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林穿了一袭白袍,头发也被束了起来,隔着茶案坐在太后的左侧,元英则嘻皮笑脸地另拿了一张椅子坐在太后旁边。
太后向宁慈眉善目,发髻被梳得紊丝不乱,一身厚重的深蓝色凤织锦袍,她正微笑着看着元林,目光满是温和的笑意,道:“二哥儿,多日不见,你精神倒是好多了。”
元林微微一笑,道:“祖母您也精神着呢。”
太后向宁微微叹了一口气,道:“祖母老了。”
她站了起来,抚摸着墙壁上的宝剑,铿锵抽出了其中的一柄。
元林起身道:“祖母小心,剑锋利。”
太后向宁一笑,道:道:“想当年我与你祖父出生入死,虽不曾手持一柄宝剑,但也曾纵横四海。”
元英跑过去,笑着托着太后的手腕,道:“祖母大人,我们知道您不惧怕一柄剑的锋利,但是您现在金贵多了,这要是不慎闪着了腰,那我与二哥哥就要吃不了兜着走了,父皇准饶不了我们。”他嘴里说笑着,将那柄剑取下,又放进了剑鞘。
太后向宁嗔怪看了一眼元英,笑道:“你这个小子,还是这么古灵精怪。”
元英连声道:“是,是。”他说着与元林一起将太后搀回了原位。
洛川寻细看元林的脸色,见他依然是平素那种平静淡淡的表情,看不出来任何涟漪,这太后到底哪里令胡侍读与元英草木皆兵,叫人匪夷所思。
太后向宁喝了一口茶,温言道:“祖母听人说你这太子府重建了一回,据说依的是风水义理,我这一来你这里,果然觉得神清气爽,心中的烦闷之气好许多了。”
“回祖母的话,孙子哪里懂得这风水义理,许是祖母久居宫里,心里闷着了,难得来孙子这里,见了不同的景致,自然心中畅快。”元林微微笑道。
“哦?”太后向宁笑道:“其实祖母这许多年来一直读的是国学,奉的是仁心仁术,原本也不信这些旁门左道。”
太子元林微一低头,像是在细听太后训示,只听太后向宁微微笑道:“其实祖母刚才也是试探一下你,我也知你师出儒门,向来信奉国学,但是怕只怕魔门邪道,无孔不入。”
元林缓缓抬起了眼帘,他刚才低眉垂眉,彷若果然是一个正在受训的后辈,但是他一抬眸,那漆黑的眸子深沉镇定,这个时候令在场所有的人忽然领悟到,他正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西夏皇朝的太子元林。
“祖母放心,孩臣心中有数。”
太后向宁对视着元林的眼睛,半晌才淡淡地道:“那么……什么叫作若无孔孟大树荫,只恐贤人变作闲?”
洛川寻只觉得眼皮跳了一下,他的目光仍不住去瞥元林,可是没对上元林的视线,倒碰上了太后向宁的目光,只觉得那略略松驰的目光里像藏着一柄利剑,闪着锋利的光芒。
他一吓,手一抖,盘里的酒壶便倒了,这一下那是如愿以偿,元林的目光倒是落到了他的脸上。
洛川寻真是叫苦不迭,什么叫作屋漏偏逢连夜雨,船迟偏遇当头风?这就是了。
正当他尴尬不已的时候,坐于下首的朱喜连声道:“太后,这非太子的言论,乃是一个小仆人的狂言,想必太子不会苟同。太子自然是儒生门下,您万万不可误会太子。”
他的话一说完,谁知道元林不咸不淡地道:“我没不苟同这句话,我赞同的很。”
他话一说完,所有的人都忘了洛川寻翻了酒壶,整间屋子都静悄悄的了,朱喜脸上的笑更是凝结了一般,硬得生似要脱落下来。
洛川寻有一刻觉得这个太后要发怒,她的乌黑柳眉已似要飞了起来,但她最终只是将手放在了茶碗上,淡淡地道:“我朝素来奉孔圣人为先师,历代皇上都自称为孔子门人,难道依此所称,都不过是一些闲散之人?那么依太子所见,谁才能被尊称贤人?”
