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的风很大,将元林乌黑的长发吹了起来,他英挺俊秀的五官显得更加清晰,脸上的表情也是一览无遗,那是一种微微的愤怒,虽然不形诸于色,但却似连周围的空气都凝固了起来。
葛宗更是觉得压力重重,也越发不敢多看他一眼。
太子府离着皇宫其实不算远,但即便如此,一行人还是走了二盏茶的工夫,等抵达皇宫,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今天的天有一点阴,因此便显得夜色更黑。
洛川寻是第一次进皇宫,此处的正宫若是加上郊外的偏殿如离宫,甘泉殿,整个皇宫只怕可以绵延出去二十里。
如此一个宠然大物,它洞开的高大的皇宫大门,在浓墨的夜色中犹如一头猛兽张开着大嘴,从那张猛兽的口里望去,是一道又一道的门,一道套着一道,生似没有尽头。
洛川寻看得太专注,都没有意识到元林已经下了辇驾。
“走吧!”元林在一旁说道。
他一出声,洛川寻才似回过神来,连忙跟紧了元林。
两人一路行来无话,墨沉沉的夜色,再加上寂静无声的皇宫,若不是还有前头太监手中的绢纸灯笼洒出来的烛光,真要叫人误以为这只是一幅死气沉沉的水墨画。
门走得多了,两人的步伐像是变得极其协调了起来,起,落,起,落,跨过一道又一道的门槛,不知走了多久,依山而筑巍峨的前殿隔着一大片台阶才遥遥在望。
整个皇城坐北朝南,主殿一脉相连,两边的宫殿犹如两片展开的侧翼围绕在大殿的两旁。
元林被带进了东侧的太子宫,其实皇宫中历来都有太子的寝所,只是上一代太子先封王后被列为太子,居然非常例外地没有搬入太子宫,而这个习俗又被元林给承袭了下来。
乱紫夺朱16
太子宫中有一个博望苑,也是临水而建,只是博望苑被高高地架在插入水中的柱子上,登高一望,除了同样建于高处的正殿,其他的偏殿多数均能收之眼底。
元林挑了这么一处地方接受质询也颇耐人寻味,因此冯如丰踏上博望苑的时候,看到立于博望苑中带着淡淡微笑的元林,即便老辣如他,心中也不禁有一点发怵。
这个便是太子,若没有十足的把握彻底扳倒他,那么说话行事便要深思而行。
“殿下。”
冯如丰行了一礼,元林扶住了他,笑道:“太子傅不用多礼。”
冯如丰站了起来,清了清嗓子,道:“臣代替皇上有几句话要问殿下。”
他说着脸色便凝重起来,替君问话,自然便多了几分权威,这个连元林也需低头应是。
“太子近日都读了些什么书?”
“儿臣最近主要是读了《左传》及《战国策》与《史记》。”
“史记中酷吏列传序,圣人孔子曾言: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你对这句有何领会?”
这句话的原意,是孔子说:“用政令来引导,用刑罚来约束,百姓可以避免犯罪却没有羞辱之心,用道德来引导,用礼仪来约束,百姓就会有羞辱之心,而行为端正。”
冯丰如这句话说得清且轻,彷佛是一句不甚关要的闲话,但立于一边洛川寻却是眼皮一阵乱跳。
他忽然忆起了有一日他收拾书的时候,曾经分明看到在那一页的旁边有一行洒脱的眉批:故治民无常,唯法为治。
这一句是出自韩非子,意思是没有不变的常规,只有制定法律才能有效治理臣民。
这两句是法家与儒家根本的分野,以法治国,这对西夏贵族来说,与赤脚泥腿的贱民们同样受制于一部法典,是一种对权威藐视,也颠覆了他们的地位。
这也是拥戴法学的紫氏无法抬头的原因,这已经不仅仅是法儒之争,它更是一场关于特权的争斗,一场掩藏在道德学术之下的宫闱之争。
没有人知道皇帝真实的意思,这个时候也许元林只要说错一句话,就像落错了一步子,满盘皆落索。
元林微一抬头,道:“儿臣当时想起了韩非子关于治国的一句话:故治民无常,唯法为治。”
冯如丰立即开口问道:“那以太子之见,孔圣人与韩非子说的话谁对谁错?”
