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前面的学生不小心踩著,都淹到小腿了,怎么你还直直地想踩下去。”
“抱歉,刚才在想别的事,没注意到,谢谢。”
接著又是一段长长的沉默,直到他们到达张阿火的家。对方听到君介绍同行的城岛,眼中都露著惊讶,颇有担忧
招呼不周的的疑虑。
君不知该说什么来让他们别想太多,只好若无其事地进行例行的访问。谈话都是用大坪山区最普遍的海陆客家话
,君对此没有任何障碍,城岛虽然听不懂,但不曾露出不耐烦的神情。
待公式的交谈告一段落,城岛轻声地在君耳边说了几句话,一时间君认为城岛似乎是有预谋要陪他来的。
看著张家人相当好奇地想要自他收到城岛所说的话,君有些尴尬地说:“这位城岛先生,在学校有成立棒球校队
。他想问问你们同不同意让阿火参加,他认为阿火很有那方面的天份。”
“棒球?那是什么?”这话也把君给问倒了,所幸阿火很兴奋地跳出来说:“让我打啦,那个好像很好玩耶。”
君又继续替城岛转达:“然后,每天早自习前、放学后一个小时就开始会有训练,不知道家长愿不愿意同意?”
阿火还是在一旁兴奋地说:“那个是有人把球丢过来,然后我要用棒子打回去,之后要赶快跑到垒包上……”
“好啦好啦。”阿火的母亲阻止了他继续说下去:“人家老师不嫌弃就好了,反正他回来也都在玩,没在帮家里
的事,不会给老师麻烦就好。”
告别了张阿火家后,接著是隔壁的陈小伟,说是隔壁,也隔了几亩田的距离。在田埂上,君有些揶揄地说:“你
是有打算的?”
城岛连忙摇手:“没有没有,只是刚好而已。虽然说在学校问过他们的意愿,但是因为会用到上课前与放学后的
时间,早也有打算要拜访队员的家长。”
君只是对自己无法回答家长的问题,感到有些窘,也不是真要责怪城岛突然要他问那些。看他这般解释,反而有
些不好意思。
雨暂时停了,城岛晃著伞走在他后头,有些无奈地说:“只是如果不是跟你来,会太麻烦对方家长……”
君没有问为什么,就算训导们没要求,村民们也不会真不准备些好的东西来招待。洪首席总是说家长的盛情难却
,有村人是矫情逢迎就罢,却从来没体谅大多村民是担忧人情难避。
君想著若是邱荣在的话,对城岛的话也许会轻哼一声,低语:真是奢侈的烦恼。而他实在无法挑剔这样的城岛。
阳光难得露脸,闪耀著一山又一山的青碧,田中的秧苗滴落水珠,颤著一圈又一圈的涟漪。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胸口涨著满足。
“真是漂亮的景色。”在他身后的城岛这么说著。
君对这看惯的山水没多大感动,虽然说他是刚来这里,但他家乡的景致与这相差无几。
他突然有些好奇:“你在日本的故乡是什么样?”
“该说不清楚吗……我是在东京出生的,但是三、四岁时就被带到台湾来。虽然有回东京几次,但也只有待在爷
爷的家里。”
“这样啊……那你有见过,日本的樱花吗?”
“见过几次,真是难以形容的美。你能想像吗,像学校榕树那么大的树,但上头都是粉红色的花朵。就是没到她
们凋落的日子,也许一晚的风、一阵大雨,就会让她们完全消逝。曾有人写排句赞颂著,如果他没见过樱花就好
了,就不用在夜晚为了那阵风辗转难眠,担心花朵就此飘落。我没有背那俳句,但意思差不多是这样的。”
该说这就是日本人吗?提到樱花,总是这么滔滔不绝。君没有打断城岛谈论樱花,但将到陈小伟家时,他就结束
了这个话题,等著君先与家长们互相介绍。
君反而觉得有些失落,又得再次进行例行的公事,当然,也包括了帮城岛询问家长对孩子加入校队的意愿。
结束了君的行程,两人来到谢阿全的家。阿全的家长懂日文,所以城岛能直接地进行访问。
在谢家的招待果然就不同,当他们一进庭院,就被邀到一桌酒菜前。席上远水也在,君自从来大坪之后就没见过
他了。君也见到了传说中的谢阿全的母亲,蕃人的轮廓一眼可辨,本该是明亮的大眼,却只是无神地在餐桌与厨
房间进出端菜。
远水也在席中,见到两人,便起身热切地说:“想必这位就是城岛先生吧,久仰久仰。杨先生也好久不见了。”
众人各自就坐,阿全坐在谢父的身边,脸上的表情与在学校时没有不同,黯淡的眼没有同年孩子的活力,却是与
他的母亲颇为神似。
自上回与城岛谈论阿全后,君一直想要找机会,问阿全为什么会来上辅导课。只是一直没有与阿全单独相处的机
会,有其他同学在的场合,他也不好开口。
阿全的父亲主动对君招呼:“杨老师,我这儿子给您添了不少麻烦。你听我的日文,在日本人耳里听起来还是不
伦不类,我可不希望阿全也学得这样。”
君疑惑著阿全到底是怎么与家人说起辅导课,客气地回道:“没这回事,阿全他学得很认真也很好,您的日文也
相当流利。”
君朝阿全一笑,阿全有点心虚地,低著头不说话。
谢父拍著阿全的背:“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不大方,才说到他就想躲起来。”
城岛趁机接话:“这样的话,您有没有意愿让他参加棒球运动?多交些朋友,也许能更加有自信,对人放得开。
”
“棒球?”城岛与谢父以此为话题谈开了,君注意到阿全似乎有些为难。而在君身边的远水不时地用客家话向君
攀谈,特意不用日语,必然是不想让席上唯一的日本人听懂了。
“你还说你不知道来的日本少爷是谁,你们还同个学校毕业不是吗?”
