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空气在耳际狂啸,疾风扯出凄厉的悲鸣。
那一瞬间,阿步的身体冻结了。他无法抬起自己的指尖,干燥的唇缝挤不出一丝声息。
“我……”
碧草如菌的草坪中矗立着纯白的制服。充分伸展的左臂、拉到颈后的右臂、挺直的背脊、坚定不移的视线。没有
人不为这传承自远古神话时代的卓然英姿深深动容,这份魂魄的美正是箭术最大的魅力。
“我……”
一年前,他也是这操场上从不缺席的一份子,以傲视群伦的自信和无懈可击的英姿,一箭接一箭地命中靶心。
他是个“天才”,一个数十年难得一见的箭术奇才。这是大家给阿步的评语,也是阿步对自己的肯定。
箭又射出钉在靶面上。阿步的肩膀也随之一震,微启的双唇发出无声的悲鸣。
“……!”
尽管如此,他依然无法移开自己的视线。宛如被强力的磁场吸住一般,双脚牢牢地固定在操场上。然而,他的身
体却不断地挣扎,恨不得早一刻飞奔离开此地。
心脏疯狂鼓噪,胸口好像要撕裂一般。呼吸的频率加速,脑中一阵天旋地转,指尖冰冷、双膝剧颤。谁来、谁来
救救我啊……!
“阿步!”
低沉响亮的嗓音呼唤着他的名字,他下意识地浑身一颤。不必回头也知道声音的主人是谁,更清楚对方想对自己
说什么。
“喂,阿步……!”
当声音的方向直直朝向这里那一刹那,阿步拔腿狂奔。原本冻结的双腿为了离开操场霎时变得矫捷无比。
“喂,等下下!你别逃啊!”
狂奔中的他在内心不断呐喊。
“我有什么好逃的?我根本……根本没什么好怕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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树枝迎面拍上脸颊,他的眼前一花,脚步跟着一个踉跄。
“哇!”
被藏在草丛中的树根绊了一下,阿步的脚下登时踩空,他赶紧设法保持身体的平衡,不料沾着露水的草皮又硬生
生害他滑倒。
“……痛死我了……”
他伸手扶在树干上,筋疲力竭地低着头拼命喘气。
无边无际的绿……吹过来的冷风掠过汗涔涔的太阳穴旋即飞逝而去。
“可恶!”
蓦地响起一声怒吼。
“可恶……”
握紧拳头往树干奋力一击,随着钝重的撞击声,剧痛从手腕窜向手肘。粗糙的树皮嵌进拳头,带来痛苦的触感。
“啧……!”
他咬紧下唇,一拳又一拳地击打树干,即使皮开肉绽也不罢手。似乎一心想藉着身体的疼痛来转移什么。
“……!”
不知不觉间,泪水涌上他的眼眶,顺着还残留稚气的丰润脸颊滚滚而落。仿佛决堤了一般,潸潸不绝的泪水持续
泛滥。
那不是因为疼痛。如果疼痛是他哭泣的理由,那么他早该停止了这无益的举动。
“为什么?”
他将血迹斑斑的拳头按在额上,声嘶力竭地呐喊。
“为什么……到底为什么……!”
接着无力地瘫坐在地上,双手掩住涕泗纵横的脸庞。
“为什么上天要这样折磨我……!”
起伏不定的喘息被呜咽取代,他就像个孩子般吸着鼻子啜泣了起来。
一发不可收拾的情绪脱离了理智的掌控,无能为力的他只能任由自己淹没在泪海中。
除此之外,再也无计可施了。
痛哭一场后,不可思议的虚脱感在四肢扩散。全身瘫软无力,一颗心空荡荡的,没有力气思考,只有时间在茫然
中悄悄流逝。
“好冷……”
阿步摇晃地站了起来,伸手拍了拍冰冷的膝盖和大腿一带。或许拜这几天阳光普照所赐,地上并不怎么潮湿,然
而地面的寒气毕竟不容小觑,渗入厚重牛仔裤的寒气冰冷了他的肌肤。
“奇怪……”
他转头环顾四周。
仿佛一吸气胸口也会跟着染成绿色的蓊郁森林。看似漫无止境,却又给人豁然开朗的感受。
“我怎么不知道有这样一个地方……”
他刚才根本无暇思考要往哪里去,只是头也不回地发足狂奔,一心一意要逃离那个可怕的场所。
他一边左顾右盼一边漫步往前走。虽然分不清该走哪个方向才能回来原来的地方,却没有一点迷路的感觉。或许
是阳光穿透树梢,把森林映照得灿烂夺目的关系吧!