元林毕恭毕敬地行了一礼,道:“回祖母,把贤人称作闲人,非有不敬之意,孔圣人曰君子不器,也非真的在骂君子不是东西,只是说君子不应拘泥于形式。
“所谓狂生纵欲,凡人多欲,闲人少欲,圣人无欲。七十二贤人自然不是圣人无欲,只有少许的欲望,因此才不似狂生凡人一般碌碌一生,所以贤人也是闲人。”
洛川寻见元林乌发白袍,神情从容,侃侃而谈,声音流畅却不急促,因为那沙哑的嗓子,会令人想起风吹竹林。
洛川寻从未见元林那么多话,他看了一眼元林,心想原来他其实满能胡扯的,他见胡侍读正斜视着元林,嘴边似笑非笑,知道胡侍读心里肯定也是这么想的。
向宁冷哼了一声,道:“多日不见,太子巧言善辩了许多,我常听教你的师父说,太子对学问相容并包,有战国文士之风,今天一见才知果非虚言。”
元林微微一笑,道:“那是太子傅大人谬赞,孙儿只是时刻提醒自己,万勿效仿秦士,留下焚书坑儒的罪孽。”
洛川寻只觉得向宁有一刻神色全变了,像是一种骇怕,一种畏惧,只是那一瞬太快了,她很快就恢复了镇定,端起了茶案上的茶碗,只是那指尖彷佛也略略在颤抖,才暴露了她这一刻心中的震惊。
元英将手中的茶碗一丢,不耐地道:“祖母,二哥哥,这乏味的学问之事可以不谈了吧,明知道我都听不懂。”
向宁没好气地道:“你就是爱胡闹,昨日学堂里的师父又到我这儿来告你的状了,你这个月可去过几次学堂?你若再不去,你师父便要向你父皇请御旨打你的板子了。”
元英大惊失声,道:“救命,好祖母您可要救孙儿啊。”
他说着趴到向宁的膝上又是抱又是揉的,弄得向宁无奈地道:“这一次我可不来救你,你现在就跟我走,自个儿向你父皇求饶去。”
她说着便起身,略略转头,微笑道:“祖母出来久了,这就回了。”
元林微笑道:“我送祖母。”
他笑着伸出一只手,向宁也微笑着将手搭在他的手腕上,转过脸来沉声对元英道:“你这皮猴儿,还不跟我走。”
元英吐了一下舌头,跑上前挽起向宁另一只手,朱喜讪讪地跟着后面,浩浩荡荡的一大群人都跟在后面。
乱紫夺朱14
洛川寻吐着气将盘子放在案上,摸着额头对皱眉站在一旁的胡侍读道:“我以后万万不再端酒壶,这五脏六肺都要骇得爆出来了。”
胡侍读才回过神来,拿起太后太子没吃的水果咬了一口,道:“向宁从来不正面找太子的麻烦,今天斗得莫名其妙。”
洛川寻却好奇地道:“胡侍读,你跟阿德总管很熟吗,为什么你想进来就进来了。”
胡侍读才忽然想起了什么,一笑道:“没什么,我只说是元林吩咐的。元林的吩咐,谁敢问是真是假?”
他顿了顿,看着自己手上的半个苹果,道:“今日没白来,已经许多年没见元林维护过谁了。”
“维护谁?”洛川寻望着门外的院子随口问道。
胡侍读狠狠地咬了一口水果,道:“一个小兔崽子。”
洛川寻哦了一声,他显然没在意听胡侍读的答案,踏出了门,见着一个小厮,便笑问:“随公子不在么?”
