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紫夺朱 上——彻夜流香

作者:彻夜流香  录入:07-16

秦子玉被分到了马房,这是最累的活,每天天不亮就要起身给马上草,然后是给马擦身。

元林又酷爱骑马狩猎,他的马都要用上好的饲料,骑之前要擦身,检查蹄钉,骑之后又要擦身,饲喂,检查蹄钉,加之那匹马性烈如火,除了元林谁也不认,成了马房里最难伺候的马。

当然这种苦活都归新人秦子玉,他苦不堪言,唯有咬牙苦忍,反而是洛川寻日日算着他的工钱,只恨不能把活与工钱是他二倍的秦子玉对换。

隔了二日,元林有一次早归,坐在椅中,淡淡地道:“你这一个月将我要的书拿错了两回。”

洛川寻闻言大吃一惊,嗫嗫地道:“殿、殿下,奴才……”

“第一次是我要了一本《申子》,你给我拿的是《韩非子》,另一次我要的《围炉夜话》,你取的却是《闲情偶寄》。”

洛川寻慌忙跪下道:“奴……奴才太粗心了。”

元林今天难得穿了一件白袍子,金色的衣边,看起来比平日里多了一分慵懒。

他淡淡地道:“粗心?申子是法家,韩非子亦是法家,但是申子重谋术,以术驭下,韩非子却是以法制典,典制以制国。《围炉夜话》与《闲情偶寄》亦说的都是生活,只是前者讲的是生活里的道理,后者说得却是生活里的百物。”

他的声音不高,但却充满了威严,压得人透不过气来,洛川寻额头上的汗都快冒出来了。

元林轻问道:“你是担心我不懂挑书吗?”

洛川寻叩了一下头,嗫嗫地道:“奴、奴才真的是粗心,奴才该死,奴……才还是去厨房帮佣好了。”

元林一愣,他万万没想到洛川寻居然是给这么一个请求,隔了半晌才冷冷地道:“我听阿吉说,你出身好人家,三岁能读,四岁能文,只是家道中落,才被人卖进府,若是去厨房帮佣,不是辱没了你这六、七年的读书时光?”

洛川寻眼睛瞥向一边,支吾地道:“奴才自幼父母双亡,从小寄居在舅舅家中,所谓读书,不过是家里的先生给表哥上课的时候,偶尔听得两句,全都是一知半解的,所以奴才……还是去厨房帮佣的好。”

元林的眼光看着他,似稍许柔和了起来,道:“你父母什么时候亡故的?”

洛川寻伏在地面上答话道:“回殿下,奴才是遗腹子,父亲早些时候遇上道匪,不慎死于非命,母亲生下奴才之后,由于过于惦记亡父,也就跟着父亲去了,是以奴才的父母,奴才都没见过。”

元林微叹息了一声,道:“原来你也没有见过你的母亲。”

“是的,殿下。”洛川寻听到元林用了一个也字,心中不敢揣测原因。

“起来吧。”元林的语气比起刚才似要温和不少。

洛川寻从地上爬起来,恭声道:“奴才明日让阿吉师父另给殿下派一个心细的人过来伺候殿下。”

元林抬起眼,他的那双眼依旧很冷,只听他淡淡地道:“你就这么爱厨房?”

洛川寻见元林突然这么一问,不由微抬起头,发愣地看着元林。

元林见他那副呆头呆脑的模样,不禁露齿一笑,他极少发自内心的笑,但笑起来便如满院春色,灿烂的关也关不住。

洛川寻有一些发愣,他从未想过元林会欢颜一笑,事实上他的直觉也是对的,在以后的日子里,他确实很少见元林开怀一笑。

“去准备一个锅子吧,我中午想吃火锅。”元林挥了挥手,示意洛川寻去准备。

洛川寻满头雾水地跑到专为元林准备饮食的小厨房传达太子的旨意,一时间厨房里二、三十号人马立时忙碌起来。

“快,把殿下新猎的獐鹿取来,另外把野真部落上贡的牛羊各杀一头。”