“算了,反正总会走出去的。”
以人类的步伐奔跑的距离,再加上只有短短几分钟,他不认为会偏离自己的活动领域多远。更何况,阿步的生活
圈子本来就很狭窄,每天只在家里、大学和练习场来来回回,他的生活几乎不脱这三个地方半径两公里范围内。
“仔细想想,我不知道的地方可多着呢……”
直到前一刻,他连路边盛开的花和飞掠枝头的小鸟都没留意到。不……有时候,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身在何处
。
“啊……”
阿步的脚步停了下来,一片辽阔的景色在他眼前展现。
依旧是一望无际的绿。唯一的不同在于景物从高大的林木,变成了低矮的花坛。乍看之下,有些花坛长满不知名
的杂草,有些则开满了可爱的花儿。有白的、黄的,也有淡粉红色的花朵。
“咦……这个……我知道耶!”
挺直的枝梗上开着淡紫色的美丽花朵。
“是薰衣草……”
去北海道的时候,他曾隔着巴士的车窗看过一大片薰衣草田。
“那边的是……”
在学校的红茶店吃蛋糕时放在上面的绿色叶片。
“哇……”
阿步四下张望,一阵微风吹了过来,充满绿色气息的微风轻轻拂过脸颊,温柔地掠过鼻尖,夹杂着各式各样奇妙
的芬芳。
“这是……”
不单单是甜的,里面还有几分苦涩,也有浓郁的青草香。那芳香带给阿步沁透心扉的清凉,在心里恣意肆虐的噪
郁热流和汹涌澎湃的冲动也得以稍微降温。
“啊,对不起!”
冷不防地,他的肩膀被撞了一下。愣愣地杵在原地的阿步差点往前仆倒。
“好险啊!”
凭着过人的反射神经取回身体平衡的阿步回过头去。
“咦?原来是客人啊?”
站在眼前的是一位似乎比二十岁的阿步年长几岁的女孩。俐落的短发和牛仔裤,灵活的双眼睁得大大的。
“什么客人……”
“那边、那边!”
阿步望向她指的方向。
“啊……”
那里有一间很大的木屋,屋龄似乎尚浅,搭盖扎实的原木颜色淡,散发着清新的芳香。紧闭的门扉上斜斜地挂着
一块金属,上面写着“CLOSED”。
“这里是一家欧式茶馆,你不知道吗?”
“我……”
“哥!”
还来不及回答,她便放声喊了起来。阿步连忙塞住自己的耳朵。
“有客人啊!还不快来开店!”
“咦?我……”
“你可不可以小声一点?”
“咦?”
被略高的花木遮住的人影,从原以为空空荡荡的花坛彼端站了起来。
“开店之前记得先把看板翻过来。”
或许是身材修长的关系,那个人的嗓音即柔和又饶富磁性。把白色棉质衬衫的袖口卷到手肘的手臂、尼龙围裙,
以及牛仔裤的膝盖上都沾满了泥土。不可思议的是,他给人的感觉却如纤尘不染般地洁净。
他的眼光瞥向呆若木鸡的阿步,端正的脸上绽放一抹淡淡的微笑,然后微微颔首。阿步也随之向他点了点头。
“这个人到底是……”
“好啦--请进吧!”
跑向木屋的女孩将门打开,垫起脚尖把金属板翻到“OPEN”那一面。
“欢迎光临!”
“里夫花园”。
这是欧式茶馆的名字。阿步稍一踌躇,选了可以眺望庭院的靠窗座位。才刚坐下,一股令人舒畅的芳香便飘送了
过来。他转头瞄向发出沙沙声的椅背。
“这是……”
每个座位的椅子都是原木制的,只有在椅背的部分放了一个薄薄的垫子免得靠起来太硬。
“里面放了薰衣草的香包,闻起来心旷神怡吧?”
短发女孩端着水杯这么说。
“欢迎光临,请问你要喝什么?”
咚地一声放在桌上的杯子里飘着一片小小的薄荷叶。阿步享受着淡淡的芳香,举杯喝了一口冰水。水的滋润让大
哭一场后嘶哑的喉咙舒服多了。桌上摆着手写的可爱MENU,懒得翻阅的他随口回答说:
“……冰咖啡。”
“这位先生!”
凶巴巴的语气让阿步本能地抬起头来,女孩双手叉腰,气势凌人地斜睨着阿步。可爱的嘴角拉成了倒勾型。
“我们这里是红茶和花草茶专卖店耶!”
那副得理不饶人的态度挑起了阿步原本就不小的火气,他把杯子砸在桌上,怒瞪了她一眼。他的脾气向来不怎么
温驯。
“哪有人像你们这样做生意的?这年头哪家茶馆不卖咖啡啊?”
“这里就有一家!”
“这样也能开门做生意吗?”
“你管得着吗?”
“麻纪。”
正当两人大眼瞪小眼的时候,柜台响起了沉静的喝止声,声音不大却相当嘹亮。两人吓了一跳,不约而同地回过
头去。刚刚那个站在外面、有着奇妙气质的男子,不知何时已经进来了。
“你怎么可以用这种口气对客人说话?”
“可是……!”
