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是个卑鄙的人。」又斟了一杯酒,沈英持若有所思地摩挲着杯沿,喃喃低语,牢门轻响,岳承凛神情凝重地
走了进来,身穿朝服,手持圣旨,这副郑重其事的样子让沈英持忍不住轻笑,朝他举举酒杯,话里有话:「不过
,至少我不会逃避。」
岳承凛站在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低声问:「你还有什么需要交代的?」
朱锦纹脸色青一阵白一阵,咬牙切齿地瞪着对方,后者却丝毫不为之所动,冷淡得让人心寒。
「岳丞相。」沈英持饮尽杯中酒,拍拍下摆站起身来,说:「我准备好了,走吧。」
岳承凛脸颊抽动了几下,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示意狱吏打开牢门,押他出来。
故王已下葬,国丧未完,到处仍是弥漫着凄冷悲凉的气氛,也许这时候,需要做些什么来提振一下朝臣们低迷的
情绪。
黎国年轻的皇帝终于对战败的敌国将领做出裁决:鞭笞三百,枭首示众。
就在他们共枕而眠之后的这天清晨,沈英持整理了一下衣衫,想让自己尽量显得整齐干净,然后跟着押解他的狱
卒,从容地赶赴刑场。
浓云密布的天空又飘起雪粒,寒风凛冽,吹过腮畔的冷风夹杂着杀气,让人透骨生寒。
黎国的文武群臣早已候在刑场,由皇帝亲自监斩,并安排了前来和谈的使者与被俘的朱锦纹前来观斩。
直到懵懵懂懂地被带到刑场,朱锦纹才相信夜弦是真的要斩了沈英持,他震惊得跌坐在席上,一双眼睛惊惧交加
地瞪着四周的人,深吸了几口气,正要起身,却被人轻轻按住肩膀,朱锦纹回头一看,竟是岳承凛站在他身后,
对他摇摇头,低声道:「既已无力回天,何必再徒劳挣扎?」
「他竟然狠得下心?」朱锦纹气得脸色铁青,不自觉地抓住岳承凛的衣袖,低声质问:「如果英持当时不把夜弦
带回去,你们三年前就该给他收尸了!」
岳承凛不动声色地拂开他的手,道:「所以这次,陛下不会重蹈他的覆辙。」
朱锦纹眼前发黑,软绵绵地瘫坐在椅子上,双眼发直地盯着被押上高台的沈英持,呼吸急促,胸中窒闷难当。
多少惋惜,最终化为一声长叹,难道他们最威猛的一员虎将,就要这样屈辱地死在异国他乡了么?
在众目睽睽之下,鞭子落了下来,结结实实地抽在沈英持背上,声音由最初的清脆转为沉闷,单薄的棉袍很快变
得支离破碎,一道道鞭痕落在他结实的裸背上,血花四溅,滴落在已经积了一层薄雪的刑台上。
他一声不吭,默默地承受着鞭笞,一双灼灼有神的眼睛始终盯着距离他数丈之遥的君王,而后者也在看着他,四
目相接,彼此都是意想不到的坦然。
清醒了,放弃了,不会再心软了,他的眼神冰冷得如同扑面而来的霜雪,冻结了最后一分残存在回忆中的温情。
「一百二十二、一百二十三……」每落下一鞭,都有人高声报数,除此之外,场内鸦雀无声,所有人似乎都在见
证着什么。
敌国最令人闻风丧胆的将领就要命丧此地了,这实在是一件让人快意的事。
夜弦端端正正地坐在王座上,身披轻柔而暖和的皮裘,手边有侍官斟好的热酒,惬意得如同坐在戏台下欣赏一场
无关紧要的风花雪月,而不是和反目成仇的旧情人生离死别。
「一百五十、一百五十一……」
他的手指轻扣座椅扶手,思绪不由自主地飘远。
还记不记得那个开满桂花的庭园,记不记得月色下吐露清香的晚莲,记不记得难以成眠的夜晚燃至天明的灯火,
记不记得看到他披星戴月归来时、满心的喜悦?
