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不知道……”
“你必须负起责任,既然你被称为天才,就必须善尽职责。你站在我们穷极一生也追赶不到的高峰,你有义务守
住这个宝座。”
“你胡说……我不知道……!”
阿步双手掩面,痛苦地嘶吼。
“不知道……不知道……”
“我不会逼你马上举弓射箭,毕竟你有一段空窗期,直觉也还没回来。但我希望你不要放弃努力,不要躲到这种
地方,回到射箭场去吧……”
“别说了!”
庄司苦口婆心地劝说,阿步却不断嘶吼要他住口。
“我好不容易……好不容易可以喘口气!好不容易不再害怕站在阳光下!我再也……再也不想尝受那样的滋味了
!我不要回去过那种心惊胆颤,被逼到无跑可逃的生活……!”
“你何必逃呢?”
“……放过我……拜托你……放过我吧……!”
“阿步!”
手腕被一把抓住,阿步的喉咙泄出惨叫。
“阿步……”
目瞪口呆地看着事情始末的麻纪也留意到阿步的模样不太对劲。他的脸色不只发青,而是接近纸一样的苍白,额
头上冒出一颗颗巨大的冷汗,呼吸急促,明显地吸气多于呼气,摸索墙壁的指尖像在找寻救命的绳索般不住颤抖
。
“过来,阿步!”
正当庄司用力一扯,阿步跌跌撞撞地被拖着走的时候--
“请你住手。”
一道白色的身影挡住了庄司的视线。
“……!”
就在下一秒,箍住阿步手腕的手被狠狠地拍落。
“……你没事吧?”
无声无息地闯入两人之间的人影,在颓靠着墙壁的阿步倒下来之前,抱住了他。
“成见……?”
阿步的身体宛如机器娃娃般僵硬地跳了一下。
“放心……是我。”
低沉而温柔地说完后,千舟将阿步整个人拥进怀里,把自己的脸颊和他的贴在一起。
“你认得出来吗……?”
“千舟……先生……”
“嗯。”
千舟抱着阿步坐在自己稍稍立起的膝盖上,替他解开衬衫胸口的钮扣方便他呼吸。
“慢慢地……呼吸,别吸得太深。”
静谧的店里只听得见阿步缓缓的呼吸声,庄司和站在门口的麻纪都不敢乱动。
“已经……没事了。”
“嗯……”
外面响起摩托车的煞车声。隔了几秒后门被打开了,一个上气不接下气的高大青年冲了进来。长发在逆光下随风
飘扬。
“御木学长……”
庄司愣愣地嗫嚅着。
“你怎么来了……”
“还问我为什么来了?”
御木气中冲地走近庄司,甩了他一所火辣辣的耳光。麻纪吓得肩膀一缩。
“学长……”
“你把我说的话当耳边风吗?成见不是不想站在箭靶前,而是他办不到。最痛苦的人其实是他自己,为什么你就
是不明白?”
御木的表情和口气带着前所未有的严肃。
“成见已经被逼上绝崖了,为什么……你还打算在背后落井下石?”
“你是御木先生吧……?”
将阿步抱起来的千舟平心静气地问。
“这种状况下我想成见跟你们都没办法好好谈,等他平静一点我就让他回去,至于今天就……”
“真对不起。”
御木态度真挚地微微躬身。
“我带庄司回去,下次绝不再让他惹出这样的麻烦。”
“我不觉得麻烦。”
千舟沉稳地说。
“只是觉得……很心痛。”
摇晃的白色天花板。那是伴随箭杆刺穿胸口的剧痛所见到的景象。恶梦……恶梦再度上演了吗……?
“……你醒了?”
触碰额头的冰冷指尖让阿步松了一口气。
“……太好了……”
“嗯?”
“没事……什么也没有。”
阿步把手顶在自己的眼睛上面深深叹气。
“对不起……给你添麻烦了……”
“一点也不麻烦。”
拧过冷水的毛巾好舒服。擦完汗水淋漓的额头和胸口,阿步轻轻一笑。
“让你看到丢脸的场面了。”
“我不觉得有什么好丢脸的。”
千舟体贴地搀扶阿步坐起。
“要不要喝点东西?”