因为对方用客家话问,君反射性地也用客语回答:“虽然说是同个学校,但我真的不认识他,也不知道他要来这
里。”
“少来了,”远水睨眼盯著君,彷佛知道什么秘密似的:“你们真的有什么过节吗?不过真的有,今天怎么又会
一起来?”
“既然你这么说了,也就知道根本没什么了吧,你要知道他的事就直接问他,问我可是什么都不知道。”
“谁知道你是真不知还是假装的。”
听到这话,君就有些恼了,凭什么要让一个只见过两次面,还对他猛问别人事情的人这样挖苦他?他闷闷地不再
回话,远水也识趣地不再提。
饭后城岛婉拒谢家请黄包车送他们,也拒绝了远水陪他们回去,只跟谢家借了一盏灯笼。因为只有一盏灯,便由
君提灯,城岛撑伞,两人并肩走在飘雨的小路上。
君的肩不时抵触城岛撑伞的手臂,让摇晃的灯笼幅度晃得更大些。城岛拒绝谢家的好意让他有些意外,他并不在
乎这四十分钟的路程,只是担忧城岛不知道雨天的夜路辛苦。
两人不知沉默了多久,城岛才开口:“吃饭的时候,那个巡察跟你在说什么?”
君淡淡地回:“没什么。”
“是喔,因为我看你们好像讲没几句,你就有点不开心。是没事就好。”
无声的细雨在四周洒落,寂静的小道上只有两人的脚步声,城岛低沉的嗓音似乎与心中的一条弦起了共鸣。
嗡嗡地振动著,口中不自觉的发出语言:“他问我你的事情,但我什么都不知道啊,当然没得跟他说。”
“我的事?我可不知道我有什么事值得他这样追问,能传的事早就传开了不是吗?”
城岛轻轻地笑了起来,君的心中有种不安的预感,一种不该出现的情感。为了摆脱它,君随口说:“大家好奇的
事可多了,可是传不完,问不清呢。”
城岛没有继续这个话题,却问:“你的日文是跟谁学的?不像是台湾老师教出来的,有点近畿地方的腔调。”
被认出腔调,君有些讶异。台湾小孩学的日文,每阶段教的人不同,就学到不一样的腔调。这样一路下来,还能
被认出有个地方腔,不知该疑惑对方的判断,还是惊讶自己学得其实不杂。
君想了想后,才说:“我在师院时,曾在一个日本老师家中打零工,他是关东人,也许是跟他学来的。不过倒是
第一次被说我有腔调。”
“我母亲是近畿人,所以认得出来吧。”
“不过你说话听来没什么特别的腔调。”虽然不是能百分之百的分辨日本地方腔调,但环境中总是听著日本人、
台湾人以日文交谈,君也能稍微判断对方的口音。
“大概是因为我是跟著父亲长大的,母亲留在日本,偶尔才会见到。我家到了,需要我送你回宿舍吗?”
不知不觉间已经过了大坪桥,城岛家的佣人已在门口等著他。
“不用了,晚安,明天见。”对于城岛说要送他回去的多礼,君放在心中,莫名的窃喜。
“明天见,路上小心。”
告别了城岛,君的心情又交杂了些许不安,不知是因为与城岛两人的相处,还是因为再度想起那个人---横田寿
。
他说他是贵族的后代,关东的本家已落末,在台湾的他只剩下一笔钱,便留在台湾教书。君是在朋友的介绍下,
到那里做些洒扫的清洁工作,就够他一个月的生活费。
因为报酬优渥,所以不管有什么传言,君都没有离开。母亲去世,他只能靠自己,对方又是老师,更是可以帮助
学习的对象,尤其是他在公学校时根本没学好的日文。
所以那里传出什么流言,君都不在意,他清楚自己不是其中主角就够了。只是当他一想到城岛或许听过,君突然
感到五月的梅雨,像冰一般的刺骨。
第五章
校队的运作开始了,君依旧持续著课后的国语辅导,原本与城岛稍微拉近的距离,彷佛又蒙上一层雾,人就在附
近,却什么也看不清。
阿全依旧是在君的辅导课上,君对他虽然有话想问,却不想特意留下阿全,免得让其他同学揣测他找阿全的原因
。为此君借口今天有事,让今天的课程提早结束,并用了冠冕堂皇的理由,请成绩最好的阿全帮忙收齐大家的练
习卷。
因为校队还在练习,可以提早离开的学生都等不及到操场,好看看棒球到底是怎么回事,很自然地只留下君与阿
全还在教室里。
“谢同学,上我的辅导课,会不会无聊?”
