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曲荷桥,循着琴声来到一座小楼前。
几株高大的梧桐几乎将小楼包裹了起来,四下里清幽寂静,连栖在枝头的鸟儿都似乎在琴声中睡去了。
即便不知道此间的主人,在听了琴声之后也该猜到,只有瑞雪,那个背井离乡,被当今圣上赐给沈英持,却一直
不得宠爱的绝色美人。
上了楼,伫立在廊下,夜弦茫然四顾,不知为何产生了一种熟悉的错觉,仿佛曾经,他也像这样立在廊下,听着
这悦耳的琴声。
瑞雪低回婉转的歌声飘了出来,萦绕在耳畔——
「……折尽新柳意未休,征雁渡离愁,唱彻寒江水浑清,难解恨悠悠?鳞鸿望断盼君归,杯酒相留醉,情意几分
,寸心难泯知为谁?征旌远,无计审归程,云衫翠袖掩泪痕,何处黯销魂,自别萧郎多少春,相思入梦频。」
清音缭绕,余韵不绝,幽怨悲愁中带着几分决绝,令闻者心酸,夜弦待到琴声稍歇,轻轻扣响了房门,片刻之后
,两扇雕花木门悄无声息地开了,瑞雪婷婷施了一礼,道:「妾身瑞雪,见过夜弦公子。」
近处看来,她确是个我见犹怜的美人,莲脸柳眉,杏眼朱唇,娇艳欲滴,一把纤腰盈盈堪握,肌肤莹润如脂,再
加上一身沉静淡雅的气质,更加赏心悦目。
夜弦在矮榻上坐下,接过一盏清茶,问:「瑞雪,你有亲人在京城么?」
瑞雪点燃熏香,拨了几下琴弦,道:「有,只是缘分已尽,徒留伤感罢了。」
美丽的面容笼上几分黯然,夜弦抿了一口茶,轻声问:「方才那阕词,可是为思念良人而作?」
瑞雪淡淡一笑,站起身来,痴望着窗外摇曳的梧桐枝叶,轻声道:「我以为他死了。」
夜弦不由得屏住呼息,听她温柔的声音慢慢诉来:「我从小许配予他,十几年青梅竹马,若不是三年前那场战事
,我们,早该完婚了的。我还记得当时他挂帅出征,我忍着泪为他饯行,唱的也是这阕词,当时他亲口答应我,
一定会平安归来,一定会守住我黎国的每寸河山。」
夜弦默不作声地品着杯中的茶,双眉微蹙,心头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涌上,扰乱了思绪,瑞雪似乎沉浸在
回忆中,脸上绽开如梦般的笑靥,道:「他是我一生最崇敬的男人,雪岭关一战,他身负重伤,不少朝臣上书请
求议和,连皇帝陛下也动摇了,而他,夜弦公子,你知道他是怎么答复的么?」
夜弦对上那双秋水明眸,突如其来眩晕感使他模糊了视线,手指不停地颤抖,茶杯失手落在地上,碎了一地,他
扶着额头,想大声质问,却发出细若蚊吟的声音:「怎么……怎么回事?」
那茶,有迷药!