“嗯……我想喝点热的……”
“等我一下。”
千舟起身离开去泡茶,留下背靠着床头的阿步环视室内。位在店里头的休息室非常单调,只摆了一张用来整理香
草和吃饭的椭圆形大桌和木头钉制的床。其实,店里也没有经过特意的装璜,简单朴素可能是这对兄妹的喜好吧
!
“你可以起来了吗?”
“嗯……已经没事了。”
千舟端来的是淡紫色的茶,热腾腾的蒸气弥漫着浓郁的芳香。
“这是薰衣草茶。”
不是店里用的透明玻璃杯,纯白色的硬质玻璃马克杯,把薰衣草的颜色衬托得漂亮极了。
“薰衣草……也可以用来泡茶吗……”
“当然可以。”
阿步捧着杯子又叹了一口气。
“……你什么也不问……?”
“咦……?”
“你不问我……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
低着头用两手捧住杯子的阿步肩膀微微颤抖。
“我不打算逼你说。”
靠着离阿步稍远的桌子,千舟有条不紊地说:
“这是你心里的问题,如果说出来可以让你的心情轻松一点,那你就说吧……如果不是,也不需要勉强自己告诉
我。”
“如果……我希望你听呢……?”
乞怜似的眼眸,微启的双唇不住哆嗦,捧住杯子的指尖因过度用力而泛白。
“如果我请你听我说……你会感到困扰吗……?”
“不会。”
千舟站起来走近床边,和阿步面对面坐在床上。
“只要是你想说的话……无论是什么我都很乐意听。”
滑润冰冷的手指覆住了阿步的手。
“在这之前……你还是先喝口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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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知道……我以前是射箭选手吗……?”
阿步试探地问,千舟气定神闲地点头。
“嗯……刚认识的时候我曾看过你的手,再加上也摸过几次,所以大致上可以推测得到你有在从事某种运动。”
“……刚刚来店里的是我从高中时代就开始互相竞争的敌手……他叫庄司,我们在比赛中常常碰面,现在是大学
同一个社团的朋友。”
他喝了一口薰衣草茶。
“我……这一年来没有拉过一次弓。”
阿步喃喃地说。
“有一次在练习中发生了流箭事故……箭射中我的左胸……!”
在眼前爆裂的白光,身体向后飞的剧烈冲击。那一切发生在一个闷热异常的日子里。
“我住了一个月的院……花了三个月才把伤治好……”
每天眺望病房里的白色天花板。
“好不容易伤势痊愈,我以为自己终于可以练习了……”
“嗯。”
“我记得自己站上了发射线……也就是射箭的位置……可是……后来的事我完全没有印象,等我清醒过来的时候
,才发现自己躺在长椅上。”
同样的情形不知道重复了多少次。
“我再也没勇气碰弓……别说是站在箭靶前面了,光是进入练习场,身体就会开始发抖……除了逃走我别无他法
……”
第一次来到“里夫花园”的时候也是。他跑去练习场,却还是心生恐惧而逃离了。
“我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我知道庄司说的全是对的……可是……!”
“成见。”
千舟把手伸向他。
“啊……!”
夺眶而出的泪水被温柔而冰冷的指尖轻轻拭去。
“我认为世上没有一定的对与错。”
阿步猛然抬头。千舟不慌不忙地往下说:
“每个人都有各自认定的正义,但这并不代表这些主观的正义也适用在每个人身上。
“千舟先生……”
“我不认为世上真的有那么多非得在心口划刀的事,反而有很多人是因为心被束缚了而喘不过气来。”
千舟伸长手臂,阿步向前扑倒。不知是千舟拥抱在前,还是他先一步把头埋进胸口。
“……想哭的时候就哭,想呐喊的时候就呐喊,不必勉强去做自己办不到的事,也没必要明明做不到还硬说自己
可以。”
把脸埋在散发清香的衬衫里,阿步的肩膀不停颤抖。
“别忘了,能保证你的只有你自己,千万别让自己毁灭了。你必须……好好守住自己。”
“可是……!”
