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上的幼稚一天天消失,换上一层名为成熟的衣裳,将两个人隔了开来。
这样的改变,我不知道该作何感想。
我只知道,当他个头超过我的时候,我已经猜不到他在想什么。
他会笑,但不似真心。
他在我身边,眼湖却早已深不见底。
日子平静得让我觉得有些惊怵,下意识想问他什么,可是不知道应该问他什么。
大早起来,玄都全身慵懒地伏在我后背,漂亮的下巴抵着肩颈,白玉般的高鼻轻触耳郭,我听见他轻缓地呼吸,
双唇紧贴耳后,他微嚅道:“你真有闲情逸致。”
叹了口气,拿起手中软巾一点点替那株兰花擦叶片。
“兰不似其他花草,生性娇贵,若是不好好照顾,它便会枯萎死去。”没有回头,从小到大已经习惯他这种行为
,我没觉得有什么不妥。
他抓住我的手:“让它死去好了。”
“玄儿,别闹。”
他没用力箝制,我微微挣脱后便转身继续一点点小心地擦拭那株兰,然后放在窗台边的红木桌上。
青绿的叶片,仿佛会发光似的,发出柔和的光。
站在我身边,玄都冷冷盯着那株兰:“娇贵?我倒觉得挺讨厌的。”
转身,我好奇地问:“小时候你不是挺喜欢这株兰的么。”
“我怎么可能会喜欢这种东西!要不是你交给我,我才懒得理它。”他冷漠地瞥开眼,静静说道。
“玄儿……”无奈摇了摇头,想出屋离去。
强势地抓住我的手,一把拽回我:“去哪儿。”
“听前日抓到的妖说过,这个小镇好像有人拥有七窍玲珑心,我出去看看。”
他沉眉,冷声问道:“你要丢下我?”
叹了口气,我扯了扯他的手,但是没扯开,只好老实地望着玄都,说:“你模样太过招摇,上次带你进城,那些
个女子居然差点为你悬梁自尽,若不是我消除了她们记忆,恐怕就铸成大错了。”
“那是她们蠢。”无所谓地说着,他转身拾掇东西,根本把我的话当做耳旁风。
“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任性!”
回头捏住我下巴,那双清亮的墨绿瞳加重阴霾,尽管反射着窗外映射的阳光,显得炯炯有神,但里面却隐藏着深
深的不可名状的寒冷。
我怔住,忘记了发问。
半晌之后,他眼里的阴沉终于缓了下来。
张臂一把抱住我的腰,玄都轻轻笑着,与方才气势逼人形成浓重对比,霎时变成了小鸟依人的模样,语气却是强
势的,“我任性,还不是为了你。”
“……”
我突然觉得无所适从。
回眸一看,唯一入目的,只有那张美丽至极的脸。
我不会拒绝他,他也不会让我拒绝他。
走在街上,我们终于“如愿以偿”地被众人注目围观,无论男女老少,统统把惊艳的目光注视于玄都身上。
他没半点不适应。
反倒是我,默默摇了摇头,掩面走得更快,谁知玄都一把抓住我的手,更加大摇大摆招摇过市。
这下,被注视的人,便多了一个。
指指点点的手让我心里觉着不舒服,为了不再更加引人注目,我不禁小声喊道:“快放手!”
弯唇一笑,手抓的更紧,他好像根本不打算放开。
玄都一定听到了。
偷偷使劲挣扎一番,他的手根本如铁链似的挣脱不开,意识到自己是白费力气,终于妥协的我只好跟他随意晃荡
。
“你不要想挣脱我,我是不会放手的。”突然间,拖拽着我的他这么说。
看着身边逐渐高出我的男人,有些迷茫,有些惶惑,也有些怪异的错觉。
怀里圆鼓鼓的小孩,和眼前这个男人的背影重叠。
——水华,我一定会长大的。
是啊。
玄都,你长大了。
而我……依然停留在自己的时间,毫无变化。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别人都在前进,只有我在原地停留。
并不是在期盼时光能为我回溯,也不是在等谁为我折返回头,只是觉着累了,乏了,倦了,脚步不愿再往前走了
。
将灰飞烟灭的情感摆在心底,我以为生活自此尘埃落定。
可是,有人不屈不挠带着我前行。
如同现在一般。
他倏然回头,那张稚嫩的小脸变成成熟的面庞,我才发现真的过了这么久。
千年韶华尽逝,不过转瞬。
只不过,转瞬而已。
……
由于一直被人注目,所以根本没有办法查探七窍玲珑心的事。
二人歇息于一家茶楼,正待喝着茶水,掌柜却殷勤地地上一壶桃花酿,说是他们老板请客。
“老板?”我静静地问。
掌柜没有多话,而轻轻退下,与此同时,茶楼上却徐徐走来一名妙龄女子,满目带笑,却样貌普通。
尤为引人注目的,便是她额心的朱砂痣,红艳似血。
女子微微福身,上前醒来,却是端庄大方得很:“近日传闻镇内来了两名美男子,奴家本不相信,如今一看,果
真名不虚传。”
我起身拱手作礼:“姑娘谬赞,还没请教姑娘……”
女子媚眼瞥我,抬袖轻声一哂:“奴家是这家小店的老板,贱名不足为提,公子叫我离儿便可。”
玄都冷了眉色,定定望向那名女子,目光似要杀人。
为了缓和气氛,我对女子说:“他一直是这脾气,离儿别见怪。”
没有为此生气,女子双目含笑,鲜眉亮眼竟然显得几分妩媚动人:“相逢即是有缘,奴家还没请教二位尊姓大名
?”