洛川寻听出了那句话底下所隐含的杀气,推翻了孔圣人说的话,那便是推翻了一个奉行以君为臣纲,父为子纲为道德根基的皇统思想,继而可以演化成元林有不臣逆父之心。
此时的洛川寻根本没有认为自己与元林是休戚相关的,可即便如此,也许是身临其境,他只觉得整个人都很紧张,以至于掌心额前都冒出了细细的汗。
元林忽然轻笑了一声,道:“太傅言重了,韩非子与圣人视物不同,乃是所立方位不同,便有了两种看似不同的观点,没有谁对谁错之分。我倒觉得两人之言看似背道而驰,却是可以互相弥补。”
冯如丰听见那声笑,似也意识到自己不免有一些操之过急,只好后退了一步,道:“那依太子之见,何为主,何为次,孰重孰轻?”
他步步紧逼,绝不愿意错过了这个好机会。
元林似要开口讲话,突然啊呀了一声,只见他提手扶额,像似痛苦不堪,还未等冯如丰发言,他便倒在了地上,似昏厥了过去。
这一变故,不但令洛川寻大吃一惊,就是冯如丰也是为之色变。
他奉君命,跑来质询太子,还未能逮到元林信奉邪说的言词,元林倒先昏了过去,如他有一个三长二短,即便是当今圣上再昏聩,这罪只怕也是自己受不起的。
他大声地喊道:“来人哪,快宣太医。”
洛川寻慌慌张张地帮着冯丰如将元林扶了起来,只见他双眉微蹙,似深陷梦靥,痛苦挣扎,初始还好,但后面却手脚并用,用力扯着自己的领口,豆大的汗珠顺着光洁的额头流下,只把冯如丰吓得四肢发软,又大呼了几声太医,连声音都发了颤。
洛川寻抱着元林的身体,努力按住他的双手,以免他抓伤自己。
洛川寻自从跟随元林以来还没凑得这么近过,只觉得鼻端随着元林的体温升高,似飘来一种皂角的味道,夹杂在衣服淡淡的熏香里,却让人更加的心慌意乱。
元林虽然未必有多好,但却是给了一直流离颠沛的洛川寻一个安静的立命之所。此时也不知是何种原因,令洛川寻的心慌乱不已,汗珠随着额角不停滴落在元林的身上,竟似比元林出汗还要厉害。
他的手几乎抓不住动得很厉害的元林,他只能拼命将自己的双手围住,用自己的下巴抵住元林的脸额,那感觉似乎他在搂着元林,只那一刻,洛川寻觉得元林的动作似乎僵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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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此同时,太子府里的葛宗正在大殿中,有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不停地走来走去,他的面前已经堆满了各式各样的书或者玩偶,接着只听殿外传来一阵快速的脚步声,只听有人报:“副统领大人,在太子的书房外挖到了巫蛊术人。”
葛宗大喜过望,道:“立即给我拿进来。”
相对于此二处的热闹,在太后的长安殿里,却显得静谧的可怕。
尽管这已经是快后半夜了,太后脸色苍白地半卧在贵妃椅上,一只手撑着前额,似困乏疲倦之极,但不甚均匀的呼吸也轻易令人知悉她未有沉睡。
屋角的博山炉里燃着苏合香,嫋嫋的香烟升空,又散了开去,犹如一把张开的网,笼罩着屋里的人,令人透不过气去。
她的旁边却坐着一位中年男子,他五官英俊,可惜那双眼无光,脸上透着一种病态的白,身上穿着的却是明黄的五爪龙袍,赫然是当今天子,元林的父亲元竟。
他三番两次瞥着太后,但到嘴的话终究又咽了回去,当年若无铁腕手段的太后,他这个皇帝想必是当不成的,因此元竟每每见了这位严母,未语就先怯了三分。
向宁微微睁开了眼,道:“皇上是否有话要同本宫讲?”
