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你们自我介绍,你跟他是同一间师范学校毕业的耶,以前认识吗?”
君摇摇头:“学校里人这么多,不同班怎么可能认识。”君保留得许多,他虽然不认识,却听说了很多。
城岛健是学生会长,听说他也是学校棒球队的队长,听说他的父亲是总督府评译会的要员,听说他是师院女学生
的梦中情人,听说他与日本一位议员的女儿有婚约,听说……
“对了,你有没有觉得我们宿舍好破旧喔。听何老师说,从盖好就没翻修过了,还说日本老师住的宿舍,总是每
年整修呢。榻榻米换新、墙壁都粉刷过,何老师从去年写了一年的申请维修单,都没有通过。”
“这我不清楚……但确实是旧了些。”君认为真要平等,首先自己就不能向别人比较,可是上面的人处事不公,
又怎么能让下面的人不说话?
刚到的几天,没有接触学校的人际,感觉生活惬意;如今才刚开学,君就有些累了。他不禁想要在看那樱花树一
眼,回过头,灰色围墙已消失在转角。
* **
第一学期开始,君担任五年三班的导师,并负责四年级的社会课程。上课后发现,孩子们虽然是五年级,但基础
日文都没有学好。一问之下,先不管孩子们自己认不认真,君倒是发觉先前的老师们都没有负责好该教授的内容
。
凭著一股热情,君义务地帮学生作课后辅导。只要愿意来上的同学,都可以在一天课程结束后,留下来上国语(
日文)课。
就这么上了一周后,除了五年三班的学生,也来了不少其他班级的同学。而原本放学后就寂静下来,这间教室的
上课声显得特别明显的校园里,在操场上又多了一些未曾听过读碰撞声。
学生毕竟是孩子,虽然有心想要学习,却还是好奇外面所进行的游戏。君让学生们练习时,绕过中庭望向操场,
是城岛带著十几名孩子们在打棒球。
君只在学校看过几次别人打球,却没去了解过。回到教室时也只能对学生说操场的人在进行叫做“棒球”的游戏
,却无法回覆孩子们对棒球好奇的问题。
幸好来自五年一班名叫谢阿全的学生,在课堂上听过城岛介绍棒球,替君回答了同学们不少问题。孩子们都兴致
勃勃地想要试试,但他们留在这里可是为了学习,君只好浇熄他们萌生的念头:“好了,想玩等体育课时再跟你
们的老师说,现在要发上次五十音的练习卷。”
另一名五年二班的学生抱怨:“其他老师才不让我们玩勒,他说东西很贵不能让我们乱玩。一班最好了,让城岛
先生带才可以玩,老师你让我们玩啦。”
这话在同学间引起不少回应,君只能制止。他为学生开辅导课,已经让不少老教员笑话了;但教室毕竟只是空著
,跟那些会耗损的器材不一样,他可没把握能让总务长同意。
结束辅导课回到宿舍,君觉得很累,不是多的课程让他疲惫,而是无能为力的沉重。此时窗外已是枝叶茂密,望
去只有一片黑。
他在桌上摊开纸笔,要写信给浩,想著要告诉他什么,最终还是望著空白的信纸发呆。
敲门声让他回过神来,是邱荣等人来找他去大分林吃晚饭。邱荣是唯一对君的行为赞许,且愿意协助的人。他负
责的是一年三班的导师,与二年级的算术课,所接触到的学生不需要让他替意来辅导国语,否则被说成和其他导
师抢工作就难看了。
其他的人虽对君感到佩服,但总认为有些多余。因为这些乡下孩子,书念完了大多是帮忙家务或是作工。大分林
再往里头去,有个叫做大南坑,出产石油、白沙的地方是大多孩子们的去所。
君倒是认为那样也无所谓,只要现在孩子们愿意来,那他有什么好保留的?另一方面,君也想多找些事情做,否
则在这偏远的乡间,还真不知如何消遣时间。
一群人在大分林吃完饭后,回程再度经过城岛的房子,正好遇到城岛在修剪大门两旁的樱树。城岛礼貌地对众人
打声招呼,大家也回一声。
君垂下了头,随即又暗笑自己幼稚的莫名行为。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对城岛会这么反应过度,就算是同一间师院
毕业,他们从来就没有任何交集。
他听说著城岛的传闻,也如预期的,和他在师院时一样,给学校带来活力,让尘封数年的运动器材见到阳光。他
会为学校作更多的,君可以肯定。所以呢?他又是怎么会这样避著城岛?