“在下水华,那位是……”
根本不容我说完话,玄都立即拉起我的手,没有半刻迟疑带我跑开。
出了城镇,镇外是一条曲折蜿蜒的大河,河水声激烈如马嘶,好似能够泯消所有声音。
风声飒飒,带着河边树上的落叶瑟瑟飘落下来,飞入水花之中。
“玄儿,你怎么了?”跑出一段距离,我终于拦住他。
头也不回,玄都只冷着声音回道:“你自己知道。”
更加不解,我走到他面前:“你不说我怎么知道?”
转身箝住我手臂,重重的,碧绿色尤其阴冷,他随即用力一提,将我扯到他身边,恶狠狠地说:“你跟那女人眉
来眼去是什么意思!”
“人家只是问问话罢了,我哪有跟人家眉来眼去。”
不满地挑眉,手指越收越紧,那声音如同震天雷一般:“那你回话回这么快做什么!你是不是喜欢她?!”
吃痛地扭扭身子,我说:“她是妖怪,我怎么可能喜欢她。”
怔愣住了,玄都握住我的手,大力摇晃道:“……怎么,你也看出来了?”
“废话!”换做我不满,“你当我这几千年是吃白饭的么?要不是觉察到那茶馆满是妖气,我才没那么闲情逸致
于众目睽睽之下喝茶聊天。”
那股妖气极盛,恐怕那女人不是小妖。
她说她叫离儿……莫不是凰离?
可是凰离不是倾国倾城国色天香的么?
是易容了么?
还是她本就那模样?
……
大堆问题堆在肚子里,本想慢慢试探一番,却不料让玄都一下子抓了出来,结果什么都没问到。
苦恼叹了叹气,只想快些回家。
二人之间的沉默被琤瑽的的水声溢满了。
过了会儿,玄都好像想起什么似的,忽然转头,狠狠问道:“你不喜欢那女人……是因为她是妖怪?”
声音洪亮有力,一点不含糊。
我点点头。
见状,玄都脸色霎时凝冻起来,他几乎是咬着牙,瞪大双眼,一字一句清晰地问:“那么我呢,你是不是不喜欢
我?”
赫然想起玄都也是妖。
于是,意识到我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怔忪半天,我小小声声地赔笑说:“从小看你长大,不喜欢你也不行啊。”
眉头骤然紧松,玄都毫不留情地抬高我的脑袋,柔缓而带着些逼迫,在脸颊上重重亲了一口,而下一刻,毫无预
兆的,玄都突然松开手,将我往水里一推,溅起一片水花,身上衣服全都湿透了。
寒意彻骨。
我抬头,看见水边的男子,他阴柔的长相,眼瞳中微带寒意的光芒,嘴角一抹异样的微笑。
玄都站在水边,面色冷凝地望着我:“记住你说过的话,不要骗我。”
本应该生气的,可我对着那张脸,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冥冥之中,有些畏惧,亦有些不安。
他趟水而过,用力抱起水中的我,根本不允许我挣扎半点。
天气变幻莫测,刚才还晴空万里,现在却狂风暴雨。
落水湿身本就不幸,谁知天上居然下起了大雨,这下可好,身上没一处是干的。
雨势太大,来不及赶回客栈,所以二人寻了个山洞暂时避雨。
生了堆火,荧荧火光暂时带来了些温暖。
外面雨声依旧。
不期然望过去,莹白如玉的身躯衬托得玄都愈加美丽,黑缎似的长发丝丝垂落,那张美丽至极的脸居然有种魔化
的感觉。
见我望他,玄都贴身而过,张臂拥住我。
“水华……”轻轻呢喃着我的名字,紧贴的身子却是温热。
看到这张脸,我无论如何也生不起气,只有抬手擦干他额上未干的水滴:“都这么大了,怎么还撒娇。”
他没说话。
我亦无声。
聆听着洞外哗哗雨声,不知过了多久,玄都终于打破沉寂。
“水华……告诉我,你的名字吧。”
怔愣了一下,我问:“玄儿,你问这作甚。”
他下颔抵在我颈后,幽幽地说:“我想……我想叫你的名字,我想跟青帝一样,叫你的名字。”
青帝……
“你……如何知道?”
