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咦……?”
伸出去的手被轻轻抓住。是千舟灵巧的手指。抬头一看,漆黑的瞳眸蕴藏笑意。弧度优美的瓜子脸和挺直的鼻梁
、浅色的双唇……光看这些会令人对他的容貌产生理智而冷酷的印象,幸亏那对含笑的温暖瞳眸弥补了知性的冷
淡。
“……继续看下去。”
千舟的指尖拈起柠檬薄片。
“看好罗……”
接着把它放进杯子。
“啊……!”
茶在眨眼间变成淡粉红色。
“好棒……好厉害啊……!”
像个小孩一样兴高采烈地对眼前上演的魔术不住惊叹,阿步兴奋地睁大眼睛揪着千舟的衬衫,交互望着他的脸庞
和杯子。
“千舟先生,刚刚……刚刚那是……!”
“我可没有作假哦!”
用汤匙捞起柠檬片的千舟答道。
“小时候我曾在某家科学馆看过这样的实验,化学平衡自然崩解,产生连续的变化,使得颜色不断改变。我想这
可能跟PH值有关吧!在里面加入碳酸氢钠就会恢复成原来的颜色。”
“哦……”
“这种茶的视觉效果更胜于味觉,所以真正把它喝完的人很少。”
“为什么?”
阿步再喝了一口。虽然变冷了一点,里面残留着柠檬香味的茶溶入整个身体。
“并不难喝啊……”
“可是也算不上好喝。”
千舟笑着否定。
“点蓝色紫罗兰的人大多知道它的色彩会变化。这么戏剧性东西人人都想拿出来献宝,所以茶也就因为聊得太起
劲而被摆在一边变冷了。”
“蓝色紫罗兰……”
蓝色。蓝色消失后,黎明就来临了……。
“黎明……来临……”
这深不见底的夜何时才会破晓?究竟要到哪里才能觅得曙光?
“……是不是冷掉了?”
千舟柔声对捧着杯子、目光虚幻的阿步说。
“我再泡一杯热的给你。你要喝什么?”
桌上今天也摆着小小的杯子,里面插的是纯白娇弱的……
“洋……甘菊……?”
“咦?”
“这是……洋甘菊吧?”
“嗯,是啊……”
两人的指尖在小小的白色花瓣上轻轻碰触。
阿步的手指虽然还不到枯枝的地步,却拥有射手特有的坚实,轻轻一碰就知道跟普通人明显不同。
“今天的是德国洋甘菊。你看……花中央的部分是凸起来的吧?”
“啊……真的耶!”
“另外,还有开黄色花朵的……”
“……不能碰。”
千舟不能碰阿步的伤口,不能碰阿步不希望别人触碰的地方。
“上次你给我的是……洋甘菊的茶包吧?”
一眼就看得出大哭了一场的阿步,从千舟手上收下的小纸包里,放着干燥过的花草,上面的小卡片用潦草的笔迹
写着茶的冲泡方法。
“那天晚上我照着卡片上写的在睡前喝了。”
“睡得还好吧?”
千舟沉稳地问。阿步点了点头。
“身体很温暖……我睡得很沉。有好一段日子……我都睡不安枕。”
那次事故以来,阿步的睡眠变得很浅,他几乎要怀疑自己是不是淌有真正熟睡的时间。每当他刚酣然入睡,胸口
便感到一股剧烈的疼痛而惊醒过来,好不容易再次睡着,又会被可怕的梦境苦苦纠缠。
“我好久……没睡得这么安稳了。”
“有人说睡眠的价值并不在于睡眠时间的多寡。”
站在垂着头的阿步身旁,千舟不疾不徐地说。他的声音不大,别人却能一丝不漏地听得仔仔细细。可能是因为音
调清晰干净,使得一字一句都不含暧昧的成分。若非他用字遣词温柔,这么理智的说话方式恐怕会给人冷淡的感
觉。
“睡眠的价值?”
“嗯。”
穿透蕾丝窗帘的阳光带着安详的温暖洒落肩膀上,让人昏昏欲睡。外面似乎刮起了风,穿过枝叶缝隙的阳光摇曳
着。
“随着个人的体质和健康状况不同,一天必需的睡眠浓度和长度也各有差异。当身体疲惫不堪的时候,自然需要
深度的睡眠,如果睡得沉,即使只有短暂的时间,也足够消除身体的疲劳。反过来说,当一个人精神疲惫的时候
,纵使睡眠不够深,身体也会逐渐要求长时间舒适的睡眠。人总在不经意之间宠爱着自己。”
千舟扬起嘴角。
“不过……像我这样过分宠爱自己,也是个需要检讨的问题呢!”
