦，伯爵一直没有露面，利安知道自己是被放逐了，伯爵生他的气了，因为他竟然做出了这样无耻的事，跟伯爵夫人的女仆私通！他背叛了伯爵，辜负了他的信任！

可事实不是这样的啊！利安的心在痛苦地挣扎，但他知道他不能解释，真正的事实只能带给他更深重的苦难！

利安愁苦地望着马车窗外闪过的熟悉风景，他就要远离这里了，去一个陌生的地方，过不一样的生活，远离自己心爱的人……他的心都要碎了。

“利安。”轻微的碰触使他吃了一惊，利安回过头来，看到乔安娜用担心的眼神看着他。他还是有点不能相信，这个温顺的女孩已经是他的妻子了！

“什么事？”

“别担心，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乔安娜的话使利安无法回答，他不知道她究竟出于什么样的情感才出面维护他，宁可失去自己宝贵的名誉挽救了他，他垂着头，过了很久，才微弱地问：“为什么？”

乔安娜没有回答，两个人默默地坐了好久，她才轻轻地说：“那天我真的去找你了。”

利安的身体猛地僵硬起来，她去找他？

“我听到……”乔安娜的声音几乎听不到，利安紧紧地握着拳头，脸色发青，这怎么可能？她听到了……她就在外面……而他被……

利安的呼吸急促起来，脸色白得吓人，乔安娜抬起头来，惊恐地望着他，突然扑上来抱住他，哭泣着低叫：“哦，我的利安，一切都过去了，别再想了，那不是你的错。”

利安用力推开她，嘶哑着声音问：“你听到什么了？”

乔安娜哭泣着说：“那不是你的错，不是你的错。”

“什么？”

“我从门缝里看到了，你被绑着，我可怜的利安……”

利安觉得快要晕过去了，她看到了！利安的牙齿咬得咯咯响，脸色铁青。

“我爱你，我不想你被伯爵误会，你没有偷那个勋章。”乔安娜哭着说。

利安说不出话，他是没有偷，但那个勋章确实是因为他而丢失的，因为勋章就放在密室里，如果不是他打开了秘道，入侵者不会那么容易就把它偷走。

“都过去了，利安，忘了它吧，我们可以重新开始。”乔安娜真诚地说着，但利安根本不想听，他无法面对乔安娜，这个可怜的姑娘不明白，她的帮助并没有真正挽救他，利安强烈的自尊和对伯爵的热爱使他对乔安娜产生的不是感激而是憎恨！

是的，他恨她！是她使他失去了伯爵的信赖，即使知道自己这样做很卑鄙，他还是无法抑制地恨她！

车厢里弥漫着痛苦的沉默，只能听到马蹄和车轮的声音，过了很久，乔安娜轻轻地说：“那天晚上，我跟你道了晚安以后，心里还是很想你，就想去你的门外转一下，即使看不到你，也会觉得心里舒服些。”

利安把额头靠在车窗上，冷漠地盯着外面，他的心已经硬得像冰一样了。

“我听到有声音，你好象在哭，我很担心，就从门缝里偷看了一下。”

利安咬牙切齿地瞪着窗外，身体僵硬得像一块石头。

“我看到你被绑着，你在哭，那个人……我吓坏了……”乔安娜又沉默了，眼泪一滴一滴掉在衣服上。

“我只看了一眼，就不敢看了，我靠在旁边小神龛的帷幕里，想呼救，可是又动不了，简直像在做噩梦一样……”

是的，简直就是噩梦，可惜这噩梦醒来之后依然是噩梦。

“后来享廷顿先生照例巡视过来，他在你门外停了一下，但是没有做什么，接着走了，我想喊他，又不敢，我害怕……怕你……”

是的，这个善良的姑娘还想维护他的名誉，如果被人发现他被男人强暴的话，他还怎么有脸活着！

“不是你的错，利安，可怜的利安，那不是你的错。”乔安娜哭泣着，泪眼蒙胧地望着利安，可他坚决不肯回过头来看她一眼。

“利安，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要是我呼救的话……”