而这些,都如镜花水月一般,消融在这个漫长的冬天。
「一百九十三、一百九十四……」
夜弦突然感觉有些冷,他已经有三年没有感受过黎国的寒冬,竟然有了些微的不适,旁边侍立的宫人机灵地将火
盆挪近,撩起的热浪一瞬间氤氲了视线,让他几乎看不清楚对面的容颜。
那双眼睛依旧明亮而清醒,固执地瞪着他,夜弦诧异地发现那其中竟没有憎恨,反而依稀流露出几分怜惜。
他唇角勾起,绽开一抹讥诮的笑容,放松身体靠在椅背上,端起酒樽凑到唇边。
在他直勾勾的逼视下,夜弦轻抿了一口酒,呛辣的烈酒滑下喉咙,带出甜丝丝的血腥味,那一点滚烫的温度缓缓
向下延伸,漫至胸口,让早已麻木的心脏突然被激醒,先是感觉到如同针尖刺戳一般的微微酸楚,随即是排山倒
海的剧痛。
他身体前倾,努力不让自己的手颤抖,轻轻放下酒樽,艰难地深吸了一口气,让沁凉的空气冷却胸中的烧灼一般
的疼痛。
几点细雪落在他脸上,微微清醒了一下混乱的大脑,可是胸膛中跳动的心脏仍是痛得无法呼吸,四周的一切都更
清晰了,每一鞭落在他皮开肉绽的背上,夜弦都会觉得眉梢眼角抽动一下,仿佛两个人之间仍有什么东西欲断难
断,一种看不见的牵连把他身受的酷刑分毫不差地传送到他的胸中。
不可以心软!若不是为了断了你的念,何必要亲眼看着他死?
夜弦的理智在厉声提醒自己,竭力压下汹涌沸腾的心绪。
「一百七十七、一百七十八……」
三百鞭结束之后,他会接过属下递来的弯刀,亲手斩下沈英持的首级。
他在等,所有人都在等,离结束的时候越来越近,离解脱的时候越来越近,对方的眼神已然涣散,唇角淌下一缕
猩红,突然,他奋力抬头看着夜弦,用口型低喃出无人能听到的遗言——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夜弦再也控制不住,猛地站起身来,群臣吓了一跳,鞭笞手也停下了动作,伸手探了探沈英持的鼻端,又翻翻他
的眼皮,高声报:「启禀陛下,他没气息了!」
「英持!」朱锦纹也站起身来,心急火燎地冲上高台,什么王爷的风范全丢到九霄云外了,仓皇失措地摇晃着他
的肩膀,看着他毫无生气的面容,朱锦纹悲愤交加,转身朝夜弦冲了过来。
「夜弦陛下!」他被侍卫拦住,一边挣扎一边嘶吼,「他已经去了,你心愿已偿,还请留他个全尸,让我等将他
带回故乡安葬!」
他已经……去了么?夜弦有一瞬间的恍惚,脑中紧绷的神经突然松懈下来,竟然有一种不知所措的茫然。
他示意侍卫放开朱锦纹,后者慢慢走到他面前,眼神中有着深深的悲痛,沉声道:「你赢了,能否给他留下最后
一点尊严?」
夜弦认真地看着他,神情若有所思,又好像什么都没想,头脑已如同飘扬的雪花,散乱而空白。
「他不是神,他只是个人。」朱锦纹声音更低了一些,低到只有他们两个能听见,「难道你以为无论怎样对待他
,他都不会伤、不会死?」
再坚强的生命也有逝去的时候,就如再深刻的爱恋也有消磨殆尽的一天,那恨呢?仇恨也能被死亡带走吗?