元竟见向宁先开了口,不得不说道:“元林虽说是紫氏所生,可终归是我元氏的子孙,更何况元林的性子我清楚,傲慢放荡是有一些,孤高深沉也有一些,但要说他胆敢巫蛊太后,这是万万不会的。”
向宁叹了口气,微微起身,元竟上前扶了她一把,向宁坐起身子,在旁边的小杌子端起粉彩并莲茶碗,微微啜了仍微温的花片茶,才道:“皇上当哀家为了当年的事,刻意要置元林于死地么?”
元竟见她问得如此直接,只好道:“儿子万万不是这个意思。”
向宁放下茶碗,两眼看着纱窗,只今晚的月色不明,是以外面黑得团墨一般,道:“当年葛宗带人追杀紫氏太子,你该知道,那晚逃出去了一个怀有身孕的婢女。”
提及往事,元竟像是有一些不自然,他连忙道:“太后,怀有紫氏血脉的婢女就算逃出去了,也不能成大事,且不知道是男是女,即便是个男孩,难不成紫氏能拥他逆反吗?”
向宁深吸了一口气,幽幽地道:“有一件事,我从未与皇上说起。那就是先皇驾崩前,曾经留给紫氏太子一道密旨……只是哀家封锁先皇驾崩的消息,出其不意,先下手拿了紫允辉,否则这张登基密旨一出,只恐怕你我二人倒成了谋逆。”
元竟倒吸了一口凉气,回想当时,若阴差阳错,刀光下溅血只怕就不是紫氏一门了,想到此处,他问:“母后,那道密旨呢?”
向宁摇了摇头,道:“我遍寻不着,紫氏又差不多死了个干净,我以为那张密旨多半是毁在了那晚。
“元林虽然聪明,但他对元氏的忠诚度却是比你任何一个皇儿都要低。尽管我对他有诸多不满,但将他立为皇太子,缓和与紫氏的关系,我也认为并不是一个错误的选择。”
向宁的声音细且清,但却透着一股令人不寒而栗的冷气,她又接着道:“直到这几年我又获得了那婢女的下落,于是我派了三拨人马去追寻那遗腹子的下落,一路追来,竟是在京城里失去了线索。”
元竟倒吸了一口凉气,道:“那……您以为?”
向宁悠悠地道:“那孩子十有九成是藏在元林,当今的皇太子府内……”
她的话一说完,天边炸开了一道闪雷,震得元竟一抖,只觉得那道亮光打得向宁脸上一片刀光剑影,这冬日打闪雷,也凭添了几分诡谲的气氛。
向宁咬着牙,一字字地道:“而且我还认为,那道密旨有可能就藏在当年太子府里的某处,已经被元林找着了。”她顿了顿,冰冷地道:“只要我找到那个孩子,无论元林存了何心,有无那道密旨,都留他不得。”
元竟心内一颤,纵然皇室亲情淡薄,但到底是自己的血脉,父子连心,况且加上对已故紫氏皇后的愧疚,不由地道:“林儿纵然有不孝,但……但却还是我们元氏的子孙……”
向宁淡淡地道:“那就在掖庭宫里好好地反思吧。”
元竟听她的语气不容置辩,犹豫了片刻,还要再说,绡纱帐外已经有宫女进来禀道:“副统领大人葛宗求见。”
“传。”向宁立刻道。
葛宗一脸疲态地走了进来,跪下行了一礼,向宁已经开口问道:“如何?”
“查到了巫蛊术人,只是……”葛宗吞吞吐吐地道:“不但找到巫蛊太后的术人,更多的是巫蛊太子的术人。”
“什么?”向宁失声道,隔了一阵子才冷哼了一声,缓缓地道:“那找到那个男孩了吗?”
葛宗将头一低,小声道:“不曾。”
太后沉默了半晌,才缓缓地朝着流云贵妃榻靠了回去,元竟听了这则消息倒是大大松了一口气,刚想转圜几句,却听有人慌慌张张禀道:“禀太后,皇上,博望苑传来消息,太子急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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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竟大吃一惊,道:“何病?”
