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川寻微微一笑,是啊,这就是太子殿下,永远都胜券在握,高高在上。
书房的窗半开着,秋风钻进来,慌乱地轻拂起人的几缕发又消失无踪,元林坐在那里,带着一种懒散的表情翻过
一页一页的书。
洛川寻静静立在一边,他微微提高手中的茶壶,淡黄色的茶水倾了出来,缓缓倒进了元林的茶杯中,水流轻击茶
面,院子里风轻摇着花丛,有一种宁静错觉。
因为知道这一切是假象,洛川寻才忽然有了一种想要逃的冲动。
洛川寻在元林的耳边,道:“东紫的徽王送来了一些贡品,我去敷衍他一下。”
元林手指顿了一顿,道:“你去吧。”
洛川寻应了一声是,刚走到门口,手才搭上门边,又听元林淡淡地道:“早些回来。”
“嗯?”洛川寻回头。
元林又补充了一句道:“你若是回来晚,我就不在了。”
洛川寻离得他稍远,难得元林看上去不是那么冷,他像是在微笑,洛川寻也一笑,道:“无妨,我知道去哪儿找
殿下。”
元林头微微转过去,看了一眼其他的地方,然后收回了视线落在了手中的书上,洛川寻见他没有再有异议,便匆
匆拉门出去。
紫云依然在偏殿里候着,洛川寻扫了一眼四周,确定偏殿没有暗眼才坐了下来。
紫云笑道:“殿下你放心,元林再聪明也不会想到你我二人就在他的偏殿里堂而皇之的谋逆。”
他说着,见洛川寻坐了下来,便也立即坐到了他的旁边,小声道:“殿下,如你所料,沈家再也没有弄出什么花
样,变得极其配合……而且是比我们都还要迫不及待。”
洛川寻温和地问道:“金钗呢?”
紫云意识到自己有点激动过头,连忙从怀里拿出一方帕子裹着的事物。
洛川寻翻开来,沈茑茑的钗子赫然便在其中,他轻轻吁了一口气,将它收起来放回自己的怀中。
紫云看着眼前这个英挺的年轻人,十二年前,他冒险救了这个男孩,只是存了一个奇货可居的念头。紫氏太子的
唯一血脉,无论是将来挟天子以令诸候,还是将他送给元氏,都是奇功一件。
其实他原本的念头更倾向于将他献给元氏,因为他发现这个小男孩性子似乎偏于温和,而且对紫氏太子的死也很
淡漠。
年幼的洛川寻问道:“一个在生死关头将怀孕的家母丢弃,自己逃亡的男人,我为什么要冒险去替他复仇呢?为
了他的一夕之欢吗?”
紫云当时微有些吃惊,看似温和的洛川寻似乎相当有主见,穷困潦倒,三餐不济,却对俗世的礼仪有一种不露痕
迹的蔑视。
也许是基于这点吃惊,他对过早的下决定有一点踌躇,于是兵行险招将他送入了太子元林的府里,将这个烫手山
芋丢给了元林。
紫云知道元林必定会替他想法子,不仅仅是因为紫允辉是他的舅舅,而且因为紫氏太子的血脉如果在太子府中被
发现,元林也难逃干系。
元林最好的办法其实就是杀了洛川寻,但紫云赌的就是这位太子面冷心热,他果然赌赢了,元林不但庇护了洛川
寻,而且居然一直长久地将他留在身边,与洛川寻发展了这么一段几乎乱伦的感情。
最令他心喜的是洛川寻的性子看似温和,却非常有手腕,颇有帝王的城府。事态发展到今天,过去的种种他自然
不会再提,要提也是提他智谋过人,知道最凶险的地方即是最安全的地方。
洛川寻并没有去过多揣测这位堂叔的想法,只道:“替我知会西紫一声,我要约见他们的宗主,日子便是下个月
的二十六日。”
紫云一愣,东紫西紫素来不和睦,他小声道:“殿下,西紫素来狂妄难以约束,这件事没他们参与,我们也有把
握。”
洛川寻听了,微微一笑,道:“你知道当年元氏将紫氏划分为东紫西紫有何目的?”