不满地撇撇嘴,玄都将我死死扣在怀里:“上回那三眼男人叫我离开你,我没答应,他就说我自作多情以为自己
是青帝……还说我连你的名字都不知道……”
轮到我震惊不已。
为何杨戬……他会知道蘅尘和我的事……
见我愣住不语,玄都愈加生气,不停上下摇晃我:“我要知道。”
自小疼惜玄都,他说什么我都会答应,这次也不会例外:“你真是淘气,告诉你也无妨,不过你得答应我,要永
远记住,不能忘记……”静静抬头,我顿觉心里锐痛丝丝,“因为,我绝对不会再告诉你第二次。”
定定注视着我,玄都重重点头,说:“嗯,我答应你,永远不会忘记,就算我死了也不会。”
雨声淅沥沥,打落叶片。
我习惯这种声音。
雨落莲花,我听了几千年光阴,于是淡淡一笑,我说:“莲。”
“莲?”
“我的名字,叫莲,你可记住。”
心情似乎甚好,玄都终于一扫之前阴霾,笑靥如花,他发疯似的一直在我耳边叫唤,好像怎么说都说不够。
之后,他问道:“那为何人家都叫你水华呢?”
扭头,我说:“那是名号,身为上仙,自然需要一个名号。”
“水华,水华……”他径自呢喃半天,突然抬眼一笑,“既然你名号水华,那我也取一个名号吧。”
很久没看见他笑得这样开心,于是弯唇一笑:“你想取什么名号呢?”
想也没想,他脱口而出:“风华。”
“为何?风华绝代?”不禁笑了笑。
他静静地看着我,专注而深邃:“因为,我想跟你一样。”
摸摸他脑袋,我略略讪笑着说:“风华,倒是个适合你的名号。”
玄都没有说话。
他抱着我,一句话都没说。
只是夜半朦胧时,我迷迷糊糊看见他擒着我的手,轻轻亲了一下。
“莲……”他轻声呢喃。
第五十五章 无意分别
杨戬说过,凰离修炼妖功需要一颗七窍玲珑心。
传闻七窍玲珑心是神赐之物,拥有七窍玲珑心的人,不仅早慧聪颖,而且眼澈如泉,能洞悉一个人的前世今生,
不论这个人是否懂法术,抑或者他人道行多高掩藏得多好,他都能立即觉察,世间万物在其眼前无所遁形。
不仅如此,七窍玲珑心还能保护此人,六界之中,除了自己,无人能伤害他。
只是,七窍玲珑心,世间难寻。
起初我还在想,或许拥有它的人根本还没出世,但,镇内见到的那名女子使我不得不留心注意起来。
我怀疑那个女人便是凰离。
然而,怀疑归怀疑,那家茶楼尽管妖气重重,可那楼里之人似乎更像老老实实的生意人,根本一点异样都没有。
今夜无月,阴冷的空气不断拍打着窗户,窗外风在呼啸,发出鬼魅般的声音。
屋内烛火一闪一闪,平静中略略凸显出一丝不安的空气。
几日以来都没线索,我打算今夜再次出门探询。
玄都却轻轻抓住我的肩膀,目光清幽,不分颜色,语气却是越来越冰冷:“莲,我们走吧,我们回家……”
苦苦笑着,我轻轻摇了摇头,说:“玄儿,事关重大,我不能走。”
冷哼一声,他淡淡地回头:“不能走?你为什么不能走?脚在你身上,你想去哪里……谁又能阻止的了你?”
又是如此任性的话。
“我身为上仙,自然有责任完成我的任务……”
“任务?”他唇角一抹蔑笑,好似带血,“你的任务是七窍玲珑心,还是冠冕堂皇之下的斩妖除魔?”
“何出此言?”听出语意不善,我回头看他。
抬头一丝冷淡的笑容,玄都依旧抓着我,手劲不紧不松,他说:“你身为仙家,寻找七窍玲珑心回去复命这我可
以理解,但你打着斩妖除魔的幌子,只能说明你对妖都没什么好感吧。”
他的唇色微微煞白,额角也泛出了些冷汗。
以为他不安,我宽松地伸手戳了戳他的脸,笑道:“怎么可能?我要对妖没有好感,你能在我身边么。”
玄都轻轻抓住我的手,墨绿眼瞳泛出丝丝光晕,好似迷惑人心一般,他慢慢起身亲了亲我下巴处,幽幽地说:“
如果有一天我也成了十恶不赦的妖,你会不会杀了我?”
“你不会的。”
“我是说如果……如果我身不由已,你……一定会杀了我的吧?”说着奇怪的话,他眼眶微微泛红,肩上的手指
不由收紧许多。
见他额角落下冷汗,我不禁抬手为他擦擦干净,而,玄都却抓住我的手。
两人定在那里。
窗外风声咆哮得更厉害,仿佛充斥着狠狠撕裂房屋的力量,令人心生畏惧。
半晌之后,火烛被偷偷灌进屋内的风吹灭,我重新走去燃火,火燃的瞬间,玄都在我身后蓦地开了口:“你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