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与十多年前的经历一模一样,失去妹妹令他失去了「心」,失去爱人到不如终止他的生命。
「轩……」倪清隔着防护手套抚着他柔软的脸庞。
他有多久没碰触到他了?
并不想要冰冷的躯体,他要的是活生生的人,会对他笑、会对他发怒的关予轩。
「你一定要醒来……」
他说会还他医药费,才不会忘恩负义先走一步。
倪清的笑含着哀伤,人世间没有值得他留恋的东西了吗?
「我们的曲呢?你还没吹给我听,而且你还要当音乐家……快醒来,别以为那封信可以敷衍我!」
「究竟要怎样做你才肯醒来?混帐,该死的……」
到了最后,他抱着头,无助地呼喊。
朦胧之中,他听见很多人的声音,都是所熟悉的。
当中夹杂着他最舍不得的温柔腔调,每一回喊自己的名字,神经都像要融化了。
他知道,是那个人。
「啊!你醒了?」长长睫毛下的眼眸迎上了一双处于茫然状态的黑瞳。
乌黑的眼珠子转动了一圈,看清了声音主人后,反翻回忆着。
「今天是几号?」他睡了很久吗?怎么想动四肢时感到又硬又酸的……
「二十八了,你睡了整整五天。」孙颜琉翻翻手上的记录表。「你等一下,我去喊医生来。」
是这样啊……怪不得现在还是早上。
在他身上发生过什么事吗?竟然昏睡了五天。
但是脑袋昏昏沉沉的想不出个固然来,等一会再问倪清好了。
一想起他看过自己的信,心里就乱跳个不停。0B81398A:)授权转载 惘然【ann77.xilubbs.com】
当门口来了两道身影时,他几乎喊了出声。
他的视力正常,就连耳朵也没有出毛病,清楚知道那一袭绿色防护装底下,并非倪清。
来者不是他盼着的人,脸上染上了浓浓的失望。
孙颜琉看出他的心思,作解释:「倪医生有些更紧急的症要处理,刘医生会来接替。」
有第三者在场,她收敛了不少。
关予轩,拜托你千万不要细问,我还想看见明天的日出。她在心里祈祷。
那些急症一定很严重吧?相反,他的病情不会太难处理,只要稍有经验的医生都能够应付。
「是这样吗……妳可以帮我通知他吗?」他指的便是自己醒来了的事。
关予轩笃定之前所听见的都不是虚像,亦不是梦,确实是倪清的声音,他有守在自己的床边。
他已经不能离开倪清身边了,彷佛一刻不见,哀愁的表情便爬到他脸上来。
「自然。不过你现在需要休息,等刘医生好好帮你看吧。」其实刚才走出去,也顺道告知倪清了。
在他完美的面具底下,一定是高兴得无以复加吧?只不过……
「你们还要耗多久?病人现在很虚弱,不适宜劳累。」保守的刘医生,认真带严肃、不苟言笑。
他不喜欢做事没分寸的人,才会对孙颜琉显示出他的不耐烦。
她抿着唇,脸色一沈。
既然连护士长也治理不了,关予轩只好在他的看护下,当个乖乖的病人了。
刘医生是一个老经验的医生,可能人生阅历多了,不希望对病人产生多余的感情,影响工作情绪。他天生的长相看起来凶巴巴的,事实上挺会关心人。
不过他还是需要多笑一些,才不比较吓人,口气也要再温柔少许……就像某人一样。
像每天必须吃饭洗澡,他习惯性的想起某人。
已经一星期了,连他的尾巴也没瞥见,到底有多忙?关予轩忍不住要抱怨。
摸摸头顶,细细刺刺的黑发也开始长出来了,现刻的模样说多怪异就有多怪异,像某件放在厕所的清洁用具。
赫然瞧见努力往这里头猛挥手的孙颜琉,她的唇在夸张地张合,隔着玻璃。
会无聊吗?她努力地表达。
想必她站在出面很久了,在四目交接间,见她松了一口气。
关予轩用力的点头,简直是闲得发慌。
她没有穿上袍子,似乎没打算进去。
他灵机一动,下了病床拿过纸笔,写了短短数字,贴上了不大不小的玻璃上。
可以帮忙带我的琴来吗?
放下纸张后,他又做了个双手合十的拜托姿势。
没问题。她作了OK的手势。
除了八成女人也有的特点令他差点吃不消外,孙颜琉是一位很懂照顾人的……大姐姐。
护士长这位置她当之无愧。
不过别人常说这职务不好当,面对下属要不时板起脸孔,她也是这样的吗?