紫云一愣,轻声道:“殿下,您请讲。”
“东紫在堂,西紫在野。没有西紫的兵权,东紫在朝野中再得势,也是枉然,没有东紫在朝运筹帷幄,西紫不过
是一群替人卖头颅的匹夫而已。”
洛川寻微微抬起头,道:“要想夺回被元氏抢走的江山,第一步就是要弥合与西紫的分歧。”
“可是西紫他们从来我行我素,东紫不是没有与他们……”
洛川寻手微一扬,制止了他接着往下说,只微微笑道:“时不同以往,他们会见的,因为……我手里有一个他们
很想要的人。”
乱紫夺朱53
洛川寻的威仪日盛,已经远非当年那个露宿街头的小流浪汉可比。
紫云不敢多问,恭敬地对他行了一礼,才转身离开。
三日后,紫云传来消息,西紫宗主同意见面,洛川寻当时正在替元林收拾屋子,听了只微微一笑,紫氏暗线见他
没有提出其他的要求,便悄然退下。
这几日元林也是非常忙碌,毕竟太后向宁在朝运筹帷幄多年,即使失势多年,实力也不能小觑。
会面的地方被安排在一处客栈的后院,那天的夜色很浓,后院内仅有两盏红色的气死风灯挂在外面,寂静无比的
院落,加上这摇曳的红光,令人倍感诡异。
四周早已经被紫氏的暗哨隔绝,洛川寻穿了一身黑衣,戴着纱帽推开了门,门内背对着他站着一个男子。
“别来无恙,胡侍读。”洛川寻走去去,脱下纱帽笑道。
那男子转过身来,苦笑道:“有劳殿下挂心,还算马马虎虎。”
洛川寻一笑,道:“请坐,西紫宗主。”
胡式微走过去,隔着茶案坐下,端起茶碗想要喝茶,又似觉得难以下咽一般,终还是放下,道:“殿下还是叫我
胡侍读,或者胡式微吧。”
洛川寻端起了茶碗,微笑道:“你已经不习惯姓紫了,对么?”
胡式微长叹了一声,道:“殿下,难道别人叫您紫寻,您还能反应得过来吗?”
洛川寻淡淡地道:“应该会很快就适应的吧,你不妨叫来听听。”
胡式微手指描着茶碗,道:“当年第一眼见到殿下,觉得殿下温和却不失主见,亲和但不夺其锐利,便知殿下绝
非池中之物,紫氏有您这样的宗主,想必重新夺回天下,指日可待。”
洛川寻浅笑道:“谬赞了,说到底,紫氏若还分东西,那紫氏要想一血前仇的愿望都要落空。”
胡侍读听了笑了笑,彷佛那种落拓的模样又回到了身上,他道:“其实这西紫的宗主,我早就不想做了,若是殿
下你愿意,我可以将信物全数交出,从此东紫西紫合二为一,您看如何?”
两人对视了很久,洛川寻才微微笑道:“条件呢?”
胡式微听了展颜一笑,道:“殿下果然聪慧过人,我想问殿下要一个人!”
洛川寻端起茶碗,淡淡一笑,道:“您放心,十九殿下我会令人好生相待,等大事已毕,你们就又可以携手江湖
了。”
胡式微听了微微一笑,道:“宫庭岁月绵长,江湖上那种快意恩仇,确实比较合适我。只是殿下,我要的那个人
不是十九殿下……”他看着洛川寻的脸色微微一僵,才微笑道:“我要的是当今的太子,元林!”