瑞雪轻移莲步,走到他面前,道:「他说,他情愿战死沙场,也不会向那些毁我家园、欺我子民的虎狼之辈低头
乞和!」
夜弦错愕地盯着她,神志渐渐迷离,全身的力气一丝丝流走,她的声音像浮在水面上的漂萍,似真似幻,却无比
清晰地刺入耳膜——
「当他战死的消息传回都城,军心大乱,沈英持只用了三天就攻破了虎堰的城防,都城陷落,陛下不得已请求议
和,黎国割让了十四座最为丰饶的城邑,无数人流离失所,骨肉离散,陛下痛失爱子,举国悲恸,而这一切,都
是沈英持带来的!」
「你……是来找他……复仇的么?」夜弦虚软无力的手指紧扣住桌沿,努力保持几分清醒,瑞雪嫣然一笑,道:
「你还不明白么,我的殿下,我要找的人,是你。」
她点燃了几支火折子,丢在房间四角,火焰很快顺着垂地的纱帐窜了上去,把四周包围了起来,夜弦满腹疑惑,
惊道:「你疯了?」
瑞雪轻抚上他的面颊,柔声道:「是你,你背叛了黎国,背叛了你的子民,也背叛了我!当我们为你阵亡的消息
而痛不欲生时,你躺到了沈英持床上!陛下为你建了衣冠塚,每日以泪洗面,你却在敌人身下承欢!太子殿下,
现在的你,只是一具行尸走肉,夜弦殿下已经死了,你不配叫这个名字,不配以他的身分活着,你该死!」
温柔的声音到最后变成失控的凄厉,浓浓的恨意与杀气逼人窒息,夜弦震惊地瞪大了眼,颤声道:「你……我是
……黎国太子?」
「不,你不配。」瑞雪抽出一把刀,抵上他的胸膛,一分分慢慢往里推,浑噩中,夜弦真切地感觉到利刃穿透皮
肉的痛楚,像北地严冬的霜雪,冰冷而尖锐,火舌已舔上瑞雪的裙裾,她却丝毫不为所动,铁了心要同归于尽,
疼痛让他又抓回几分神志,一手握住刀子,命令道:「走!」
瑞雪双手颤抖着,泪水滑落下来,滴在他脸上,夜弦割破手指,鲜血染红了衣袖,头脑更加清明,他挥开刀子,
用尽全身的力气,抱起瑞雪,破窗而出。
摔落时,本能地护住怀中的人,夜弦的后脑重重地磕在台阶上,家仆们喧哗着救火的声音在耳边回荡,嘈杂之中
,感觉有人紧紧地抱住他,焦急地喊着他的名字——
「夜弦!」
意识终于湮没在无边的黑暗中,伴随着他来不及说出口的疑问——
我究竟是谁?
那一年的冬天,寒冷多雪,黎国太子领兵十万,在雪岭关与沈英持的镇北军短兵相接,经过一场鏖战,损伤过半
,鲜血融化了泯河上厚重的冰层,暗红的河水在喊杀声中翻涌奔腾,硝烟弥漫,追逐着纷纷扬扬的雪片,更显惨
烈。
镇北将军最为精妙的癸酉龙行阵再一次发挥了它的强大威力,将黎国军队打得支离破碎、溃不成军,而那与他在
阵前较量的太子殿下,也被一掌击中胸膛,面具下方渗出的鲜血染红了战甲。
若不是有铁甲护身,只怕他已被那一掌打下马去,跌入猩红的烂泥中了,沈英持抿着笑意,没来由地开始好奇对
方面具下的长相。
黎国人以虎为图腾,那凶悍的猛虎标记只有至高无上的王者才有资格拥有,而黎国年轻的太子,面容隐在狰狞的
虎头面具之后,精光湛然的双眼眯了起来,冷冽的目光盯着敌将,即使负了伤也不见分毫颓馁,漆黑的眸子带着
灼人的杀意,让沈英持心头一震,像被烫伤了似地,一颗心沉浸在狩猎的兴奋与焦灼中,跳得飞快。
他要打败他,征服他,哪怕不择手段!
直到明月高悬,双方鸣金收兵,黎国军队败退七十余里,沈英持没有乘胜追击,大军驻扎在雪岭关下,在视察了
伤亡状况,又与副将军师们研究了半个时辰兵法战略之后,他未带亲兵,一人一骑,踏着积雪离开营地。
雪已经停了,关外的月色更加明亮清冷,明月映着寒雪,视野中一片银白,更显得空旷寂寥,湿冷的夜风拂过腮
畔,稍稍平复了些许心头的躁动,他勒转缰绳,朝虎堰方向缓缓行去。
离都城步步逼近了,连日来的战事几乎磨尽了他的耐心,而现在,他更想速战速决。
不能再靠近了,沈英持停了马,对视线尽头的黎国都城绽开一个势在必得的笑容。
待他攻下这座城池,那个人,就是他的囊中物了。
低咳了几声,夜弦推开药碗,咬紧牙关,压下阵阵翻涌而上的苦味,在跃动的烛光映照下,俊美的面容疲态尽显
,发丝也有些凌乱,眉宇间总有挥之不去的阴霾。
朝中请求议和的大臣越来越多,都城之中人心惶惶,夜弦也有些急躁了,摊开地图,用朱笔在上面勾画出两军阵
地,又取了几张宣纸,眉心纠结,开始研究沈英持的排兵布阵。
月上中天,苦战了一天的兵士们很快沉入梦乡,除了巡值与岗哨,整个营地都静了下来。
马蹄踏过积雪的闷响声由远而近,夜弦放下笔,站起身来。
谁这么放肆,敢在兵营中跑马?
