斩妖除魔是为了天下苍生,难道……妖就不是生灵么?”
我怔忡住了。
他说的话,是我平日里没想过的问题。
妖……的确是生灵。
如说斩杀其他生灵是为保卫苍生,那么,保卫了谁的同时,岂不是又犯下杀戮的罪孽?
而我又有什么权利……剥夺人家的生命?
我沉默。
而他没有。
“莲,我希望我们能就这样……永远不要分开,永远。”默默上前靠在我背后,他从未如此悲伤,张开双臂紧紧
抱着我,好像生怕会离开似的。
他的身子在颤抖。
捂住他的手,我反抱住他,轻轻地说:“玄儿,我们不是一直在一起么?”
玄都捧着我的双颊,认真地看着我,说:“我们回家……那我们回家,好不好?”
“玄儿……”
话还没说完,窗户就被猛地砸开,首先入目的,是血红色的纱衣及她眉心的朱砂痣。
只见那红衣女子毫不犹豫一挥手,房屋立即由下而上崩裂开来,我未加防备一时失重,跌落得很远。
那抹艳丽的红色,擒着我的玄儿,顷刻消失于夜色当中。
然后,整座房子都塌了。
等我从废墟中起身,却发现玄都不在我身边。
“玄儿!”心一紧,我开始四处呼唤。
很久很久,除了风声,没有回音。
心里好像被什么狠狠抽了一下,整个脑袋都充了血,我没有多余时间去思考,时间也不允许我花费它去考虑。
那个黑夜,我跟着只觉飞到那栋茶楼前,浓重的妖气更令我我心生不安,于是没做多想便硬闯进楼,结果发现自
己误入陷阱。
这里没有玄都。
也没有七窍玲珑心。
有的,只是一个美丽而疯狂的女人。
还有极为残酷的真相。
那红衣女子悠然候着我,随即揭去面皮,有礼地福身请安,弯眉笑道:“离儿见过水华上仙。”
“……凰离。”我缓缓念出这个名字。
她笑了,笑得很美。
云鬓峨眉,眉心朱砂,唇红齿皓,肩若削成,腰如约素,明眸秋水含笑,仿佛轻云弄月,晓雾含羞,薄如蝉翼的
轻罗纱衣显出几丝娇媚,几分诱人。
果真绝世美人。
越美丽的花朵越有毒,女人也一样。
是我轻敌,没觉察凰离竟委身于我身后,狠手回心一掌,正中我心口,口吐鲜血的霎时间,四肢筋脉仿佛被人抽
解似的,生气亦一点一滴被她吸走。
“从来没有男人可以拒绝我,可是……他居然为了你,”她看着我,眼神冷漠,夹杂着些许厌恶,兀自说道,“
一个弱得连狗都不如的神仙,他居然会选择你!”
“他?”我疼痛惺忪地睁眼问她。
面色由平静变得疯狂的女子单手擒住我,美丽的双眸几乎拧成一条线,她狠狠施加了力道,一股雷击般的剧痛贯
穿我全身,她怒瞪着我,狠声说道:“当年二郎神把他杀死,是我用七窍玲珑心救活他!他的命是我的!他的人
和心也要是我的!你算什么,你什么都没做,你甚至连他死过都不知道……你凭什么跟我争!”
大致猜到她嘴里的他是谁,正因为猜到,我才更加无法抑制地瞪大双眼。
杨戬杀死了……玄都?!
玄儿,死了?
那天在我说要带他一起离去之前,他就死了?
“不可能……玄儿明明还活着,他还活着……怎么会……”不可置信地喃喃自语,我的声音却在颤抖。
凰离皱眉,露出些暴怒的神色:“当年我偶然路过竹林,看见二郎神杀了他,他当时流泪求我说他不想死,我一
时心软便用好不容易得到的七窍玲珑心让他活了下来……他承诺我他会杀了你,然后就跟我永远在一起,可如今
,他却选择要跟你走!”
身体突然麻木的丧失了感觉,声音亦是:“为什么……”
女人冷冷一哼:“为什么?你自己知道为什么……何必又要问我?”
——反正……反正你总有一天会离我而去。
我知道?
我知道什么?
……
那个乖巧伶俐的小东西从小跟在我身边,从未离开过我,我看着他一天天长大,我纵容他,我宠他,每天见到他
漂亮的脸蛋,听他抱怨任他撒娇让他抱着哭泣……我还需要知道什么?
我需要知道……什么?
凰离疯狂地攻击我,皮肉绽开,血肉横流,我却一点感觉都没有。
“这是最后一次,我的东西我必须要得到。”凰离垂眸,嘴角浮现一丝冷笑,“既然他如此舍不得你,那么干脆
由我杀了你,他便再无牵挂。”
凰离抬手,似要朝我心窝捅去。
而就在此时,玄都却出现了,他替我挡住凰离的攻击。
他面色青紫,定定看着结界最高处那名美艳女子,冷声说道:“凰离,你要的无非是我,不要为难他。”
幽幽收回手,凰离看过玄都,愤恨而隐隐作痛的,一字一句清晰说:“当初在你身体加入妖血,想不到你宁愿承
受蚀骨之痛也还是无法对他下手,难道你忘记,你自己承诺过我什么吗?”