那小厮曾给洛川寻领过路,倒还认得他,便笑道:“公子回去给祖母贺寿了。”
洛川寻谢过了他,抬头见日头又已经暗了,连胡侍读也没别过,便转身收工了。
他困乏至极,一回去便急于补眠,躺在床上刚会周公,便听有人大声道:“起来。”
洛川寻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却见长着一双倒八字长眉的阿德正满面急色地叫着自己。
“起来,到正殿去。”
“啊?”洛川寻还是迷迷糊糊地。
“太子叫你去。”
洛川寻还在发呆,胡侍读已经掀帘进来了,他摆了摆手示意阿德先出去,阿德见了他,倒似有几分容让,便转身出去了。
“快起来。”胡侍读满面肃穆地道:“去正殿。”
“去哪里做什么?”
“太后向宁一回宫就晕了过去,据说是被人下毒,现在侍卫营的人把整个太子府都封住了。皇上令太子速速进宫,照宫规,他可以带一个贴身的小太监。”胡侍读将手里的一个包袱丢到床上,道:“换上它,立刻去正殿。”
洛川寻一路上被胡侍读推推搡搡进了太子寝宫的偏殿,他素来只接触过元林的书房,还是第一次进他的寝宫。
只见这里也不见得比别处有多华丽,相反质朴得很,只是这深棕色的卷角书案,一盏纱灯摇曳着黄色的烛光,照映着案上摞着的书卷,或摊或卷,有一种别样的惬意。
然而此刻的气氛似乎与惬意完全无关,当洛川寻被胡侍读推进去的时候,屋子里还有一个人,他戴着纱帽,面目完全笼罩在那层薄薄的黑纱之中。
其实京都风沙极大,因此纱帽是很寻常的衣饰,可是在这个不透一丝风屑的偏殿里,还不肯将纱帽脱去,就显得分外的古怪了。
他们的讨论似乎因为洛川寻的出现而中断了,尽管不见那人的面目,但是洛川寻觉得他的目光聚集在了自己的脸上,洛川寻有一种本能觉得那目光背后隐藏的并不是一种善意。
元林挥了挥手,他微一低头,竟然连声音也没有就这么退出去了,若不是还有一点沙沙的脚步声,真要令人误会这个人从未出现过。
胡侍读并没有进来,偏殿里只剩下了他与元林。
元林依然是白天的那身白色的衣衫,这衫子叫烛光一映,成了一种浅浅的淡黄色,元林的肌肤也被染上这层黄晕,但却没有使他的面目变得模糊,相反倒使他的五官变得更加深刻。
他见了洛川寻到了,便微微一笑,开口道:“你来了。”
洛川寻喃喃地应了一声是,他在猜测着这位即将大祸临头的太子到底要做什么,但无论如何被一个快倒霉的人惦记总不是一件太好的事情。
洛川寻心里想着,眼帘微微一抬,却见元林含笑在看一张纸,那张纸分外眼熟,仔细一看居然是他本人的卖身契。
“洛府川寻,家道中落,难以生计,现由舅爷候天做保,作价一百两卖于顺天府为奴,银两两讫,特此凭证。”
元林顿了顿,又淡淡地道:“再有,洛川寻在府内打摔茶碗一只,三百年前。”
他抬起了眼帘,淡淡地道:“你这是说,你是三百年前曾经打摔了我的茶碗一只?”
洛川寻见元林放着自己的事情不去理会,倒先来咬文嚼字自己的卖身契,只好硬着头皮道:“奴才文笔粗陋,词不达意也是有的。”
“还是折成银子浅显一点,你觉得呢?”
“是……殿下英明。”
元林放下卖身契,身体微微前倾,轮廓分明的嘴角微弯道:“你既然说我英明,那么这只碗就由我来订价,想必你没有什么意见,对吧。”
洛川寻舌头在嘴巴里打了个转,他原本捧一下元林,元林想必会故作大方徵询一下自己的意见,那自己便可讨价还价,那知这位太子殿下竟然如此没有风度,一点机会都不给。
洛川寻愤愤不平,无奈地看着元林龙飞凤舞地在自己的卖身契上添上了价钱,然后耳边只听元林微笑道:“原本这只官窑正品怎么也值个几万两黄金,但念你也是无心之失,也罢就算一万两黄金。”
“啊呀!”