“你会过分宠爱自己?”
“嗯。”
树叶翻飞,斜披的白色桌巾上洒下了光的粒子。
“我每天有一半的时间都用在睡眠上,说不定人生的一大半都被我给睡掉了,为了这个,我妹妹不知道数落过我
多少次。”
“千舟先生。”
阿步将两手摆到桌上摊开手掌。平常总是晒成小麦色的肌肤,由于意外发生后一次也没踏足练习场的关系,变得
光滑而白皙得可怜。
“我……”
右手的中指和无名指长着厚厚的硬茧,可是将近一年没有拉弓,现在变得越来越柔软了。身体正在遗忘射箭,尽
管他的心被深深地囚禁着。
“……!”
优美的手滑阿步的视野里,滑润的指尖温柔地叠上想得出神的阿步掌心。明明是光秃秃而冰冷,却不可思议地传
来了柔和的体温。
“我去帮你泡茶。”
依然把手叠在阿步手上的千舟喃喃低语。
“洋甘菊好吗?”
“嗯……”
这里的时光流逝得好祥和,让人舒适得想在这个空间永远赖下去。只要一会儿……再让我多留一会儿,我想就这
样留在这里。
只要再多一会儿。
****
初夏的到来为花圃增添更缤纷的色彩,因为这些花大多开放在夏季。淡紫色的薰衣草、石蚕、白色的葛缕子、艳
红的佛手柑。
“喂!摘香草怎么可以连根拔起呢!”
麻纪的破口大骂把阿步吓得缩起脖子。
“这个不是杂草吗……?”
“不·是!”
斩钉截铁的否定。
白色的花是洋甘菊,五颜六色的花是金莲花和天竺葵,其他还有各式各样的薄荷、百里香和迷迭香。香草的种类
多得不胜枚举,不是一朝一夕记得完的。
“我说你啊,是不是存心来捣蛋的?”
把阿步拔下的香草细心地种回去后,麻纪回过头来。
“如果你是来帮忙的,至少也有点贡献好吗!”
“我又不是故意的,我不知道嘛!”
“不知道就问啊!”
把T恤的袖子豪爽地卷起,麻纪蹲下来开始挖掘移植的香草。
“喂……”
“不要老叫我喂行不行?本少爷有名有姓,我叫成见步!”
“好臭屁的名字。”
麻纪不屑地说着,把香草种在手边的栽培箱里。
“喂……你真的很臭屁耶!一点也不懂得虚心求教,只会自作聪明地一意孤行。我真不明白不懂的事情你是怎么
下判断的?判断力这种东西不是要有经验作基础吗?”
“你……!”
“什么你你你的?本小姐有名有姓,我叫千舟麻纪!”
“麻纪。”
抱着满筐摘下来的香草出现的是千舟。
“不是告诉你说话的语气别老是这么泼辣吗?就算你真的是理直气壮也一样。”
他拍了拍妹妹的头。
“这样叫人家怎么对你心服口服呢?”
“那,你也认同我说的话有道理罗?”
“有没有道理是个人主观的问题。”
千舟头头是道地说。
“只有一点可以确定的是,如果每件事物在下判断时只以经验作为准则,那么人类将会失去所有的判断力。”
“咦……?”
笑意爬上千舟的嘴角,绽放出和煦的笑容。
“你没学过呼吸的方法,也没学过走路的方式,还不是能够好好呼吸、走路?我可不记得有教过你怎么走路哦?
”
“……”
麻纪哑口无言,目光炯炯地瞪着哥哥。
“……你最拿手的就是说一大堆歪理。”
千舟没有反驳,只是柔和地微笑着。可是,那黑白分明的温柔眼眸一瞬间闪过理性而坚毅的光芒。
“又来了……”
阿步埋首于除草的工作中,偷眼瞄向千舟。
自从他来这里打工,这样的对峙早已屡见不鲜。麻纪找阿步麻烦,阿步挺身迎战,千舟加入仲裁。
“千舟先生……”
千舟是个难以捉摸的男人。说他成熟,他的确有成人内敛的风采,但也不能否认他的心思飘忽不定。可是,唯有
在对峙的时候不一样。当他用更胜一筹的长篇大论驳斥妹妹的歪理时,他的眼睛便会燃起灿烂的眸光。虽然还来
不及追赶便一闪即逝,但那样的光辉千真万确藏在千舟的体内。
“这个人到底是……”
阿步甚至不知道他实际的年龄,顶多能猜测他或许有三十多岁。唯一能够肯定的是,他拥有千舟秋佳这个美丽的
名字,以及他是这间欧式茶馆的老板。
“如果我问他……”
他会告诉我吗?告诉我藏在千舟心底的东西。藏在他体内的秘密。
“这个人……”
绝不去触碰阿步内心的创痛,只是给予他温暖的这个人。
再次搬起放满香草的竹筐,千舟迈开脚步。
“我帮你们泡杯冰饮,回店里去吧!”