“不！别说了！”利安暴燥地打断了她的话，急促地喘息着，他已经快要无法忍耐了，过去的事无法挽回，再说，就算当时的情景再重复一次，他也仍然不知道该怎么办！

他不恨她了，只是无法面对她，无法面对这个知道他最不堪隐私的女人。

乔安娜还在哭，哭得更绝望了，她爱他，想维护他，可是她发现她还是做错了，他永远都不可能原谅她的。

*10*

利安坐在公园的长椅上发呆，身后一大丛丁香花正在开放，浓重的香气熏人欲醉，夕阳的光辉透过梧桐树的叶片，斑驳地洒在石子地上，池塘里几只水鸟正在嬉戏，一小群孩子欢叫着跑过去，利安望着他们，脸上露出笑容。

来到伦敦已经一个多月了，敏西豪森伯爵推荐他到伦敦的一家事务所工作，却因为伯爵夫人的反对，没有为他写正式的推荐信，由于缺少这个至关重要的文件，利安没有得到重用，受到委托的莫莱先生很奇怪为什么利安没有得到伯爵的推荐信，而利安无法解释，于是他被婉转地介绍到另一家很小的会计师事务所，谋得了一个小小的办事员职位。

在新同事们眼里他是一个沉默寡言的人，年轻，英俊，举手投足间自然而然地带有贵族的优雅，然而他并不是贵族，他只是受到了超越他身份的高等教育，却没有与之相衬的丰厚财产，于是他痛苦地发现自己无法进入上流社会，也不被平民阶层所接受，他在这两个阶层间左右为难，无法适应。

他跟伯爵在一起的时候养成了许多高雅的习惯，现在都成了别人的笑柄，他没有马，于是他不得不穿着笔挺的衣服和闪亮的皮靴走路去上班，穿过肮脏的街道时他会紧皱眉头，他无法忍受同事们的下流玩笑，不喜欢听他们谈论生活琐事，他跟身边的人和事格格不入，可他不能离开，因为他没有钱，他需要这份工作，即使他非常不喜欢。

没有身份和地位，没有财产，他必须学会自己养活自己，他没脸再回到家乡去，虽然伯爵把那件事的影响控制到了最小，但城堡里的人都知道他毁了乔安娜的清白，辜负了伯爵大人的信任，使伯爵夫人非常生气，这实在是一件羞耻的事，他因此而抬不起头来，但他所惧怕的远非如此，一旦他失去伯爵欢心的真正原因被揭露，他不敢相信自己还有勇气活下去！

所以他只能尽量来适应目前的生活，他带着乔安娜租到了一处小房子，乔安娜以女人特有的美德欢欢喜喜把他们的新家布置起来，客厅里总是有鲜花，哪怕只有几朵，到处收拾得一尘不染，她哼着歌儿，向往着美好的生活，带着温柔的微笑面对利安，把他的生活起居照顾得无微不至。

可是利安始终无法接受她，只要看到她，他就产生了难以克制的厌恶，她知道他最不堪的过去，每当他竭力想要遗忘的时候，她温柔的脸就会提醒他那个噩梦还没有结束。

当利安在客厅的沙发里睡了整整十天之后，乔安娜绝望了，她哭泣了两天，然后把原来做为储藏室的另一个小房间打扫出来，仔细布置好，自己住了进去，把卧室让给利安。

她的脸色开始失去红润，笑容也越来越少，利安不敢看她这样的变化，他确实感到愧疚，他对不起这个善良的姑娘，但他控制不了自己的心情，他无法去爱她，不能对她尽一个丈夫的责任和义务，她失望了，但她仍然爱他，不肯抛弃他，坚持为他做一个主妇应该做的所有事情。

利安每天清早就要出门，傍晚才能回家，饭后他通常会看书直到很晚，乔安娜陪在他身边做着针线，有时她会说说自己一天的生活小事，但利安总是不耐烦听，于是她就说得越来越少，终于到完全沉默。

他们的生活一点儿也不像夫妇，倒像是兄妹，她关心他，而他无可无不可地忍耐着。利安并没有多少跟女性一起生活的经验，从前的十数年他和乔治伯爵几乎都是在男生寄宿学校里度过的，他很早失去了母亲，也没有姐妹，所以他对女人的种种特性并不了解。他完全可以照顾自己的生活，从前他甚至一直照顾着乔治伯爵的生活，可现在乔安娜温柔地坚持要照料他，使他觉得有点不习惯。但无可否认，她做得很好，他觉得很舒服。