既然想不通,那就别再想了,反正没有人会在意他的想法,就让一切顺其自然吧。君深深地吐了一口气,对著信
纸吐露近来的心情。浩的来信总是毫无顾虑地抒发,但不需要意见,他想要得知的是君的近况。
君明白,也很庆幸有人可以听他的近来的遭遇;但近来占著心头最多的,是城岛的影像,君迟疑了一下,将城岛
的一切都略过不提
第三章
时节到了四月底,绵绵的梅雨季节来临。放学后的校园,只剩下接受国语辅导的学生。
君正准备要到教室去时,瞥见还有个学生在厕所附近,东张西望地像在找东西。君认出那是五年一班的谢阿全,
便提醒他:“谢同学,要上课罗。”
谢阿全点点头,却没有动静。君上前问:“怎么?在找东西吗?是什么,老师帮你一起找。”
他只是低著头说:“不用啦,老师你先去教室。”
在另一边,城岛拿著一个书包走过来:“谢同学,你的书包怎么丢在竹扫帚的柜子里?”
谢阿全慌张地自城岛手中拿过书包,匆忙地鞠躬说道:“我扫地时忘在那里了,谢谢老师。”便转身跑到五年三
班的教室里。
听著谢阿全工整的敬语,君觉得他不需要来上基础国语的辅导课;而他的书包被丢在那,大概是同学的恶作剧吧
。谢文负责五年级的音乐课,君听她说过一些一班的事。
阿全的母亲是蕃人,就因为这一点的不同,使他常受到同学的嘲弄。
“那个……”听到城岛的声音,君才想到他也在这里,回过神来说了一句:“辛苦了。”
就要离开时,城岛叫住了他:“正好遇到你,有件关于刚刚那个学生的事想要问,等你上完课,方便耽搁一下吗
?”
城岛是五年一班的导师,关心是理所当然的,君点头同意。
“那我在办公室等你下课,待会见。”
如此突然的交谈,君没有过分地不知所措,反而有种“跟他说话不过就是这样”的感觉。君突然想起以前班上的
女学生,时常兴奋地谈论到学生会帮忙时,遇见城岛的心情。
怎么会把自己跟她们比在一起呢?君不由得笑了起来。
一个小时的课结束,君回到教师办公室,城岛自学生的考卷中抬起头,笑著对他打声招呼。
“正好只剩两份,麻烦你等我把他改完。”
“嗯,你忙吧,我准备明天的教材。”这样的谈话很轻松啊,君更觉得自己以往的在意真是莫名。
君的座位正好对著城岛的背,他收拾一下自己的书本,就看见城岛伸个懒腰转过身。
君慌忙地低下头,随即暗骂自己怎么又反应过度。
“那个学生,日文很好不是吗?”
“嗯,文法学得很好,说也没问题,毕竟是一班的学生。”
大坪国校的分班,在一班的学生大多是日人子弟,或是地方亲贵的子孙,所以在师资的安排上也比较用心。
“那他为什么会去上课,你知道吗?”
君摇摇头:“我没问,但他的程度虽然好,上课还是很认真。有什么让你这么在意他吗?”
城岛随性地趴在椅背上,有些不好意思地说:“班上上体育课时,看他打棒球的样子,想要他参加我们校队啦。
他虽然说他要上辅导课,没有时间来练球,但好像是不太喜欢班上的同学。”
君听了,不知该先问“学校何时有校队的”,还是该问“为什么说他不喜欢班上同学?”
不过后面,就算不问也该知道,谁能喜欢总是欺负自己的同学呢?
当他还在想时,城岛又说:“你班上的张阿火、陈小伟那一群人也不错,能不能要他们来玩玩看啊?”
“等等,先说谢同学的事,他在你班上……像今天,应该是被同学作弄吧?有没有问过其他老教员,怎么看他的
事?”
城岛搔著头:“我问啦,其他人都说这是没有办法的事,老师制止也没有用,反而让欺负人的会更不满。可是他
们那些人才是祸首吧……”
城岛不满地哝了一句,君大概可以猜想得到他在抱怨什么,他也听过学校的老教员在与村民聊天时,私底下在谈
论谢家的事。
谢家的土地是用婚姻骗来的;阿全的母亲经常歇斯底里的说些他们不懂的语言,他们说她是在诅咒谢家人;阿全
的母亲曾经想要把他带回蕃地,还曾经威胁说要与阿全一起跳河等等……
君没有见过阿全的母亲,却听了许多事。学校里的孩子也是,家人都交代过,别跟疯子的小孩作朋友,否则会被
他的母亲抓去煮来吃。
“啊,我是要跟你说,你有机会跟谢同学提一下校队的事,以前课后我是带主要是一班的同学在玩的。真的校队
成立,可能没几个一班的学生吧。我每次要找他说话,他就像今天一样,匆匆忙忙地跑掉,就跟你差不多。”
话题突然转到这,君惊讶地看著城岛,他脸上有著浅浅的捉弄笑意。
“我、我哪有……我……”君原想辩白,随即放弃,老实地说:“有谢同学这么明显吗?”
城岛忍不住笑出声:“哈哈哈,害我一直在想,以前是作了什么让你讨厌的事。不过我知道,我这人就算什么也
没做,光是一些身分头衔,也会让人看不惯的吧?”
君觉得自己被误认为是小家子气的人,但他也没有理由可以解释,只能轻声地说:“才不是因为那样……”
“喔?那是为什么?”