透过房门的小小玻璃片,凝视着她渐渐消失背影,关予轩笑了起来。
唇角会朝上弯起,眉间的肌肉会放松,肩头懂得微颤,那便是笑。
会心笑的顷刻间,脉动也会激动起来,却出乎意料的带来轻松、舒畅。
有些笑很累人,但心甘情愿,这种矛盾的心情,煞是奇怪。
地球不曾为谁停上转动,转眼就流逝了三星期的光阴。
关予轩就像一名初生婴儿,尝试进一步接触旁人,揣摩大家的想法,窥探他们的内心。
昨天孙颜琉给他带来了天大的好消息,以致他兴奋得一夜无眠。
关予轩终于可以脱离隔离病房这束缚,从今天开始普通病房的生活。
唯一没有改变的是,倪清一贯始终,未曾出现过,使他眼里蒙上一层黯然。
咳咳咳咳!
一连串的咳嗽从门边传来,有一只「肺痨鬼」伫在那儿。
「孙医生,我认为……你需要去门诊部报到一下?」虽然有戴了特制口罩,关予轩还是习惯地用手掩着嘴。
「你的嘴巴何时变坏的?」孙梓毅不满起来,枉他刚才假装得那么彻底。
无可否认,这嘴巴的功力是被他锻炼出来的。
当存心想做到某件事的时候,人量的潜能会从最深处被引发出来。
关予轩纯粹想逃离他的魔掌,往往被他的说话压得无言反驳,胸口就积了一口闷气,无法纾解,这情况是时候有所更变了。
他与那男人一样,自我中心,存在感不容许他人的忽视,才出现那么劣拙的把戏,亦刚好被他逮到机会嘲讽一番。
一扫现场环境,孙梓毅的不悦益发加剧。
该空的花瓶插满了各式鲜花,附着病床的桌面也有好几杯饮料和点心。
「好像是跟你说话才会变成这样的。不要靠过来,会传染。」他慢条斯理地走近床边,惹得关予轩霍地往一边退,扬手想喊停他。
即使不是肺痨,一点小伤风也不行,敢情孙梓毅想拿了他的命?
他没再走一步,倒是随手往桌上拿了一杯。
「啧,我没事,健康得很。可以喝吗?」到那遥远的沙发落坐,夕阳洒落在孙梓毅的脸上,添了分魅力。
关予轩随他了,反问:「找我有事?」
孙梓毅连医生袍也没换,又溜了出来吧?
不过顶多逗留十五分钟,因为他的老姐会准时来催促关予轩吃药。
「嗯,但主要是来透气的……」孙梓毅闭上双目,显得疲累。
「你应该去休息室。」关予轩关心道。
「我有些事想找你帮忙啊。出院后,你会想赚点钱花吗?」说话虽然说得不太恰当,已是最迂回的方式。
他又何尝不想呢?
不单欠下大笔医疗费用,还需要另觅住处,实在缺钱得很。
虽然没人逼迫他还,是不想欠下人情,这种攸他心里不平衡。
「嗯,你有介绍?」关予轩往刚打开眼睛的孙梓毅点一下头。
「当个家教,你一定能胜任的。」他笑得很贼,有点计算意味。
是国小、国中?他对自己的学科成续没太大把握。
「下次再跟你聊,我想去睡了。」慵懒地打了呵欠,他便起身走人。
不到一分钟,护士长紧接到来。关予轩不禁佩服他挑起了自己的好奇心,又将时间拿捏得恰到好处。
「妳吃过午餐了吗?」不等孙颜琉说话,他抢先开口。
他认为她很乐意替他解决桌上的餐点。
不用多久,孙梓毅便将关予轩的疑问解开。
在稍长的探访时间里,他带了位小个子进个人病房。
「怎么还是那么多吃的?小轩轩你很饿?」 他的腰被身边的小个子拧了一下,尾音的调子稍稍高了一度。
孙梓毅是一个想说便说的人。然而,这性格必定为他竖敌不少。
关予轩的受欢迎程度如病毒一般,在医院之内蔓延开来。始作俑者之一,非孙颜琉莫属。女人总是大嘴巴,爱到处宣扬。
谁叫这里的年轻男性不多,漂亮娇俏的女护士芳心无处生根,就连病人也不放过。加上他需要长期住院,护士们都认为机不可失。
而关予轩无疑是一位外表很乖巧、温驯且秀气的小伙子,加上他调理过的身子,属男子的英气亦渐渐恢复过来。
拥有一百七十五公分的身高、纤细的骨架,他算是一名美少年。
「我有叫她们不用送的,你们要吃点吗?」关予轩垂下头叹气。
世上多少人没吃温饱,他却在这边浪费食物,会遭天遣只是迟早的事。
「别客气了,不过至少帮你分给其它病人。」
可他身边那小子的怨恨视线一直瞅着它们不放。
真有趣!关予轩脸上泛起奇怪的笑容。
「嗯,谢谢了。」
「他就是你要服务的对象,严慕霖。」孙梓毅一手搭上他的肩,作介绍。
服务对象?
「当佣人?」孙梓毅不知道他不会煮饭,连日常生活都只能勉强应付?
「家庭教师。」他撇撇嘴,有点不耐烦。
昨天才向他谈论过的事,他竟然忘了?
