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可能,新城先生不是会做出那种不老实事情的人。」
「我也是这么想啊。那个第二代跟他老爸一样,有种毫不通融又正直的工匠气质。」
「没错,他是个认真的人。」
「你是他的朋友吧?在谣言还没扩大前先想点办法比较好喔。」
究竟这事是不是真的,我还抱持著怀疑,毕竟东乡的口舌有多巧妙,我已明白到生厌的程度。尽管如此,也不能无视这件事。万一是真的,那无疑会对穗高的工作造成影响。
「……我要到哪里去才行。」
他指定的地方是在终点站附近的旅馆。东乡说他的公司位於郊外,要在东京滞留几天时就会利用那间旅馆。
「旅馆顶楼有个酒吧,座席的间隔很宽敞,附近的人很难听见谈话内容的。」
我知道了,说著便将电话挂断。
距离约好的时间大概还有三小时。我边换衣服,边打了一通给旧识的电话。当我正套起西装的衣袖时,手机再次响起。
我看向放在桌上的手机,萤幕上显示了穗高的名字。
我飞快拿起手机。
「喂……喂。」
「……是我。」
是穗高——啊啊,是穗高的声音。
「抱歉,你都打了好几通电话给我……刚好有很多事挤在一起。」
「这种事没、没关系的。」
你已经不生气了吗?原谅我了吗?还会再跟我见面吗……想问的事情明明有很多,我却不知道该从哪一件说起才好。
「今天也有工作,好不容易才结束的……我现在可以过去吗?」
「好……啊。」
为什么时机会这么不凑巧呢。要是东乡那笨蛋没打那种电话给我的话……
「不好意思。」我披著只穿了一边袖子的西装回答:「我现在非得出去一趟不可……」
「现在?已经过了八点耶……」
「嗯,是急事。不好意思……」
要去见谁?经过了一会儿的沉默,穗高问我。
「不是的。」
……我不擅长说谎,希望尽可能别说。
不过只有此刻不能这么想。穗高尽管不知道我跟东乡的过去,但也隐约察觉到了,因此就算撕裂了嘴,我也说不出是要去跟他见面。
「是为了要借这次学会得用到的资料……必须去我母校的研究所一趟。」
「在星期日晚上?」
「就像有些研究生睡在研究室里一样啊。」
这是跟事实很接近的谎言。理科里的确有一部份学生会那么热中,但几乎所有研究室在星期天都会关闭,晚上也不可能允许外人进去。
「真的很不好意思……那明天、明天晚上的话呢?就算不是明天,下星期的晚上也随时都可以。我全都会空出来的,就算时间很晚也无所谓。」
「……医生。」
「是、是。」
我紧握著手机,等待穗高下一句话。但穗高却一直没说。啊啊,下星期也不行吗?我的胸中渐渐难受起来。
「你……没生我的气吗?」
被他低声地问,我不禁直摇头——穗高明明看不到的。
「我吗?我没有生气。」
「我明明做出了那么失礼的事,这样也不要紧吗?」
穗高是在说把我的礼物退回的事吧!但那也是因为我没神经的关系。
「那件事的话,是我不对。我应该更好好考虑穗高的心情的。」
「你才没什么不对……才没什么不对。即使没有不对,你还是道歉了。我搞不好……或许是希望你生气也说不定。」
「穗高?」
「不,算了。下次好好谈吧,我会再跟你联络的。」
「好。」
谢谢你打电话给我……穗高在我这么说之前就挂了电话。他的样子似乎有点奇怪。说希望我生气,到底是什么意思呢?虽然非常在意,但是约好的时间也快到了,我穿上另一边的袖子,走向玄关。
「你不打领带吗?」
一见面东乡就这么问。我是会穿西装没错,但很少会打领带。我以那又怎么样的惊讶表情看向他。
「我喜欢把手指插进领带结上头,刷地解开领带那种感觉。总觉得那样很性感,不是吗?」
东乡对我调笑。
无视他嘿嘿笑著的脸孔,我在东乡对面坐下。为了能清晰看见窗外扩展开的夜景,酒吧里的灯光很暗。
「我想问那件事。」
「别那么著急嘛。要喝什么?这里的鸡尾酒还可以啦。」
我对拿著菜单走过来的服务生说:「请给我啤酒」。时髦的鸡尾酒不合我胃口,我喜欢的酒是啤酒跟烧酒,喜欢的菜色是「萌黄」的烤鸡肉串。
别致的进口啤酒立刻送上,我再度对东乡问道。
「毁谤新城先生的那个谣言,是从哪边流传出来的?」
「我会告诉你,不过你要先回答我的问题。」
「什么问题?」
「你为什么要抛弃我?」
「啊?」
我一脸认真地反问。他脑袋里到底在想什么。
「你在说什么啊,不是你抛弃我的吗?老是跟别人发生关系,我说希望你别这样的时候,你还说绝对做不到。」
「虽然是没错啦。」东乡拿著威士忌酒杯悠闲地说:「那时候我还年轻,最讨厌受到束缚了,不可能只满足於一个人,所以才老实那样讲的。然後你就突然消失了。」