“等这边告一段落再去。”
麻纪如此回答。
“阿步,你先去吧!顺便帮我把茶泡好。”
“喂!你干嘛直接叫我的名字!”
“你叫我喂又是什么意思?”
不加思索地继续斗嘴的阿步追上千舟宽阔的背影。
****
“真受不了那个小鬼!”
“请问……!”
突如其来的问句把喋喋不休地拔着草的麻纪吓得抬起头来。站在面前的是身材高大、运动健将型的青看。理得短
短的头发非常干净俐落,黝黑的肌肤感觉十分健康。
“衣问……你们这里是不是有个名叫成见步的人……?”
“阿步?”
麻纪拍拍手掌站了起来。
“阿步在店里头,你是谁啊?”
青年弯下颀长的身体微微行了一个礼。
“啊……我叫庄司光,是阿步……也就是成见在大学的朋友。我听说他在这里,所以……”
“那个大笨蛋是不是跷课了?”
麻纪叹了口气,走在前面带路。
“你肯把他带走,那真是谢天谢地。那家伙对我来说得碍眼,不过我哥好像不这么认为。”
“咦?”
大惑不解的庄司愣了一下,麻纪对他皱了皱鼻子。
“这家伙好像没有打工的经验,只会愈帮愈忙。真搞不懂他那些宝贵的青春都用到哪里去了。”
“啊,这点你不能怪他。”
庄司一本正经地说。
“他一直把全副心力放在射箭上,弓箭跟他简直形影不离。”
“射箭?”
麻纪缓缓地回过头。
“这是怎么回事?”
“阿步!”
推开标示着“CLOSED”的大门,麻纪进入店里。放下百叶窗的店里和阳光隔绝,刚从外面进来感觉格外昏暗。
“嗯?”
椭圆形的大桌上摊开白纸,上面铺满了干燥的花草,阿步正细心地把它们装进袋子里,这是店里要卖的东西。
“什么事……咦……?”
眯着眼一脸不耐地抬起头来的阿步看见跟随麻纪进入的身影,整个人顿时僵住了。
“庄司……”
“阿步,你朋友来接你了。”
“为什……么……”
干燥的花草从阿步手上掉落,香气向四处飘散。
“班上的女同学……”
就像面对箭靶时调整情绪一样做了几次深呼吸后,庄司开口了。
“说你……在这里打工,所以……”
“谁问你这个!”
阿步咬住下唇,充满敌意地瞪视站在桌旁的庄司。
“我问的是你来这里干什么?”
“这还用说吗?”
庄司语出诚挚地说:
“你知不知道?下次的比赛你再不参加,就会被取消体育优待生的资格,学校会把你从奖学金和取得学分的优待
名单中除名!”
“……我知道。”
“阿步,你真的打算放弃吗?真的……再也……”
“这些话不适合在这里说。”
阿步冷淡地说完后别开了视线。
“你快回去练习吧!别再管我的事了。”
“我怎么可能不管……”
庄司伸手用力抓住准备离去的阿步肩膀。
“你干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你这么顽固?别轻易放弃自己好吗?再一次……再一次回到靶场上吧……!”
“放开我……”
“别死心,继续努力,我相信你一定……一定治得好……!”
“放开我!”
阿步终于吼了出来。他拨开庄司摇晃着自己肩膀的手,踢开椅子退到后面,就像是在保护自己一样。
“不要……不要管我……!不要靠近我……我……”
“阿步……难道你打算一辈子像这样武装自己、拒绝所有的人,永远逃避下去吗?你真的要放弃自己的责任,继
续逃避下去?”
“我哪来的什么责任……!”
阿步紧靠着墙壁奋力咆哮。
“我没有……!”
“你有!”
庄司无情地步步进逼,一点又一点地向阿步靠近。
“是弓箭选中了你,而不是你选择了弓箭。弓箭在呼唤你,你知道吗?阿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