来不及细想,那人已带着满身寒气冲进帅营,扑到夜弦怀里,大叫:「夜弦哥哥,你受伤了!?」
夜弦被他撞了个趔趄,胸中气血翻腾,抹着桌案稳住身形,一手抬起怀中人的小脸,又惊又怒,道:「炽月,你
怎么来了!?」
炽月被凶得缩起脖子,委屈地道:「我看到急报,担心你嘛……」
「胡闹!」夜弦斥道:「你一个人来的?」
这小鬼一向黏人,平日里缠着他撒娇也就算了,现下两军对峙,势同水火,跑来添什么乱?
炽月瘪了瘪嘴,大眼睛蒙上水气,小声道:「我要岳大哥送我过来。」
岳承凛在帐外单膝跪倒,道:「是臣失职,太子殿下请勿怪罪二皇子殿下思兄心切。」
「承凛,你言重了。」夜弦叹了口气,不用想也知道炽月必是祭出了杀手锏,哭得岳承凛昏头胀脑,才不得不带
着这么个麻烦前来,他摸了摸炽月的头,道:「炽月,你年幼体弱,吃不得军中的苦,如今强敌压境,我无法分
心照顾你,一会儿我派一队亲兵把你送回去,以后不许再偷跑出来。」
「嗯。」炽月啜着小厮送来的姜茶,乖乖地点头,又不放心地在夜弦身上摸摸捏捏,问:「夜弦哥哥,你伤得重
不重?」
「不妨事。」夜弦笑吟吟地看着他,眼底尽是宠溺,炽月大受鼓舞,又缠着他讲了不少皇城的近事,磨蹭了半个
时辰,被夜弦温柔而强硬地拎上马背,踏上返回虎堰的路。
在炽月的要求下,夜弦送了他一段路,直到都城在望,炽月才依依不舍地从他斗篷里钻出来,换到校尉的马背上
,朝都城飞驰而去。
谁料,这一别,重逢竟成陌路。
泯河的流水夹着寒冰,在月下闪耀着粼粼波光,夜弦策马停在河畔,漆黑的眸子冰寒彻骨,冷冷地盯着对岸的人
。
沈英持!
而对方无疑也发现了他,两个人隔河相望,片刻之后,不约而同地调转马头,朝各自的营地驰去。
既无弓箭在手,再僵持下去也是徒劳无益。
流水声渐渐远去,月光凄迷,乌云聚起,雪花,又飘了下来。
十日后泯河一战,黎国皇太子兵败被俘,枭首示众,镇北军势如破竹,直取虎堰,又三日,都城渝陷。
沈英持斩了一个与夜弦面貌有几分相似的俘虏,鱼目混珠,将夜弦神不知鬼不觉地带回京城。
原本以为他会撑不过那年冬天,内伤未愈再加上新添的刀箭伤,每一处都足以要了他的命,他昏迷了一个多月,
醒来时,漆黑如夜的眼瞳一片茫然。经老太医诊断,几场高烧毁坏了他的记忆,从浑噩中醒来的夜弦,已全然忘
却了前尘过往。
忘了他的家国,忘了他的亲人,也忘了,他的敌人。
一片空白的记忆,让他惶然失措,沈英持很卑鄙地乘虚而入,对昔日的黎国皇子宣布:「我是你的男人。」
是的,你属于我,像破壳的雏鸟一般,只能属于我。
后脑的胀痛如火灼烧,整个人晕晕沉沉,耳朵更是嗡嗡作响,嘈杂中混着女子嘤嘤的哭声,夜弦费力睁开酸涩的
眼皮,涣散的目光看清了守在床边的人儿,他哑着嗓子开口:「宝珠,别哭了……」
宝珠又惊又喜,擦干脸上的泪,拍了拍胸口,道:「公子你可算醒了,奴婢快吓死了!」
她小心地扶夜弦靠坐在床头,看他的眼神渐渐清明,不由得松了口气,问:「公子……还记得是怎么受伤的么?
」
夜弦扶住额头,目光转向开门进来的男人,问:「瑞雪……没伤着吧?」
「有你护着,她自然没事。」沈英持端着一碗药,言语有些醋意:「你醒了正好,乖乖地吃药。」
衣不解带地照看了夜弦三天,可不是为了听他一醒来就挂牵那个女人。
浓郁的药香弥漫了一室,沈英持挥挥手让宝珠退下,将一匙药汁吹凉了些,递到夜弦唇边,探询的眼神盯着他,
问:「你也算有些武功底子,怎么会摔得这么惨?」
夜弦当然不会说出自己被下了迷药,他含下那口药汁,道:「马有失蹄,高手也有栽跟头的时候,何况我这功夫
平庸之辈。」
「是么?」沈英持放下药碗,双眼微眯,一张脸绷了起来,执起他一只手,问:「那你手上的刀伤是怎么回事?