阿全低著头左右摇:“不会。”
不想让他有压力,君笑著说:“上次去你家,你爸爸好像对我的上课内容有点误会,你也先让我知道你怎么说的
,我才不会在你爸爸面前穿帮。”
阿全有些不解地抬头看著君,然后又低下头:“我、我只说有老师可以再帮我上日文,我也不知道爸爸想成什么
了。”
直接问他为什么想来上课,阿全多半也不会老实回答,君迂回地问:“来上课好玩吗?”
阿全很直截的摇头:“我也不想那么早回家……不想看爸爸骂妈妈、打妈
妈……”阿全低头,抽著鼻子吸起快随著泪水掉出来的委屈,君除了替他心疼,也没办法替他做什么。这么一来
,想问他到底对棒球有没有兴趣的本意,就更难开口了。
但也不能在挑起阿全的辛酸后,又敷衍地安慰打发他,君硬著头皮说:“上次城岛老师跟你爸爸说起棒球,也答
应让你去了,只是你不愿意……可是你上次在班上替同学说明棒球时,我觉得你应该很喜欢才对。”
先前的话都对君说了,阿全也不再隐瞒:“我不想跟一班的人在一起,可是其他同学也不会跟我玩……”
“校队不是在玩,是练习与锻炼技巧。”话说得实,心底却很虚。君嘲笑著自己连规则都不懂,只是想著城岛得
知阿全不参加校队时,无奈又失落的笑脸,就这样想要说服阿全。虽然说他知道阿全也心想多接触棒球,可是自
己到底是在拚什么呢?
君拍著阿全的肩:“难得今天提早下课,校队还在练习,你要不要去看看?”阿全还在犹豫,君半推半哄地将他
带到操场上。
城岛其实对阿全还不死心,看到君带著阿全出现在操场上,满脸浮现著希望他加入的期望。
一颗球滚到阿全的脚边,正在练习传接球的学生小跑步上前,阿全将球捡起来,准备要递给他。君认出来那是他
班上的阿火,他看阿全把球捡起,不再上前反而退后:“喂,听城岛老师说你玩得不错,丢过来给我吧。”
阿火是附近的孩子王,但就君所知,他不曾欺负过阿全;只是担心他粗鲁的语气会伤到阿全,君提醒阿火:“张
阿火,有礼貌些,人家有名字。”
阿火挑个眉,更正先前的话:“谢阿全,你干嘛不来啊,书平常念够多了吧?”
阿全没有回话,想著城岛先前教过的传球技巧,把球准确快速地丢入阿火的手套里。
阿火看著手套中的球,把手上的手套拿下,抛给阿全。阿全接著手套,有点不知所措。
“城岛老师老是称赞你,没亲眼看看我不甘心,反正你本来就不用上杨老师的课,过来啦。”
阿全抱著手套,还是很犹豫。君轻推他的背,让他向前一步。看著阿全怯怯地慢慢往前走,君看著阿火,对他今
天的表现另眼相看,他总把阿火看成调皮、爱胡闹的小孩。
但对于阿火所说,城岛会在学生面前称赞阿全,感到有点难以想像。当天君向要锁门离开的工友要了备份钥匙,
安排了许多事情留在办公室里,没有意外地,遇到了城岛。
“啊,你还在,我本来想去你的宿舍,好谢谢你带阿全过来。”
看著城岛像个孩子似的,满是难以压抑的欢喜,君遮掩为此感到高兴的自己,拘谨地微笑:“该感谢的是阿火,
他说你老是称赞阿全,所以很不甘心。”
城岛直觉地反驳:“没有吧。”因为阿全的身分敏感,城岛可不想这样帮他树敌,但一会儿就想到阿火会这样说
的原因。
“还不是阿火老是想炫耀,稍微丢得准一点、球打得远一些,就在那里得意,我就说有个没参加校队的,打得比
他还好……阿火会去计较这个吗?”
君摇头:“应该不会,今天算是难得见到他有体贴的一面。”
“那就好,今天真的很谢谢你。”
君有点勉强地回以一笑,而后回过身处理先前的教材,却完全想不起来先前究竟在做什么。只好收拾东西:“我
该回去了,我跟工友拿了备份钥匙,你如果还有事情处理,我就把钥匙留给你。”
城岛摇手止住君的慌张:“不用,我也该回去了。”
两人走出办公室,城岛等著君将门锁上,两人回家的方向不同,君疑惑著城岛怎么不先离开。抬头看著城岛,他
似乎有话想说,最后却只是普通的道别:“那我走了,路上小心。”
“嗯,你也是。”君转身离开,忍著想回头确认城岛身影的动作,直到回到宿舍,才松口气,心情愉悦地看著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