「你们认为我可以?」还在想严慕霖为何一声不发时,才知道他在一边开动起来了。
「我说你行就行,而且每月一万。」
一万?月入能比他以前的兼职多上三倍,这是教什么的?
还有另一桩疑问,孙梓毅究竟跟他……
「只是陪陪我,什么都不用做的。」严慕霖终于开口,然后像饿鬼投贻一样,不理会孙梓毅的阻挠,继续拚他的鸡肉三明治。
「别再吃了,再吃我就不帮你找人。」孙梓毅开始跟他抢起来。
他到底是赌气,还是在增肥?
「不是找到了吗?到时来我家上班就是了,我要你帮我堵住我妈的嘴。」严慕霖一心二用,眼巴巴盯着三明治成功被夺去。
「我不明白你们的意思。」
「我妈要找个家教来管我,但我根本不需要那种东西,我才刚跟她一起住,所以……她还不了解我。」大概是吧,连他的成绩有多彪炳也不知道,心里就一阵酸涩。
因为寂寞,所以渴望陪伴,关予轩身同感受。
「好吧,不过我还要些时间才能出院。」
「谢谢你!」严慕霖灿烂的笑起来,拥住关予轩的身躯。
他的身子不禁一僵,对亲密的肢体接触显得很不习惯。
严慕霖是一位性格很可爱的人,爱吃、也热情得很。
「好了,要走了。」孙梓毅拎起他。
关予轩的角度把孙梓毅的脸色看得清楚不过,是铁青色的!
「我明天再来哦!」被拖出门前一刻,他朝关予轩大喊。
严慕霖满喜欢他的反应,与他相处的日子一定会很有趣。
不久之后,关予轩一直发笑,笑了老半天。
只因为,他头一次认为孙梓毅发怒时的表情很惹笑。
将自己的快乐建立在别人的痛苦身上,他一定有哪条神经搭错了……
从秋转冬的时分,寒冷趁人们不注意的时候,渗进空气当中。
直到吸进了刺鼻的冷空气时,十二月已经悄悄来临,遍地的枯草残叶,令白色的建筑物多添一份悲凉。
处于温带的香港,自然不会下雪,亦不曾有过白色圣诞。
满街都是忙于购物的人潮,每家商店播放着不同版本的节日音乐、闪烁的装饰品,在欢乐洋溢的气氛中,可会有人想到那一群被社会唾弃了的孩子?
那些远久时的记忆,片段零碎但历历在目。
就是那一个瘦小的男孩子,他知道世上没有圣诞老人,可是当收到盛在袜子的礼物的时候,仍会欢天喜地、兴奋得整晚都不能入睡。
即使没有圣诞老人、没有父母,至少还有一个疼他的人,他不贪心,一个便足够了。
好像从前天,或者是昨天开始,在鸟声、人声仪器的声音之外,多出一道天籁。
只要静下心来,细心聆听,必得会听见一阵乐声自头上方传来,草地上时为它静默下来。
有时气势激昂,有时浪漫醉人,此时细水长流,将清澈的泉水注满听者心头,再丢下小石子,起了一层波澜……
「又开始了。」坐在花园的轮椅上,老婆婆说着。
身旁的护士回以微笑。是的,又开始了,是让人感哀戚的韵律。
「Vincent,这是什么啊?」谁在播音乐了吗?
在院内闻不到,却在医院外才听得见的音乐,忽略不了的真实感令人联想到音乐会的演出。
况且医院有一项规定,凡会干扰到仪器操作的电子机械,都不能在院内使用。
闻言,一双原本交替移动着的长腿停顿下来。
他知道这是什么声音、由谁在奏,甚至彷佛身在现场,能瞧见清晰的画面。
单从音乐中,便感受到演奏者的情感──它很孤独。
他自少热爱音乐,自然有一定的认识、迷恋。音乐本身会被表演者牵动,因欢乐而欢乐,悲伤而悲伤。
「Vincent?」
「没什么,只是累了。」借口,只要想用就不愁没有。
他对他,还可以有着什么感情?因为爱他,才会离开。
他很坚强,坚强得不容纳别人的帮助,最终把自己孤立起来,掩饰最脆弱的心灵。
曾几何时,他努力想粉碎他的伪装,再纳入自己的羽翼之下爱护疼惜。
但万万想不到,现在会成了伤害他的双面刃,深深的刺伤他,也同时刺伤了自己。
或许现在的果断,好比将来的痛苦。
用情太深,将伤得更重。
他知晓,一个人从另一人身边离开,意味着什么。
无声的结束往往最痛最伤人,而且始料不及。
原因是什么都没所谓了,知道与否又不会改变现状,反而少了分愧疚,是最好不过了。
命运还轮不到谁去控制,只能随它的意思而行,不是自己的便不该强求,不是吗?
还得要多谢他,没让自己陷得太深,更多了一份存活下去的意志。
他的情是一种最有效的手段,使关予轩战胜了死亡,自己亦遵守了对院长的诺言,真是一石二鸟。
水滴滑过微翘的嘴角,到达了最后的一个音符,该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