还有胸口……」
修长有力的手指挑开他的衣襟,抚触着胸前包扎伤口的布条,沈英持的声音低得好似诱哄,温热的气息拂过他的
耳畔:「夜弦,告诉我是谁做的。」
夜弦叹了口气,按住他的手,道:「怨不得她,是我一时忘情,无礼在先。」
沈英持用恨不得咬他一口的目光瞪着他,问:「你是说,你想非礼瑞雪,却被人家扎了一刀,是这样么?」
夜弦唇角微弯,淡然道:「美人如花,我见犹怜,色迷心窍罢了。」
沈英持一口咬在他肩上,道:「撒谎!到如今你还袒护她?」
手指轻抚过他僵硬的脸颊,沈英持低下头,将对方整个罩在身下,道:「夜弦,你该知道方才的话让我非常恼火
。」
「那又如何?」夜弦垂下眼帘,脸上是安闲平淡的笑容,道:「与一个小女子争风吃醋,岂不是教天下人耻笑?
」
沈英持嗤笑一声,道:「你要我装大度给谁看?」
他脱靴上榻,一只手不规矩地抚上夜弦柔韧紧绷的腰,道:「不管真也好,假也罢,你为那个女人受伤是事实,
你以为我会坐视不管?」
夜弦皱眉,双眸平静幽深,道:「我不需要你为我出头。」
「舍不得?」沈英持挑起他的下巴,嘴唇几乎碰到他的,低声道:「你难道忘了?我的心肝,我可是你的男人。
」
夜弦脸沉了下来,低咳几声,像极力忍耐着什么,突然推开沈英持,一口鲜血喷了出来,他抬手掩住口,指缝间
又淌下几缕猩红。
「夜弦!」沈英持惊喊,忙叫管家去太医院请人,又叫宝珠取定神丹来,他搂住夜弦的肩,一手贴上他的后背,
运功为他畅气解瘀,颤声道:「夜弦!哪里难受,你告诉我!」
英挺威武的大将军表现出罕有的惊慌与恐惧,像在夜路中迷失了方向的孩童,夜弦摇摇头,勉强咽了一颗定神丹
,又是一阵心悸欲呕,胸口像燃着一团野火,灼热苦闷,他急促地喘息着,眉心紧锁,闭上眼睛,一言不发。
「夜弦、夜弦。」细碎凌乱的吻落在他额上,沈英持的声音柔软得近乎哀求:「你千万不要有事……」
太医把了脉,捋着胡须开了药方,道:「这位公子内有虚火,郁结于心,极度压抑之下又过急怒,伤了心脉,才
会吐血不止,须小心调养才行,除了按时喝药,也万万不可惹他动怒,否则病势危矣。」
沈英持早将瑞雪抛到脑后,打发走太医,他便寸步不离地守着病人,喂夜弦吃了药,又小心翼翼地换下那些染血
的被褥衣衫,全弄清爽了之后,他解去衣袍,将夜弦密密实实地抱在怀里,拉开锦被盖在两人身上,像往常一样
,亲昵地轻吻他的额角,柔声道:「睡吧,以后,我不会让任何人再有机会伤你。」
夜弦眼睫轻颤,放松了身体靠在他怀里,就在沈英持以为他睡着了时,又听见低低一叹。
几日里风平浪静,夜弦脑后的伤已经结痂,气色也转好了些,只是那温柔的笑容已不复见,越来越沉默寡言,甚
至一直服侍他的宝珠都不敢再和主子乱开玩笑,再加上太医嘱咐过不可惹他动肝火,将军府上上下下沉静了不少
,连镇北将军说话的声音都低了三分。
沈英持顾不上找瑞雪的麻烦,向皇帝陈情请求提早离京上任,而朱锦恒也准了,现下他正在忙着与管家处理在京
城的产业,好尽早收拾行藏,带夜弦走马上任。
夜弦完全置身事外,依然闲适悠然,对府里的事漠不关心,常常对着棋盘一坐就是一天,将全副心神都沉浸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