洛川寻沉默了一下,便转而笑道:“真没想到原来您十年的新欢,依然旧情难忘。”
胡式微摸着下巴,无奈地道:“跟殿下您一样,您十年不曾爱过元林,我恰好相反,十年了,依然还是喜欢他多
一点。”
洛川寻缓缓地将茶碗放在桌面,那碗沿轻轻落在桌面上,发出了一声脆响,洛川寻一笑,道:“那就……这么定
了。”
胡式微吃了一惊,似没有想过洛川寻会答应得这么爽快,他的嘴唇微微颤抖,像是受到了莫大的诱惑,嗓子越发
沙哑得厉害,他一字一字地道:“您真的想清楚了,殿下,我要的是元、林!”
洛川寻平静地道:“我听清楚了,是元林。”
隔了良久,胡式微长长吁了一口气,道:“您赢了,殿下,我跟您成交。”他转脸看向洛川寻,道:“殿下,您
不会反悔吧!”
洛川寻听了微微一笑,道:“我,不会反悔。”
胡式微没有再说话,事情就算这么定了下来,洛川寻微笑着起身往回走。
洛川寻回府后换好衣服,似乎仍然觉得有一点恍惚,不知不觉竟然走到了元林的寝宫,看宫的太监自然是献媚地
替他将门打开,若是过去,他必定会觉得那些笑容背后的东西会刺痛他,但是今天他出奇地觉得麻木。
元林的寝室通常太监们是不敢随意进入的,因此跟往常一样,元林总是有一件就寝用的白色的中衣会丢在床边小
杌子上,香山子飘出来的那股幽雅的香气弥漫了整个房间。
洛川寻走近了那块沉香,修长的手指轻轻拨动着水面,他从怀里掏出一包粉末,将它缓缓倾入水里。
那些淡黄色的药粉入水即溶,无色无味。
洛川寻的眼睛看着它,却又像没看着它,他的眼前飘浮着一幕一幕。
“我的愿望就是当一株狗尾巴草,长在乡野,随风而舞,随风而住,自由自在,不受拘束。”
“等我存够了钱,就替自己赎身,出去当个厨子,当个平民。”
“我等你十五日,你告诉我愿不愿意。”
洛川寻突然觉得手一抖,几乎要将手中的纸包捏进自己的手心,他眼睛闭了起来,那些情景如灯花一样在自己的
眼前旋转。
“那把锁是我让人重新锁上的,但对你来说,那就是天意!”
“但是你的行为,便是让我觉得对你下手,我已经太晚,我应该再早二年就上了你。”
洛川寻的眼睛猛地睁了开来,手中的粉未已经完全倾倒完毕,他将那张纸放回怀里,小心地抹去周边的痕迹,然
后转身出门。
乱紫夺朱54
元林凌晨时分才返回太子府,这个时候洛川寻应该已经睡了,但是今天他颇有一点难眠。
重九已过,深秋的气息一天比一天浓,夜风中和着草木腐朽的味道,洛川寻坐在高高的屋檐上,远远地看着元林
下了车辇,似有一片落叶打在了他的发上,元林修长的手指抬了起来,随意的摘去落叶。
洛川寻忽然觉得他是那么的熟悉元林,他的一个小动作,他的每一个表情,闭着眼睛都能看见。
也许是太熟悉了吧,所以当他刚听到胡式微说拿元林来换西紫宗主的位置的时候,他突然觉得心头猛烈地一跳,
像是有一点疼,那就像被一根针扎了一下,会疼却找不到伤口。
十年,没有感情,也会有一点习惯的吧。
这是洛川寻一个不眠夜,他从未想过从今夜开始,他以后会有很多很多个不眠夜。
日子又翻过了十五天,临近西郊狩猎会越来越近,一切看上去还是那么宁静,但洛川寻知道这宁静的下面是波涛
汹涌的暗流。
如果撇开太后与元林私自蓄养的护卫军,元林手中有两大势力,军部侍郎随青云,另一个则是负责都城安危的九
门提督陈祖望。而太后手中最大的牌便是京都护卫营,只是可惜京都护卫营是掌握在元英的手中,如果元英不配
合,太后能掌握多少便很难讲。
从明面上看,似乎元林稳操胜券,但洛川寻却知道事实上并不是如此,太后向宁在朝野盘据多年,她有多少张底
牌,根本无人能知。
太后向宁给人的压力就在于未知。
元林显然也感受到了这种压力,他最近的脸色似乎有点白,甚至偶尔能听到他的咳嗽声。
洛川寻替他倒了一杯茶,道:“润润嗓子吧,殿下。”
元林接过了茶碗,没有说话,他们俩坐在紫微湖畔的亭子中,欣赏着太阳下流光潋紫的湖水。
“真美啊……”元林叹息了一声,洛川寻微笑了一下,还没有肯定他的话,只听元林又接了一句,道:“有这么
一个平静的秋日,跟阿寻一起看湖。”
洛川寻微微一愣,随即道:“殿下喜爱,那我以后多陪殿下来看就是了。”
元林淡淡一笑,道:“好啊。”他突然转头道:“我记得你以前在这里说过,你叫洛川寻,是要让别人千山万水
去寻你?”