那个叫做麻纪的女孩腮帮子鼓得高高的。
“是这个臭男生……”
“你说谁是臭男生!”
这次轮到阿步火冒三丈。
阿步长得也算眉清目秀,与其用帅气来形容,不如说可爱要来得恰到好处。
从那飘逸柔顺的秀发、双颊丰润的轮廓,以及五官均匀的小脸蛋,根本找不到青年特有的强健,反而处处残留着
少年的影子。尤其是那对双眼皮的眸子,偶尔就像镜子一样清晰地映照出他内心的不安。
“还好意思凶呢!爱哭鬼!”
麻纪哼哼地嘲笑他。她弯下腰,故意盯着阿步不屑地撇到一边的脸庞。
“眼睛红得跟兔子一样,真是个长不大的小鬼!”
“你说什么!”
“麻纪!”
稳重的声音再度响起。
“哥!”
“冰咖啡已经好了,你快端过去。”
咚一声,一个杯子放在原木设计的柜台上。高高的杯子里塞满稍大的碎冰块和饮料,隐隐发出啪叽啪叽的声音。
“哥!”
“你说得对,我们是开门做生意的,必须尽可能去满足客人的要求。”
他轻轻一笑。
“即使MENU上没有。”
杏目圆睁、嘴巴噘得半天高的麻纪,蹬着重重的的脚步气呼呼地走向外面。顺手甩上的门扉发出碰的一声巨响,
阿步不由得缩了一下肩膀。
“好凶啊……”
“伤脑筋。”
听见身边传来的声音,阿步不自觉地抬起头来。
“啊……”
卷到手肘位置的白色棉质衬衫,和刚刚不一样的黑色围裙,以及端整温和的脸孔。长时间曝旷在艳阳下照顾植物
,肤色却偏向白皙。将杯子推过来的指尖也跟他颀长的宽厚的肩膀大异其趣,宛如女性般修长而美丽。
“这个人真叫人难以捉摸……”
如果要用一句话来形容他--
“应该就是……神秘吧!”
以茶馆老板的形象来说是稍嫌刚强了点,可是又没有上班族刻板无趣的印象;给人的感觉明明云淡风轻,却又不
失英挺庄重。他的容貌看不出实际年龄,由气质来判断,应该不至于太年轻吧!阿步猜想他可能在三十岁左右。
“请原谅我妹妹刚才的失礼,她的脾气就跟火山一样。”
低沉而清澈的嗓音。
“你们是……亲兄妹啊?”
阿步把杯子挪近,撕开吸管的包装纸。他犹豫了一下,没有把糖浆放入,只倒进了奶精。
“嗯,我们两个年纪差了一大截,看起来可能不太像兄妹。”
奶精缓缓溶入虽然是冰镇的,味道依然香醇的咖啡,就像涌出的泪水般,一滴……又接着一滴。
“啊……”
他发出小小的惊呼,朝抬起头来的阿步微微颔首,便迅速地走回柜台。
“有客人来了吗?”
没有听到开门声。阿步再次把注意力转回杯子。这杯没有列在MENU上的咖啡香醇无比。阿步过去从不认为咖啡好
喝,只觉得又苦又涩,不论加了多少砂糖,口中那股独特的味道依旧残留下来,仿佛在强调自我一般。
然而,今天的咖啡却十分好喝。明明没倒入半点糖浆,浓随的香味却隐含着柔润的甘甜,口感非常温和。
“为什么呢……”
杯里浮现着美丽的云朵。阿步舍不得把它搅乱,只是怔怔地望着,桌上摆了一个透明的杯子,里面装饰着一朵放
在花圃里的小白花,楚楚可怜的花瓣尽情绽放。
“我在做什么啊……”
阿步察觉到自己的脸颊绷绷的,眼睑也又热又痛。
“红得像只兔子!”
麻纪的话闪进他的脑海里。纵情地号啕大哭……接二连三地重复。不管怎么哭,泪水都不干涸,连他也不禁要怀
疑哪来这么多泪水。
“傻瓜……”
眼眶又热了起来。要到什么时候才会结束啊?要到什么时候才能获得自由?
“……对不起。”
耳边传来低沉的声音,阿步茫然地抬起视线。
“啊,什么事?”
站在旁边的是那个人。不知何时回来的,铺了两层布的桌子上摆着藤编的篮子,里面放了好几条湿纸巾和小型急
救箱,另外还有一个盛放清水的大碗。
“手借我瞧瞧。”
“啊!”
阿步急着想把自己惨不忍睹的手藏起来,却被他冰凉的手指握住了。
“是不是跌倒了?”
温和的声音顺着阿步柔软的发丝滑落。
“咦?”
如此非同小可的伤势怎么看都不像普通的擦伤,血是已经止住了,但是指关节和手背上到处皮开肉绽,有些地方
甚至严重到血肉模糊的地步。
“是、是啊……”
尽管如此,阿步还是点了点头。
“我滑了一跤。”
“这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