这是当然的。能跟这种为所欲为的男人度过两年都算是奇迹了。
「你总是在笑,就算偶尔闹起别扭不也会马上恢复吗?那个时候我还相信你一定会回来的。」
「你的想法也真乐观。」
「我的确是有点花心,不过我的情人就只有你喔。」
「我是心胸狭窄的人,因此自认为自己没办法继续跟除了情人,也能跟别人随便上床的对象交往。」
「你说的话好像女人一样。」
「这跟男女无关,是我的个性问题。」
东乡放下玻璃杯,缓缓将手肘架在桌上。他不引起周遭注意地碰触我轻轻握起的手指,光只这样就让我手腕的细毛刹时竖起,我静静收回了手。
「二十岁时的你很可爱喔,悠纪生。」
「……那真是谢谢。」
「也曾在撞见我和女人上床的时候哭出来吧。」
「那是过去的事了。」
「或许你不相信,但我是把你看得最重的,这是真的。让我交出房间钥匙的人,你是第一个也是最後一个。」
那又怎么样?真希望他快给我进入正题。
「说真的,分手时你做得那么漂亮让我非常吃惊。电话不通了,公寓也变成空壳,不管再怎么问我们共通的相识也不知道你的地址。不管怎么说都是我被抛弃了吧,你可是唯一抛弃我的人喔。」「东乡先生,我不是为了听这种话才过来的。」
「悠纪生。」
不理会我的声明,东乡将身体越过餐桌,桌上装饰的小小蜡烛火光摇曳著,他脸上的阴影也在摇晃。
「我们不能重新来过吗?」
一瞬间我心中十年前的东乡苏醒了。
先不论性格,他是头脑跟长相都很不错的男人:父母又是资产家,可以开著昂贵的跑车到处玩乐;交友关系上也很气派,外国人的朋友很多。我不太懂,为什么他会对像我这样土气的男人有兴趣。
「我现在有喜欢的人。」
「那家伙到底懂得你多少?你是个怕寂寞的人。如果是现在的我,就可以十二万分的在意你,只看著你一个人。」
「你结婚了吧。」
「最近离婚了……我好像终於能了解孤独是什么。这次我会珍视你的,绝不会再让你感到寂寞。」
没错——我讨厌孤独,讨厌寂寞。
或许是因为从小时候起就没办法在家里找到自己该待的地方吧,也或许我是在追寻著家的代替品吧。
听著谁说话,把我的事说给谁听,让他温柔地抱住我,对我说喜欢我……我需要那样的对象。我不能否认十年前东乡在某种程度上扮演了这个角色。
但是现在已经不同了。我很清楚地明白,我不是因为寂寞所以才渴望穗高,而是穗高不在所以感到寂寞。
任何人都无法代替他。不是那个易怒、温柔,在床上有点霸道的男人就不行。
除了穗高我谁都不要,我再也不想跟穗高以外的人相拥了。
「我已经跟那时不同了。」
「悠纪生,听好了,所谓的人类,是不会那么轻易就改变的。我很清楚,你没有变,跟以前一样是个怕寂寞却又爱逞强的人。」
东乡挪动蜡烛的位置,这次换成我的脸随烛光摇曳。
「……你没办法把想要被爱说出口,对吗?」
不安定的火光在我的额头、脸颊、眼睫上摇荡。
「是呀,的确如此。」
我看著蜡烛的火焰回答。
「我现在还是很难说出口……想要被爱。」
「没错吧。」
「不过,那不是因为我没有变,而是因为我已经变了。」
「什么?」
将视线栘到东乡身上,我想著——要是这个男人真的爱著我,他应该会注意到在我内部静静地发生但却重大的变化。
「悠纪生,我不懂你的意思。」
「我想要被爱,这是真的。不过现在却不只如此……因为我已经找到了更重要的东西。」
「那个更重要的东西是什么?」
东乡不服地问,我微笑著摇摇头。
「就算我说明,你也不会懂的。」
以前的我,拼命地寻找著爱情,如果不被谁所爱的话,活著也没有意思。我旁徨徘徊著追求应该遗落在某处的爱情,却没有发现自身里头的情爱。以为爱是由外界赋予的,不觉得那是能在自己心中培育的东西。
然而经过十年,我总算了解了。
爱情不是从外获得的,而是从自己心中孕育出的东西。
所以要是——要是之後我跟穗高分开了,我也不会失去那份爱,因为我对穗高的感情不会消失。我或许会悲伤、会受创、会哭泣吧!但我还是能将这份爱情持续下去。
「请告诉我新城先生的事,不然我要回去了。」
「回去?没这种事。」
摸了摸自己的下颚,东乡以讨厌的方式笑著。
「其实关於新城板金的不好谣言还没有传开来。」
「……这是什么意思。」
「就是说有今後会流传开的可能性啊。我在汽车业界,特别是进口车制造商与经销商那边人面很广,要让他们听信煞有介事的假话也不难。来源当然不会曝光,这可是暧昧但却能煞有介事地一点一点造成伤害的方法喔!」
东乡近乎淫猥地叼著香菸说著,我沉默地注视著东乡的脸。从一开始就有的不好预感,现在已经成真。
「我的眼睛可没有瞎。你们两个不是单纯的朋友这点,我马上就明白了。」