那太监结结巴巴地道:“太医诊断不出,说……说……”
元竟喝道:“到底说什么?”
“说像是疯魔症。”
元竟一愣,转头问道:“那些术人呢?”
葛宗立即禀道:“回皇上,在外面。”
“给朕取进来。”
葛宗不敢有丝毫犹疑,立即出去将一盘子术人取了进来。
元竟睁眼一看,却见那些丝绢制的术人上还插着根根银针,不由大怒道:“混帐东西,还不将这些针都给朕去了。”
葛宗见龙颜大怒,慌忙下手将针从术人身上拔出。
元竟长叹了一声,道:“太后,儿子知道您是为了元氏,也是为了朕的江山殚精竭虑,只是此事便到此为止吧。”说罢,他便行礼告辞了出去。
向宁气得浑身发抖,却又不便骂当今的天子,转眼见葛宗还束手立在一边,拿起杌子上的粉彩并莲茶碗便向葛宗砸了过去,骂道:“你这个不长眼的废物。”
那元林闹了一会儿,似慢慢地平静了下来,等皇上匆匆赶至,他已经能应上两句话。
洛川寻悄悄垂手立于一边,从他们交谈的片语之中,可知从太子府里竟然搜出有巫蛊元林的术人,他看了一眼元林,心中不由有一丝疑惑。
但元竟却甚是愧疚,很是安慰了一番元林,才离去。
旁边的冯如丰一脸始终诚惶诚恐,见元竟离开,连忙吩咐洛川寻好生照看元林,自己也跟着离去了。
洛川寻回转头看着那跨出门槛的背影,乌黑的瞳子看不出任何情绪,像是静静地打量着一个毫不关已的过客。
等他走了,刚才还很虚弱的元林,一个挺身从床上翻了下来,那英挺的脸上神色淡然,眼神清澈,哪里有刚才神智不清的模样。
洛川寻张了张嘴,心中的疑惑顿时开了,明白这位太子刚才只怕是在做戏,想起方才自己慌成一片,洛川寻心底有一股怒气,心里暗骂这位太子也未免太有戏子的天分,把戏演得如此逼真。
元林扫了他一眼,微笑道:“走吧!”
洛川寻愣了一下,却只好上前替他整理稍稍凌乱的衣饰,他们刚跨出殿门,太监慌忙上前道:“殿下,殿下,你好生休息一下,明儿再回吧。”
元林咳嗽了两下,缓缓道:“本宫挂念太子妃,早些回去,以免她忧心。”
太监有心想说什么,一瞥见元林冷冷的目光,到嘴的话又只好咽了回去,只好道:“我给殿下备车辇。”
元林也不置可否,只是带着洛川寻缓缓出了殿门,阶下掖庭宫的黑衣太监还持杖而立。洛川寻想起若是刚才有半点的岔子,只怕这些宫庭侩子手就要一拥而上了。
掖庭宫的首领太监也颇尴尬,他们显然是奉了上令今日便要拿下当今的太子,但眼见这一整夜快过去了,也不见下文,外面偏偏又下起了雨,发现元林突然从博望苑下来,连忙给他跪下行礼。
所有的人都跪倒了,但手中的黄杖却是依例不倒。
洛川寻看着那套着黄绫的杖,心里想着不知这后宫中有多少人是这杖下的冤魂,皇族,贵妃,这世上再尊贵的人在它的下面都要碾转哀号。假使刚才元林出了一点岔子,那他也会成为这其中的一位么?他心里想着,与元林从那片杖林中慢慢穿过。
洛川寻抬眼见元林的神情依然很淡,甚至有一种傲然,一种轻蔑。
雨仍然是淅淅沥沥的下着,透着一股子寒意,身后有太监慌慌张张的打起了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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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林立于宫门前,看着守夜的太监慌慌张张地打开一道又一道大门。虽然此时已是凌晨,但在这阴雨天里,隔着一串宫门遥遥望去,前面仍然是夜色重重,不知前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