「我从来没这么想过。」夜弦面无表情地回答他,「传旨下去,留他一个全尸。」
从刑场归来,他一个人独坐在寝宫中,把侍人宫女都打发了出去,一动不动地坐到掌灯时分。
炽月听说了早晨的事,震惊之余又有几分骇怕,在殿外探头探脑,不敢贸然闯进去。
直到岳承凛带着一队宫女赶来,炽月才松了一口气,抓住他的手臂小声说:「皇兄在发呆,我不敢去打扰他。」
这个一向最得宠爱、天不怕地不怕的小鬼都有不敢的时候,可见房中的气氛阴郁到什么程度,岳承凛叹了口气,
在殿外拱手道:「臣岳承凛求见陛下。」
「进来吧。」夜弦的声音平淡温和,带着明显的倦意,岳承凛挥一挥手,炽月一闪身跑了进去,直往夜弦身上扑
:「夜弦哥哥,你用过晚膳了吗?」
夜弦轻弹他的额头,对这个古灵精怪的小鬼一点辙也没有,宫女们跟了进来,摆开晚膳,岳承凛行了一礼,道:
「陛下,炽月殿下很担心您,一整天都茶饭不思,您就陪他一同用膳吧。」
虽然毫无胃口,但是不忍心最疼爱的弟弟跟着自己忧心,夜弦点点头,拿起筷子,轻声道:「承凛,你也坐,今
天不必恪守君臣之礼。」
岳承凛应声坐下,小心地观察了一下夜弦的脸色,问:「陛下,喝酒吗?」
他能感觉到他一直在压抑着什么,也许这个时候应该一醉方休,让自己可以暂时忘记那些苦痛。
「不,我很好。」夜弦机械地搛了一筷子菜入口,食不知味,「这件事情了了,我心里一颗石头也就放下了。」
他不知道他脸上的表情多么让人难过,爱已逝去,恨已清偿,他那双漆黑的眼眸中,只剩下空无一物的寂寥。
岳承凛低下头,迟疑了片刻,说:「朱锦纹请求明天一早就启程回国。」
「允了。」夜弦体贴地给炽月夹了他爱吃的菜,轻描淡写地说:「你去准备吧,这些小事就不必禀报了。」
岳承凛咬了咬牙,低声道:「那明天的场合,陛下就不必出席了,臣知道……」
「我知道你担心什么。」夜弦平静地看了他一眼,说:「事已至此,再没什么可难过的了。」
他一直很平静,平静得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所有见证过这段爱恨纠葛的人都害怕这副平静的表相下深埋着会把
人吞噬殆尽的激流,所有人都在小心翼翼地守望着。
可是夜弦知道,他平静,是因为他已经没有力气去做出别的反应,他很累,非常非常地累,累到连感官都迟钝了
,笑不出来,哭不出来,生命中浓墨重彩的一笔被他硬生生地洗去了,剩下的就是平淡的、心如止水的时光,直
到老去,直到逝去,也许这种怅然若失的感觉才会消失吧。
「好狠的心呐!」朱锦纹把浸透了鲜血的衣裳剪掉,用沾了药酒的白巾小心地擦拭沈英持血肉模糊的后背,「你
们君臣果真都是一个样子!」
启程在即,他们被安置在一处偏殿中,岳承凛前来探望,弯身看了一下沈英持的伤,说:「伤口还在渗血,他还
活着。」
「胡、胡说!他死了!」朱锦纹像护仔的母鸡一样张开双臂护在沈英持身前,戒备地瞪着他。
岳承凛从袖袋中掏出一个小瓷瓶,说:「拿去,再拖下去,他就真的死了。」
「定神丹?」朱锦纹半信半疑地接过去,用眼角乜斜着他,说:「你难道不想杀了他邀赏?」
「在陛下的心目中,他是死是活已经没什么两样了。」岳承凛漫不经心地挥挥手,他并不傻,知道沈英持不过是
受刑过重一时背过气去,不过既然陛下松了口,他也索性睁只眼闭只眼,新君继位,国事纷繁,实在无暇顾及这
等琐事。
朱锦纹撬开沈英持的牙关,把定神丹给他灌了下去,说:「你们就当他死了。」
「正是。」岳承凛起身朝外走,朱锦纹叫住了他,眼神游移不定,说:「你好像突然变得有点人情味了,难道我
先前看错你了?」
他眼中的期待让人胸口发紧,岳承凛深吸了一口气,答道:「不,你没有看错。」
次日清晨,宫墙之上,夜弦目送着一队车辇消失在视野尽头,清俊的面容平静安详,冬日里淡薄的阳光洒在他脸
上,淡去了眉宇间深凝的愁绪。
「为何不去送送他?」
身后传来岳承凛的声音,夜弦转过身,淡然道:「何必再添伤感,你呢?」
岳承凛摸摸肿起一座五指山的半边面颊,眼底尽是懊恼之色,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总是板着严肃脸孔的冷酷男子此刻满脸五味杂陈的表情,夜弦摇头一笑,道:「琐事已了,下去吧,还没给太后
请安呢。」
夜弦很快展现出他强硬狠厉的一面,重整吏法、严格考功、减免赋税,革除了一批庸碌无能的臣子,又把几位倚
仗资历不服新帝的元老重臣降职,重惩了妄图谋反的王叔,朝野上下,没有人再敢小看这位年轻的皇帝。
皇太后看在眼里,悬着的一颗心终于放回原位,看着夜弦时,眼神慈爱而欣慰,只有一样,让她总是放不下心。
夜弦从来不近女色,继位数月以来,没有纳一个妃子,也从未临幸过哪个宫女,太后怎能不急?于是亲自挑选了
十几位美貌的贵族少女,送进后宫服侍皇帝,然而都被夜弦不冷不热地拒绝了,太后更是疑惑,又挑了几个柔顺
娇美的少年,谁知夜弦连看都不看一眼就挥手遣散了他们,让太后生出一个可怕的想法,顿时如滚油浇心,坐卧
不安,又怕挑明了会伤皇儿的心,于是趁某日晚膳,她小心翼翼地试探了夜弦一回,结果夜弦当场呛了一口酒,
脸上红一阵白一阵,顺过气来之后脸色带了几分难为情,道:「母后多虑了,儿臣并无隐疾。」
太后松了一口气,忧虑不减反增:既无隐疾,为何将那软玉温香拒于门外?