「那只是你擅自推测的吧。」
「是吗?唉,反正是不是都无所谓。总之新城板金或许会遭到没凭没据的毁谤中伤也不一定。要是那样的话,你不也会困扰吗?」
「……是呀,很困扰。因为我们是亲近的朋友。」
「哼!」东乡笑著。「我有预防方法喔。」
「说来听听吧。」
「就是你收下这张卡片钥匙。」
东乡自西装口袋拿出一张卡,他把放在桌上的卡片用食指推向我这边。
我把视线从卡片上移开转向下方——总之是要我跟他上床吧。
不然的话,就要让新城穗高陷入绝境……是这么回事吧!我是有想过该不会有那种不正经的提议,但我的猜测不幸命中了。
「……你真是个过分的人,东乡先生。」
我翻起眼珠这么说时,他坦然地回答了一声「是啊」。
「我是有了想要的东西,就不在意形象的那一型。」
「这么想跟我上床吗?」
「想啊。其他已经三十的男人我连食指都不会动一下,不过悠纪生你不一样。我年纪也大了,变得温柔多啦,会好好地做的……不会像从前那样勉强你惹你哭的。」
是啊,我在心中回答。
你常常在暍醉时就自顾自的上我,硬是把不愿意的我压倒,还好几次弄伤了我。只有在那样的隔天早上,你才会对我温柔,哄我高兴。
「怎样?回到我这来吧。」
你只是又想要个宠物而已。
「你是纤细型的人,跟那个凶恶的板金师傅不相配。其实你自己也清楚吧?」
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明明对穗高一无所知的……
「悠纪生,收下卡片吧。」
我抬起低垂的视线看著东乡。
穗高,我在心中唤著。
穗高……我非常地重视你,重视到言语无法形容,为了你我什么都能做到。
我缓缓将卡片拿在手中,接著站起身来。
东乡满足地点点头,自己也拿著帐单站起。
他叫来附近的服务生,很快地签了名结帐。他是打算马上到房间去吧!东乡的嘴角浮现卑劣、意有所图的笑。
「悠纪生?」
东乡催促著就这样伫立在当场不动的我。
我隔著略小的桌子,看著眼前这个男人。在这男人的心中,我还是那个二十岁上下、容易控制的年轻傻瓜,所以他才会使出这种手段。
像这种如此廉价的威胁。
不过啊,东乡先生,从那之後已经过了十年了。
「啪!」
我觉得是发出了很棒的声音,果然做这种事的时候重点就是要用尽全力。尽管掌心隐隐作痛,但这样反而心情好。
暴力是不好的。虽然不好,但所谓的人类,就是会再三犯下恶行的东西。就算是我,也是人啊。
倾泄著安静爵士乐的店里,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我们身上。
卡片钥匙还贴在东乡的脸上,他呆然地伫立著。他被我连同卡片一起挥了巴掌的脸颊,当然是通红一片。
「悠、悠纪生,你……」
「开玩笑也该有个限度。」
我尽可能冷静的说,怒吼不是我的风格。
「我前几天刚满三十岁,已经不是会任这种幼稚威胁摆布的年龄了。不让你重新认识可不行。」
「……原来如此,你是变了一些,还是往坏的方向啊。那男人被怎么样也没关系吗?」我从鼻子哼了一声。
「穗高不是会因为没凭没据的谣言就被怎么样的软弱者。就算一时遭遇苦难,他也会跨越那些的。结果你只是让穗高变成更坚强的人,又贬低了自己的品格而已。唉,你好像原本就没什么品格就是了。」
「什……」
看到说不出话来的东乡傲慢地扬起下巴,我将手伸入西装口袋。
「唉,就我来说,是不希望给他添那种麻烦……」
我拿出录音笔。纤细又小巧,但性能超群。
「刚刚的对话我已经录起来了。什么叫做你离婚了,现在正在离婚协议中吧。你太太好像能要到一大笔赡养费罗。」
「……你为什么会知道!」
「这种事打通电话给旧识就知道了。你头脑是变差了吗?还是把我看得特别扁?」
「没关系吗?那份录音公开的话,会勒住你自己的脖子的。」
当然,我点头。牙医是同性恋这件事要是被知道了是很糟糕的。对少数性倾向的厌恶感、还有对HIV病毒相关的知识与偏见——我大概会被解雇吧。
「就算如此也无所谓……总比收下那张卡片,任你这样的卑鄙小人摆布好多了。」
「悠纪生,喂,你冷静点。」
「……别太瞧不起人了。」
小小的火焰在胃部一带窜起。
啊啊,这就是愤怒。
我现在毫无疑问地是在生气。
我的愤怒不是盛大燃起的赤红火焰,而是闪烁著青白色的光芒。虽然是沉静的光芒,但只要点燃,就难以消去。
「冷静点,坐下吧。我们再好好谈一次。」
冷静?不可能,已经太迟了。
我总算明白穗高没办法克制自己怒火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