流水一般的新鲜材料送入厨房,肉类一律只取脊背之处最鲜嫩的一块,切成如同纸张那么匀薄,时鲜菜蔬更是只取菜心,边叶一律弃之不用。

洛川寻捧着一只炭烧的铜炉,领着一队捧着洁净生料的侍女太监往书房而去。

案桌摆上炭炉,有人立即将早已经煨好的高汤浸入锅中,防风罩内添置好乌黑的纯炭,点着,隔不了多久,那浓郁的香气便飘得满屋都是。

元林摆了摆手,示意其它的人都退下,只单留下洛川寻一人服侍。

洛川寻小心地将菜烫好,又依次放入元林面前的碟中,元林修长的手指拨弄着菜,吃得很慢,他甚至拿了一本书边看边吃。

洛川寻不但要替他烫菜,还需仔细观查元林的表情,什么时候想吃,什么时候更想看书,哪些爱吃,哪些不爱吃,同时保持着不能快也不能慢的烫菜速度。渐渐地,洛川寻只觉得自己两只手跟灌了铅一般,重得都快提不起来了。

早过了午饭的时间,洛川寻是饿得饥肠辘辘,而他人在锅的上方,那股扑鼻而来的香气,让他费了好大的劲才不让自己的唾沫掉锅里去。

元林这顿饭可谓吃得前所未有的长,一直吃到大半夜,才算把这顿中饭吃完了。

他放下筷子,对着两腿直打颤的洛川寻淡淡地道:“这厨子还当得过瘾么?”

他说完,也没有意思要听洛川寻的答复,便起身走了。

洛川寻整个人都饿虚脱了,几乎是拖着完全麻木的双腿回到了小院,喝了一口凉水倒在铺上,梦里满是如雪花一般的羔羊肉,紫红色的肉脯,嫩绿色的、透着果香的蔬菜叶子,它们全都在他的嘴边打了一个转,却又转身飞去,弄得洛川寻追了它们一整晚。

自那以后,元林吃饭都是由洛川寻来伺候,元林吃饭很慢,每每一顿饭要吃很久,洛川寻常常饿得头晕眼花,唯一的好处便是元林吃完了,他能就着残汤剩肴吃一顿精工细作的太子餐。

又一日,洛川寻正在布置元林的餐食,从外面的院子大摇大摆进来两个人。

一个是满面灿烂的少年,正是洛川寻误将他当作侍卫的十九殿下元英。

另一位却要稍年长些,是一个胡子拉渣,一副穷酸潦倒样的年轻人,寒冬腊月的,他的手里依然舞着一柄折扇,一走进来,便东张西望,四处抚摸,满面垂涎。

“喏,这里就是太子府的书房了,你看也寻常吧,我二哥哥也没什么好东西。”元英挥了挥手道:“比起我那书房,也强不了太多。”

他一转身,见着了洛川寻,眼睛立即一亮,道:“嗨,阿寻,你当上男宠了吗?”

洛川寻见他一进来,就把头低得跟弯腰似的,可到底还是被这位十九殿下认了出来,见他这么一嚷嚷,他连脖子都红了,吃吃地道:“殿、殿下,我是打扫书房的奴才,不是什么男宠。”

元英哦了一声,看了一下他手上的碟子,道:“你一个打扫的奴才却在这里挑鱼刺做什么?”

洛川寻微有一些结巴地道:“我、我也管太子殿下吃饭。”

元英一拍手掌,道:“你又管打扫,又管吃饭,莫非你想当我二哥哥的老婆?”

那落拓青年一听说太子元林的男宠,立即兴趣非常的冲了过来,由头到脚,由脚到头得将洛川寻看了又看,然后摆出一脸忧色。

洛川寻连忙看了一下四周,涨红了脸小声道:“十九殿下,太子殿下大约不喜欢殿下刚才的玩笑话吧。”

那落拓青年一听,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

元英嘻嘻笑道:“好吧,你不就是想快点出太子府吗?不如来跟我吧,就你那一个月十个大子的工钱,要存赎身的钱,存到何时,不如我替你赎身如何?”