“射向自己的箭……贯穿全身的剧痛……除了你之外,没有人能体会这样的恐惧,也没有人能共同分担你的痛楚
,谁也没有权利说人已经不再疼痛了。”
来回抚摸头发的指尖无比温柔。
“期待这种东西有时是很残酷的。在高兴的反面,当自己无法回应时,它便变成了无与伦比的压力。它会吞没自
己……让你无处可逃。”
“嗯……”
阿步坦率地点头。
“如果大家不再对我抱持任何期待,就表示我已经无药可救……庄司百般责备整整一年没拉过弓的我,也是因为
对我寄予厚望。大家是为我好才一再劝我。可是……别人说得越多,我越无所适从。我不明白为什么……我必须
承受这些痛苦……”
这些真心话阿步从未向任何人倾诉。
“为什么……只有我一个人受苦?我……根本没做错什么。被箭射中也不是我的错。为什么……为什么大家要一
味地指责我?说我怠惰、说我逃避……他们凭什么这么说……!”
感情的波涛越翻越高,泪水扑簌而下。
“我不需要别人的干涉……!就算他们不说……这些道理我自己也清楚得很……!我……我也想继续射箭啊……
可是……可是……!”
紧紧揪住白色衬衫直到指节泛白,阿步将自己涕泗纵横的脸颊埋在上面磨蹭。
“我怕……我好怕……!我怕死了……!要是……要是箭又朝我飞过来……!”
“成见……”
“我怕……!”
千舟强而有力的手臂紧紧抱住揪着他的阿步。像这样被他抱在怀里,阿步才发现平常看起来温文尔雅的他,胸膛
和肩幅竟出乎意外地宽厚,自己如同被裹住一般,有种不可思议的安心感。
“我知道……”
耳边传来温言软语。
“我知道你很怕……你一定很害怕……”
滑落额际的浏海被撩了起来。冰冷的指尖,轻轻喷在脸上的气息。温柔的唇瓣落在额头和合上的眼帘。
“好好休息吧……先睡一觉再说……”
阿步缓缓睁开眼睛,千舟苦涩地眯起眼睛的脸孔近来眼前。他把额头抵在阿步的额头上,双掌捧着阿步的脸。
“现在……什么都别去想。”
阿步再次闭上眼睛点了点头。身体浮在半空中的奇妙感觉涌向了他。
“睡吧……”
他顺从地躺在床上,毛毯盖了他,胸口被轻拍了几下。
“嗯……?”
头底下的枕头往下一沉,脸颊掠过一记温暖。接着--
“咦……”
似乎有某种东西触碰了他的嘴唇。一股淡淡的薄荷香。他想追逐那份触感,却不由自主地坠落睡眠的深渊。
“……算了,无所谓了……”
如果这是梦境,但愿不要醒来。因为太温馨、太满足了。
如果是梦。如果这是场梦。
第五章
“午安……”
“国王,到e4.”
才刚迎接午茶时间的“里夫花园”静悄悄的。
“咦?”
熟悉的声音串起陌生的词汇传入耳朵里。阿步双目圆睁地注视柜台的方向。
“秋佳先生……?”
阿步低唤着千舟的名字。原本阿步习惯用姓氏称呼千舟,但基于麻纪“为什么只有我被直接叫名字”这个严重的
抗议下,身为哥哥的千舟也只好让阿步呼唤他的名字。
阿步很喜欢千舟的名字,他认为这个名字和优雅稳重的他非常相衬。
“欢迎光临。”
千舟以一贯的从容语调迎接神采奕奕地跑进来的阿步。站在柜台里面的他正细心擦拭杯子。“里夫花园”的杯子
全是德国Rosenthal制品,千舟相当欣赏这种艳丽的光泽和高雅的质感。
“成见,你过来帮我把杯子排好。”
“咦……我吗?”
阿步闻言眉开眼笑。表情严肃的时候,阿步看起来倒也像个二十岁的青年,一旦笑逐颜开,表情就变得跟天真无
邪的小孩没两样了。
“秋佳先生,麻纪呢?”
把背包放在柜台的角落,阿步走进柜台仰望千舟。身高勉强凑上一七O的阿步望着一百八十多公分的千舟时,必须
稍微仰起下巴才能对上他的视线。
“麻纪去买东西,差不多也该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