静如死水的言语,他轻轻对凰离说:“我没忘。”
缓缓回过头,玄都望了我两眼,墨绿色的眸轻轻泛滥着一丝看不见的情愫,最终归于平静。
蓦然回首,他说:“我会跟你走,但是,这之前我想跟他道个别……反正我和他以后也不会再相见了。”
凰离犹豫片刻,终于点头,挥手放开了我。
重重摔到地上,我觉得四肢都碎了。
凰离晃身消失不见,玄都停在原地,慢慢回头看了看我。
玄都脸上不知何时布满青紫色的血痕,张牙舞爪似的蔓延,使得原本美丽的脸满满满变得狰狞。
那是妖主凰离的印记。
“玄儿……”有气无力的,我半伸出手,想抓住他。
他缓缓靠近,半跪在我身边,伸手轻轻拥住我:“莲……你没事吧。”
他挡住我的视线,我看不见他的模样。
“我早知道你心里有一个人,第一次见面就知道……我也一直相信你会注意到我,我从小就在等待,我一直都在
等你……可你的眼里从来都看不到我……”紧紧拥着我,玄都的声音宛如残枯的落叶,瑟瑟的秋风。
“我死得很不甘心。”拥得很紧,他没有悲伤,再也没有,“二郎神把你的过去都告诉了我,他说你之所以守着
那盆兰,是因为你爱着那株兰的主人……我不甘心,我想活下去,想活着等你爱上我,所以,我把自己作为代价
卖给了凰离……”
有气无力,我努力地想起身,可我发现自己做不到,嘴里憋着许多话,却没有力气。
“你爱我么?”手掌渐渐变得冰凉,玄都浑身都在发抖,眼角红红的,仿佛是乞求一般,“求你……告诉我……
我只要一句就好……”
我睁大双眼,开不了口。
许久,他终于缓缓松开我,嘴角泛起一丝微笑,眼角那滴眼泪真的落了下来,烫伤心里某个角落。
“对不起……”他哭着抱歉。
悲伤地看了我两眼,玄都缓缓起身,背对着我,渐渐消失于茫茫夜色中。
顿了一下,我立即惊醒。
“玄儿……”张口叫出他的名字,费劲力气抬手,却只抓住他的影子。
我的声音太渺小,他听不到。
心突然钻痛。
翻天覆地的痛。
不知不觉,身后突然闪出一道白光,眼前所有景象开始变得煞白如纸,强光刺得我睁不开眼,脑子亦是一片空白
。
一抹身影似乎渐渐离我远去,我看不清楚,亦追不上去。
有个声音唤住我,温柔而隐忍的。
“忘记吧……如果真的很痛,就不要记住他……这是你的劫难,忘掉一切,你就可以从头开始……”
“你是谁……”
“我是你的兰草,是青帝大人唤我守护你的……”
“蘅尘……”
“安静的歇息吧,莲,明天……你就会忘记一切,忘记让你痛的一切……”
“忘记……痛?”
……
我开始迷茫,困倦,不省人事。
然后,我昏厥过去。
等我醒来,却发现自己在一个杂草丛生的荒野当中。
奇怪的是,身上居然布满血迹,身后沾满脏兮兮的泥土……我环顾四周,意外的在我身边发现一株即将枯死的兰
。
居然是蘅尘送给我的那株兰花?!
它不是在水华阁么?为何会在这里……
还有,我为什么……也会在这里?
带着疑惑,我缓自起身,双手捏起那株枯兰,施法慢慢飞上天空,却好像遗忘了什么东西似的,不时往下看去。
但,目光所及,我不知道自己要寻找什么。
脑袋空出一片,生生被什么东西挖走一般。
飞抵水华阁的时候,我停留在门前,愣了很久。
为何我会对这里这么陌生?为何我好像离开这里很久很久?为何……我记得我不是住在这里?
可我不住在这里,又住在哪儿?
为什么会这样!