一切都很好，如果不把她当做妻子的话，她真是一个称职的女仆——是的，这就是乔安娜现在的位置，她只像他的女仆，虽然他和她都没有认真去考虑这种状况。

周末的时候利安也会出门，他无法整天对着乔安娜祈求的眼神，他不能给她爱，也不愿给她希望，所以只好逃出来，在公园里消磨时间。

人们在他面前走来走去，许多年轻的小姐为他动心，但他无视她们爱慕的眼光，静静地看自己的书，或是孤独地思考，他还很年轻，受过良好的教育，只要肯努力，他可以求得不错的发展，他正在考虑这件事，但并不特别认真，因为他还没有从忧伤中恢复过来，失去了乔治，利安就像影子失去了他的主人，常常黯然神伤。

身体的伤害已经恢复了，心灵的创口却需要更长的时间才能愈合，利安并不急于使这创口复员，他不想把乔治从他的心灵中驱逐出去，他的初恋是真挚的，虽然这爱的产生是不应该的，甚至是不道德的，但爱情的确有很大的盲目性，他太年轻了，无法控制自己的感情，在他还没有真正明白爱情是什么的时候，他就已经爱上了乔治。

现在，虽然承受了巨大的打击，但他对乔治的爱不但没有消失，反而更浓烈了，就像一直藏匿在暗处的小小火苗突然失去了掩蔽，新鲜的空气使它骤然勃发起来，把他的心灼烧得疼痛，他忍受着，几乎是享受着这种痛苦，就像修道士用苦刑鞭来折磨自己，他也用伤感来折磨自己，为那失去的爱人，为那永远无法得到的爱情。

这天他又坐在公园里看书，天色渐渐暗了下来，他合上书，怔怔地望着波光粼粼的小湖，不远处的车道上缓缓驶过一辆轻便马车，天气很暖和，车门开着，一位女士正扬起笑脸，同骑着马跟随在车边的一位先生说话，那个男人突然笑了一声，利安打了个哆嗦，猛地抬起头来。

那是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穿着黑色的骑装，黑色微曲的头发随意披散着，只看到他的身形，利安就颤抖起来，他浑身僵硬地站了起来，书掉在地上，他大步跨过花丛，跑到铺着碎石的车道上去，他的心跳得非常快，身体在发着抖，但他没有迟疑，拼命向那个骑马的人追了上去。

*11*

“喂！”他跑到离那个人不远的地方，大喊一声，马上的乘客和车里的女士都回过头来看他。

是他！就是他！虽然那天他戴着面具，但利安认得他那双魔鬼般的黑眼睛，没错，眼前的这个人就是那个入侵者！

那个人显然也认出了他，脸上浮起奇怪的笑容，那种笑容带着极为明显的情色意味，利安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难以抑制的厌恶和恐惧使他掉头就跑。

那个人大笑起来，又跟车里的女士说了些什么，那位夫人也娇笑起来，他们的笑声是这样刺耳，使利安产生了一种强烈的羞耻感，仿佛自己正赤身裸体地呈现在众人面前，他羞愧得浑身发抖，落荒而逃。

然而很快他又想起了自己冲过来的目的——他要抓住这个盗贼，把乔治伯爵丢失的嘉德勋章夺回来！

怎么办？利安停住脚步，愤怒和恐惧同时在他心里激烈地冲撞，他犹豫了几秒钟，对乔治的爱使他产生了强烈的责任感，他终于掉转头又追上去，咬牙切齿地想：“无论如何也要把勋章夺回来！”

他抱着破釜沉舟的决心向回跑，却发现那一车一马已经走远了，他没有马，四处张望也看不到出租马车，只好放开步子向前追去，天色更暗了，他快速地奔跑，顾不上理会别人惊诧的目光，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追上他！抓住他！”

仿佛知道他的心思一样，那车和马都加快了速度，利安出于羞耻不肯大声喊叫，只是拼命追赶，在一个路口马车和马分开了，黑衣人纵马向城外驰去，利安紧紧跟在后面，那马跑得并不太快，利安一直追着，直追了好几英里，前面出现了一大片树林。

太阳已经落山，树林里黑沉沉的，黑衣骑士纵马穿进树林，像一滴水融入大海，眨眼间消失了踪影。

“站住！”利安终于忍不住大叫，他已经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心跳得像要从胸腔中蹦出来，浑身大汗淋漓，他用力大叫：“喂——你站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