舍不得再惊扰皇儿,太后叫来丞相岳承凛,悄悄问他:「皇帝在中原那三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岳承凛哪敢据实以告?支吾了半晌,实在推拖不过去了,才含含糊糊地编了一套「夜弦有了心上人以致于对肉欲
之欢失去兴趣」这类的鬼话,半真半假,蒙混过关。
原来她的皇儿竟是个痴情种子,太后半喜半忧,猜来猜去,猜到瑞雪身上。
他们青梅竹马,素来亲密无间,又有婚约,夜弦的心上人,十有八九就是她。
傻孩子,为何不跟她这当娘的说呢?太后连忙召瑞雪入宫,想玉成好事,谁料那丫头却说事不谐矣,回去求老父
上了一本要求退婚,更让人惊诧的是夜弦竟然准了——这成什么体统……一国之君难道想孤独终老、皇嗣断绝么
?
「儿臣自有分寸。」面对太后的诘责,夜弦低眉垂首,恭谨地答了一句,让她又急又气又无可奈何,追问:「你
被哪个狐媚子勾了魂,连瑞雪这样的美人都不要?」
夜弦笑而不答,漆黑如墨的眼瞳浮上淡淡的忧伤,再一次软化了母亲的心。
「罢了,你还年轻,有些事情看不透也是人之常情。」太后叹了口气,「你和瑞雪毕竟一起长大,纵是没了婚约
,多亲近亲近也是好的。」
她还抱着几分希望,想让他们往来之间,旧情复燃。
「可惜大哥是个死心眼,母后怕是要失算了。」炽月剥开一颗秋橙,掰了一瓣送到夜弦唇边,道:「情爱究竟是
个什么东西,能把人搞得这么颠三倒四?」
夜弦敲敲他的额头,道:「等你长大些,就明白了。」
炽月枕在他大腿上,转过头看旁边弹琴的人,问:「那你呢,瑞雪姐姐?」
瑞雪挑了几下琴弦,道:「覆水难收,只能说造化弄人、天意如此吧。」
「对了,我上次听到岳大哥问起那个沈……」
炽月哪壶不开提哪壶,被夜弦出声打断:「过去的事就不必再提了。」
沉默了片刻,他转向瑞雪,道:「是我对不住你,瑞雪。」
如果不曾遇上沈英持,不曾尝过那种刻入骨髓的痴迷与痛楚,那么他会迎娶瑞雪,疼她宠她,一辈子好好照顾她
。
即使那只是源于十几年青梅竹马积累起来的亲昵与宠溺,无关男女之情。
「陛下不必自责。」瑞雪柔声道:「瑞雪对陛下的敬慕之心不减分毫,只是,女人终究想嫁一个全心全意待自己
的有情郎,陛下的心是别人的,瑞雪已不再奢想。」
夜弦神情有些不自在,苦笑道:「连你也这么生分,我可是把你当成亲妹子的。」
瑞雪抬头对上他的目光,读出其中混杂着几分苦涩伤感、几分无奈黯然,她叹了口气,对他,自己又何尝不是当
成兄长一般思慕敬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