收拾好自己的书本,君站起身:“没为什么,时间晚了,你也差不多该回去,我要走了。”
“耽误你不少时间,请你到我家吃饭,如何?”
“不用了,”君拉开办公室的门,看见邱荣正举著手要敲门,君指著他对城岛说:“我跟他有约。”
君说完就拉著邱荣离开,邱荣一脸疑惑地跟著他走,说:“我还以为你很讨厌他,结果你们还有说有笑的嘛。”
“我什么时候说讨厌他的?”
“一直以来你的行为都这么让我认为啊。还在想想你们以前同个学校,搞不好有什么过结,我可很难启齿来问呢
。”
君听邱荣这么说,想起学校背后流言传的程度,搞不好真的已经有一段他与城岛的过去了呢……君突然觉得头很
疼,忽然想到邱荣为什么来学校,才问:“对了,你怎么又回学校?”
“找你去吃饭啊。真的有事要去办公室,还会被你拉著走喔。”
“啊,抱歉抱歉,我先回宿舍放书。”
君还以为没有人会在意他的举动,没想到大家都对他的行为有所解读,想必也对城岛带来不少麻烦吧?
君直想挖个洞把自己埋起来,城岛的邀约还在耳边,但他知道那只是客套,当真的是傻瓜。已经做了那么多蠢事
,可不能继续笨下去。只是,为什么心里却有点失落呢?
第四章
在一个月的课程熟悉同学后,接著到来的是导师的家庭访问。虽说日文是此时的国语,但不熟稔日语的家庭仍是
多数。避免日籍导师与一般家庭的语言隔阂,在日籍导师身边都会有一位台籍教员随行。
这对台籍教员来说,得在假日多花一份时间在无给薪的差事,本都是会派给新教员。校方一方面的说法,也是要
新教员多熟悉当地的人情。然而今年有个人却不太一样,想当然尔,便是日籍的城岛健。
他的家庭访问,不是由洪首席,便是李副训导来陪同。因此,当今天城岛对君说,希望他明天一道去谢阿全家时
,君迟疑没有答应。
他知道洪首席、李副训导有事到北埔出差,但该陪同城岛的,由学校的辈分排下来,怎么也不会是他。再说,邱
荣昨天还跟他说,他在训导室听到洪首席特地队城岛交代,请他延后今天的家庭访问,等他们回来再排时间。
“你确定要去?”会被误会为顾虑上头人的想法也罢,上次因为阿全的事情,与城岛有机会交谈后,平时见面打
个招呼,说说几个学生的事情,对君来说自然了许多。但要跟城岛单独相处,是自上次在办公室后就不曾有的事
。
“我知道你也要访问你的学生家,但你下午要去的同学家,跟谢同学家都在大南坑吧。能不能就请你跟我多留在
那里一下,当然,我会先陪你去。”
城岛每回的访问,不知是因为他本人,还是因为陪同的人地位都不低的关系,亦或是学生的家庭本来就富裕,学
生家中都准备丰富的宴席。使得他的拜访行程相当缓慢,星期六的下午与星期日,都只能各到一位学生家。
城岛有些为难地说:“我要是再跟著训导们拖拖拉拉的,学期结束前都没办法访问完整班啊。再说我早就跟谢同
学说今天下午会去了,并没有跟他说行程有更改或什么的。”
听见他认为自己被训导们拖累,并且明白自己该做好什么,君有些开心。也许是无聊的自我满足,但他真的对这
样不恃权的城岛感到……崇敬?君没有再想著要如何为自己的心情定义,他问:“为什么找我?其他没有兼任导
师的教员,应该更能配合时间吧?”
即使家庭访问不是件好差事,在这乡间,有些人住的地方,一下就是一小时多的翻山越岭。但一班比较少这样住
得远的学生,导师又是城岛健,应该有教员会乐意帮忙的。
“临时要找人花下午的时间,我不想太麻烦别人啦。只是想到你下午正好顺路,谢同学也算是你的学生,所以就
来找你了。如果真的会耽误你的行程,那我去问问别人。”
“等等……”君匆忙唤住准备离开的城岛,看见怀著期待眼光转过身来的城岛,君说得有些吞吐:“我是没有问
题啦……只要你不会介意得先要到我班上学生家……”
“当然没问题,我们走吧。”
两人各自撑著伞,飘雨的石子路上,处处积著浅浅水滩。前方还有不少刚放学的学生,几个顽皮的孩子头上顶著
刚折下的芋叶,在水坑上跑跑跳跳,溅起一阵阵水花。
君想起小时后,他与浩在雨后,赤脚踩著庭院上的积水,拿著叶片折成的小船,放在涨满的小溪上。小船卡在石
头间,浩踏进溪中要解救搁浅的船,自己却摔在溪中。君手忙脚乱的把他救起来,回去后少不了大妈的一顿骂,
也会见到浩偷偷来到他房中哭著道歉。
身子突然被人拉了一把,君回过神发现是城岛提醒他前方有个水坑,再一步他就要踩进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