洛川寻还没有说好,又或者不好,元林从院子外面走了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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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进庭院,那目光淡淡地扫了一眼两位不速之客,像是也不太惊奇,只往屋内走去。

元英却大声道:“二哥,我给你送人来了。”

元林往书房内的老木紫檀椅上一坐,道:“送什么人?”

“我的线人。我听说二哥哥你本月收了大哥哥一名美人,六哥二名美人,外加冯阁老的美貌小姐,跟李阁老的美貌小姐,我担心我要是不往哥哥府上塞个人,将来要吃亏。”

他说得大大咧咧,颇以为然,元林似乎也不惊诧,道:“你要送谁?”

元英在那穷酸青年背上狠狠地拍了一下,道:“就是他!”

那穷酸青年一脸惊慌,像是元林立刻会饥不择食地向他扑来。

元林扫了他一眼,也不说话。

“不过,二哥哥,我可要说好了,既然是我的线人,那就还是我的人,他是寄放在你府上的。”元英拉长了脸故作慎重地道。

那穷酸青年立即展开了他的折扇,上书:只读不侍。

元林微笑道:“完了?”

元英略略尴尬地道:“只有一件小事,胡侍读得罪了几个江湖上的小头目,所以二哥哥你可要负责他的安全。”

他的话一说完,书房里静得像根针掉下来都能听到似的。

“茶。”元林转过头去看着一脸认真挑鱼刺的洛川寻道。

洛川寻刚才耳观鼻,鼻观心,生怕殃及池鱼,这么一听,连忙去给元林沏茶。

他端着新泡茶碗朝元林走去,只听元林轻松地笑道:“这也不是什么难事,胡侍读就留下吧。”

元英大喜,他眼睛一扫又瞧见了洛川寻,便决定凑热打铁地道:“二哥哥,我还想……”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见元林微笑着指了一下洛川寻手中的那只青花瓷茶碗,道:“十九弟可知道这只碗的来历?”

他说完也不等元英回答,便微笑着滔滔不绝地道:“这只青花瓷是用来自波斯的苏料做成,发色纯正沉稳,构图精妙,花色均匀,是三百年前的官窑正品,出自司徒正清之手。”

元英睁大了眼睛去看那只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青花瓷碗,喃喃地道:“如此珍贵?”

元林淡淡地道:“大约足够拆走你半座王府吧。”

元英倒吸了一口凉气,捧着它的洛川寻更是不用提了,他的额头上都冒出了密密的细汗,他刚才听到元英开口,心里下意识地觉得要糟糕。

他看着元林修长的手指搭在了茶碗上,如此的漫不经心,洛川寻简直恨不得托着元林的手去端碗,他的眸子完全黏在了那只指甲饱满,修剪均匀,修长但却非常有力的手上,他的心跟着那几根手指一提一放。

终于,元林还是不小心,手指一滑,那只茶碗在六只瞪大了的眼睛里掉在了地上,摔了个粉碎。

“太烫了。”元林皱了皱眉,他轻描淡写地扫了一眼地上的碎片,淡淡地道:“记卖身契上吧。”

洛川寻如落入深渊一般,耳边只听到呼呼的下坠之声。

元林转过头来和颜悦色地问:“刚才十九弟想说什么?”

元英掂手掂脚地将自己手中的茶碗放到了桌面上,小声道:“我想说,若是二哥没事,小弟先走了。”

元林轻轻地挥了挥手,元英才轻手轻脚,生怕踩碎了太子府的地砖似的转身离开,刚一出门就呼地一下子嗒嗒跑远了,哪里还记得自己豪言壮语说要替人赎身这件事。

主子溜之大吉了,胡侍读只好尴尬地摇着扇子。

元林一转眼,目光就落在了他的身上道:“既然你是十九弟寄放在这里,那么住宿费便少不得,一天……就十两金子吧。”

胡侍读大张了嘴巴,连扇子也忘摇了,只听元林懒洋洋地道:“我这太子府也没别的什么特色,就是一个字,贵。”

他转头见洛川寻还呆若木鸡,如丧考妣似地站在那,便淡淡地道:“还不再去泡杯茶?”