洛川寻见元林翻起旧帐,一时不知该如何回覆他,只笑道:“殿下你不是给我取了字叫简之吗,现在我是作茧自
缚吗?”
元林听了也随着他笑了起来,道:“说得是呢……阿寻,若是我与你一起浪荡江湖,就像胡式微跟元英那样,你
愿不愿意?”
洛川寻吃了一惊,微有些错愣地看着元林,半晌才道:“殿下,您……是太子,未来的天子,怎么可能要浪荡江
湖呢?”
元林哈哈一笑,咳嗽道:“说笑罢了,我知道你其实不愿陪我,是么?”
洛川寻连忙去替他拍背,道:“殿下想要我陪,自然就陪了,我又怎么会不愿意。”
元林止了咳嗽,脸上有一点绯红,他突然抓住洛川寻的手道:“我让你做什么,你便做什么……我若是让你喜爱
我,你会喜爱么?”
元林的眸子在如此敞亮的地方看得一清二楚,那果然是对深蓝色的眼睛,很深的蓝,很明亮,映着背后澄清的天
空,他虽然是在问话,但眼里带的却不是询问,而是忧伤。
洛川寻心中转过千百种可能,他想着今日的元林太过古怪,莫非是他觉察到了什么?
他纵然聪明绝顶,这一刻也是显得有一点惊慌,人往后一退,手便脱出了元林的掌心,他没有想到要离开是如此
轻易,元林根本没有很用力地握住他的手,一时间竟有二手空空的错觉。
元林叹息了一下,淡淡地道:“看把你慌的,我还是说笑罢了。”他捏起一点绿豆糕,洒入湖中,鱼儿蜂拥而来
争食鱼饵。
秋色欲浓,紫微湖畔栽种的一些桂花树被风一吹,香气迭来,落花纷纷。
风一大,那些落花便打落在二人身上,洛川寻想要去替元林拂拭落花,却被元林制止了。
元林用手拈起小小的桂花,笑道:“忽然想起胡侍读用过的那几句词了。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花开花落自
有时,总赖东君主。去也终须去,住也如何住……”
他的声音很缓,洛川寻忽然觉得似有一只轻轻地抓握了一下他的手,让他的心脏某处不由自主地猛然一收缩。
洛川寻几乎是用尽了所有的力气,才能在元林面前保持平静,等他回到自己的屋子,他才发现自己整个背脊都湿
透了。
洛川寻有一些无力地软坐到了椅中,他的手搭在了桌面上,将他与元林的对话重头至尾细细想了一遍,当中确实
有一些什么东西,但是细想又抓不住痕迹。
他闭目养神之际,李朝英与冬青一前一后地进来了。
洛川寻才打起精神,二人悄悄将门掩好,确定门外无人,冬青才问:“哥,你叫我们来有什么事情?”
洛川寻看着他们,直到冬青又问了一遍,他才道:“你知道我是谁么?”
冬青傻呵呵地一笑,道:“你是我哥,姓洛名川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