洛川寻站在那里都差点脚一滑,摔倒在地。
元林将卖身契折好,道:“你的工钱是一个月十个大子,一年一两银子,若是一年我另给你九两纹银作为打赏,你一年也有十两银子的工钱。如今天你统共欠了我一百万另一百两银子,足够你替我做上几辈子的奴才了,对么?”
一边是元林春风满面,另一边则洛川寻面如土色。
“对么?”
元林撑着自己的下巴,悠闲地又问了一句。
“殿下真会算帐。”洛川寻的嘴角抖动了一下无奈地道。
元林听了他的话,凝视了一下他,道:“若我此去,不再回来,你是否会觉得如释重负?”
洛川寻一愣,见元林忽然扯到了正题上,抬眼见元林风华正茂,若是他的后半辈子都要在专用来关押废庶皇族的禁狱中度过……窗外似有微风轻轻吹过,只听烛油轻轻波的一声,烛火也为之晃动了一下。
洛川寻心头忽一软,道:“若是太后有心加害殿下,她也需要证据,中毒无迹可寻,要落实罪名根本不易。”
元林没有吭声,而是取下灯罩,拿出一根灯剔,居然很耐心地剔起了烛火,嘴里却在问:“你觉得太后神情变动最大的时候,是什么时候?”
洛川寻回想了一下,道:“太后的神情变化一直不大,只是在殿下说﹃焚书坑儒﹄的时候,显得有一点害怕。”
元林的手一顿,他转过头,洛川寻只觉得他的眼神忽然一下子变得很锐利,只听他道:“你刚才说什么?”
“焚书坑儒。”
乱紫夺朱15
“焚书坑儒。”
洛川寻下意识地又说了一遍,元林的锐利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元林的眼神一贯冷冷的,既不算温和,但也不算阴冷。
那是一种淡淡的冷,就像深秋的风,冷但却不刺骨,也许这一刹那的锐利才是元林的本来面目,洛川寻在心里模糊的想着。
元林已经恢复了原来的神情,他听着外面逐渐奔近的脚步声,那是军靴踏地的声音,皮革不停的撞击着地面,那沉重的声音无形的传递着一种压力。
“把衣服快穿好。”元林淡淡地道。
洛川寻也知道来缉拿元林的人就要到了,连忙手忙脚乱将小太监的衣服套上,发现竟然很合适。
这个时候传来了拍门声,元林没有应声,只是站了起来,将洛川寻慌乱没有戴正的帽子扶正。
洛川寻的前额接触到元林修长的手指,出乎意料那手指传递过来的温度很暖,远非自己想像当中的冰冷。
“大内副统领葛宗叩见太子殿下。”
出于避嫌,今天太后带来的统领司徒便没有来,来的这个葛宗正是太后的心腹之一。
元林微微一笑,道:“进来。”
葛宗是一个精瘦的汉子,他家世代替向宁的娘家做奴才,所以对太后极为死忠。
葛宗规规规矩矩地给元林行了一个礼,微微低头俯视着元林,葛宗身后是皇家的近身侍卫军,但即便是如此,他仍然有一种被元林压得喘不过气来的感觉。
“臣奉旨捉拿凶手,若有不敬之处,还望殿下见谅,万勿怪罪。”
元林淡淡地道:“葛副统领也是奉旨办事,为公不为私,何有怪罪一说。”
葛宗听了,讪笑一声,起身让过一边道:“殿下,皇上召见。您就随臣的牙将,去一趟皇宫。”
“那就有劳带路了。”
元林带着洛川寻踏出殿门,他连衣衫都未换,只是微微侧头瞧了哪里一眼,一刻也没离元林的洛川寻顺目望去,殿角有一个黑影一闪,但却除了他没有任何一个人注意。
葛宗始终低眉顺目,尽管他是来捉拿元林的,可是皇上一日未曾下召,他便一日还是太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洛川寻出了门才知道为什么葛宗要再三打招呼,只见太子府里到处跑动的人,虽然天还未完全黑下来,但四处已都是流动的火把。
这不像仅仅是奉旨召见太子,倒更像是带兵来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