“胡侍读读而不侍……”元林茶过一壶才淡淡开口道:“那就给胡侍读取一部《尔雅》来,让他好好读读。”

洛川寻唉了一声,拖着两条沉重的腿,将《尔雅》中的《释天》交给胡侍读。

胡侍读接过,清了清嗓子,咳嗽了两下,才抑扬顿挫地道:“穹,苍苍,天也。春为苍天,夏为昊天,秋为旻天,冬为上天。四时。春为青阳,夏为朱明,秋为白藏,冬为玄英。四气和谓之玉烛。”

他一开口,洛川寻只觉得生似一把铁刷子在刷生了锈的锅,又或者是敲打一面破锣,没想到胡侍读人生得一副落魄样,竟然还生了一副倒嗓子。

难怪胡侍读方才一声不吭,只摇扇明志,他若开一句口,只怕元林连读也不要他读了。

“停!”元林扫了一眼洛川寻,道:“你倒是会做好人,把《释沽》给他。”

洛川寻连忙抽出另一本《释沽》去把胡侍读手中的《释天》换了回来。

胡侍读瞪大了眼睛,看清了书上的手抄体,一个字一个字念道:“初、哉、首、基、肇、祖、元、胎、倜、落、权舆,始也。林、烝、天、帝、皇、王、后、辟、公、侯,君也。弘、廓、宏、溥、介、纯、夏、幠、厖、坟、嘏、丕、奕、洪、诞、戎、骏、假、京、硕、濯、吁、宇、穹、壬、路、淫、甫、景、废、壮、冢、简、囗、昄、晊、将、业、席,大也。”他念到这里,只觉得胸中一口浊气下沉,差点憋过去。

元林起身,道:“我喜爱书房有朗朗读书声,既然胡侍读专攻于读,那就要擅其所长,好好念。”他回过头来,看着洛川寻微微一笑,道:“回头自个儿去阿吉那里把罚金填上吧。”

洛川寻一脸冤枉,嗫嗫地道:“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是十九殿下一人说了算,奴才完全没有叫他替我赎身的意思。”

“我不是在罚你让元英赎身……”元林半垂了一下眼帘,微笑道:“我是在罚你口是心非。”说完他就自顾自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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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是在罚你让元英赎身……”元林半垂了一下眼帘,微笑道:“我是在罚你口是心非。”说完他就自顾自地走了。

胡侍读倒是一合那本薄薄的册子,在他身后哭丧着脸,道:“殿下,我不专攻读了……”

洛川寻一脸灰败地回了屋,秦子玉正在屋内收拾铜钱,见他进来,连忙道:“寻,正要找你。”

洛川寻往榻上一倒,道:“何事?”

“你是不是还没有去给阿德总管上贡。”

“嗯。”

秦子玉连连跺脚道:“我都叫你不要省下这份钱了,怪不得我今天得到内信说叫我离你远点,只怕他们就要给你一点颜色看了。”

洛川寻翻了个身,不去理会他的嘀咕,只那双眼睛张得大大的,看着白墙,喃喃地道:“天哪,三百年前的官窑正品。”

“快给阿德送钱去啦。”

洛川寻有气无力地道:“我还指着别人给我送钱呢。”

秦子玉见他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知道这个阿寻看似温顺,实际却全然不是那回事,因此也只好摇了摇头,道:“那你以后要吃了亏,可别怨子玉没有提点你。”

洛川寻哪有空理会他满腹的郁郁,只倒头一觉睡到天亮。

次日来到书房打扫,却见胡侍读已然在了,那沙沙的喉咙一字字念,大清早的,他倒是已经念得汗透重衣了。

洛川寻自顾自打扫自己的,元林照例要旁听朝会,下了朝,便来书房。

他今日穿了一件金色的袍子,这色若是别人穿,必定叫人觉得太过扎眼,可是元林来穿,衬上书房庭内的晚秋红枫,便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和谐。

满天满眼的红枫,摇着秋风,凌乱飘下,汇成的画卷里,却有一抹金,静看红叶零落成泥。那即像是冷对苍生的无情,又像是曾经苍海的萧索,也似一种睥睨天下的洒脱。

推书 20234-07-17 :反向平衡 下——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