头疼欲裂,我半跪在水华阁门前的青玉台阶上,不停颤抖回想……有什么东西好似要溢出脑海,可那里却一片空
白,什么都没有。
侍者扶我进屋,沐浴更衣之后他们便离去,只剩下一株蔫掉的兰在我视线当中。
手里捏着那株快要死去的兰,我忍着头疼飞到青帝苑,恰好蘅尘在,我走进去,怀着歉意亲手交给他,说:“对
不起,它快枯萎了……”
淡然地望我一眼,蘅尘结果那株兰,眼眸黯然,隐隐藏着些悲戚之色,他说:“想不到,这株兰居然会枯萎。”
听他话里有话,我不禁回头问道:“蘅尘,你是什么意思。”
微微一笑,蘅尘隐去悲色,缓缓摇头:“没什么。”
他的笑容依然是这么淡雅。
记得以前看见他的笑会心痛,然而……现在令我心痛的,却是心中某处一颗空虚的幻影。
脑海里记着一个幻影……隐约觉得别人知道,但询问过每一个能问的人,竟然没有一个人愿意告诉我……他们统
统有意躲闪我的问题,他们笑我自寻烦恼,他们都说我在做梦。
杨戬亦是。
杨戬会来找我喝茶,虽然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喜欢我泡的茶,然后这个冷面男人会很认真听我说着这个奇怪的幻
影。然后,他笑我白日做梦。
做梦么?
若是做梦……为何会这么真实?
仿佛闭上眼就能看到他,墨绿的眸子,漂亮的脸蛋,还有身上亲昵的温度……一切都是这么熟悉……
然而,我每日每夜只能在梦中描绘他的轮廓,却在拂晓时分,将他忘得一干二净。
最后,我能记下的,只有他留下的一个背影。
我想跟他说话。
我想挽留他。
我想……抓住他。
可我拿什么抓住他?我甚至连这个人是谁都无法知道。
他是谁……他是谁?
不止一次望着天空询问,可无言的天穹还给我的只有永恒的沉默。
伸出一只手,想抓住带着他气息的手,无奈不知风从何处而来,又该归往何处,我抓住的,不过是一缕莫名凄苦
的风。
第五十六章 沐渊
等头不再疼,心情亦平静许多,日子回复之前的单调,无聊。
端坐天明,然后等待日落。
独自品尝泛苦的茶,书卷上沾染着香茗的气味,弥漫的水雾惶惑在眼前,仿佛隔了很久很久,侍者替我点完琉璃
火后,我唤住他:“你说一个人此时彼时明明都做着同一件事,为何会觉得如此陌生?”
躬身垂首,侍者慢慢退下。
他自然不知道我在说什么,因为,他没有灵魂,他只是我用仙气创造出来的灵体。
待他离去,整个水华阁再次变得清冷。
从前也是过着这样的日子,但从未觉得如此寂寞。
昏黄的灯火映照下来,落在纸张片片阴影,忽而抬首,习惯性的,在那片暗黑的角落,总会恍惚出一个背影。
我不会上前。
因为一上前……那道幻影便会消失。
或许是我太寂寞,或许那道影子真的未曾存在,或许……真的如同那些人说的,我不过是做了个梦。
记得当初下凡除妖,杨戬告知我去寻七窍玲珑心之后,我便没有了记忆。
不仅仅是之后,之前那几百年,我虽然记得一些事,可有些东西无论我怎么想也想不出来。
脑海某个角落,一片空白。
那时候临界波动已然平复,六界之间相抵的气息终于得到缓和。而且凰离丢失了七窍玲珑心,妖功亦未练成,
后来没过多久,听说凰离死了,妖界易主。
妖界一向属能者居之,而妖族易主实乃妖界之事,不属天界管辖,况且我没心思去管去顾及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于是没有过问其他。
人间的太平是我期盼的,只是当人们普天同庆的时候,我却暗暗觉得伤感。
尽管我不知道为什么。
我想去找风伯,可守门侍者示意我风伯依然留在鬼界,未曾归来,于是徒步踌躇半天,不知不觉竟走到青帝苑。
站在青帝苑门前,我犹豫着终于走了进去。
心里不再惧怕,多了份淡然。
如我所料的,蘅尘依然不在青帝苑,我缓缓坐在蘅尘的花园,赫然发现蘅尘花池里种的全都是白莲,不由惊讶,
再走几步,突然在前方看见那株本来快要枯萎的兰。
那株兰被保存在神水之中,受伤的叶子有了不少活力,它精神很好。
人间这么多年,在我残存记忆中,它是我唯一剩下的陪伴。
“跟着我这么久,你还是这老样子。”伸手摸了摸它,心里很平静,“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忘记了什么,我一直
在想,为何一个幻影始终缠绕着我不能停歇,但如果那道幻影不是梦……”
声音哽住,说不下去了。
一遍又一遍叹息着,我定定看着那那株兰,终于摇头离去。
不知为何,我来到人间。
一个人晃荡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看着四周来来往往的人群。
不远处,有个男人牵着一个八九岁的小男孩,小男孩吵闹着要买糖葫芦,男人无奈地摸摸小孩的头,掏钱给他买
了糖葫芦。
小孩笑了,笑得天真无邪。
视线开始迷离,我怔忡原地,呆呆望着这一幕。忽然之间,好像有人拉着我的手,我倏尔低首,却发现手心空荡
荡的。
等他们消失于人群之中,我才终于反应过来,继续前行,等到走累了,便随意寻了个地方歇歇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