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电机厂的家属区,人们都至少互相认识十年以上。因此当高岚走进小区时,会引起骚动就很自然了。可是他目不
斜视地走着,对身边人惊讶好奇同情的表现置若罔闻,直直地走向16号楼。他的头发蓬乱,衣服脏皱,脸上木
无表情,走路的动作快而缺乏协调感,象是个生手操纵的木偶。
在楼道口,一个中年妇女拦住了他,畏怯地试图安慰他:“孩子,别太…”
高岚被她拉得顿了一下,但并没停下脚步,也没向她看一眼,甚至都没感觉到她的存在似的。中年妇女悄悄叹了
一口气,望着高岚消瘦的背影上了楼。走过去,与几个同样在注视着的邻居们闲话起来。
一楼、二楼、三楼,每一级台阶都是那么的熟悉,每一个转角都是别来无恙,连楼里的空气也是那样的熟悉,有
点闷,有点沉,夹杂着陈年的饭菜和煤烟味。楼道墙上还是有“管道疏通”“电器修理”等小广告,同楼的邻居
还是把破旧的东西堆在楼道。这一切与每次放假回家的情景一模一样,什么也没变,什么也不会变。这一切只是
个恶毒的玩笑,是个恶梦,一敲门,姐姐就会跳着来开门,一把抱住他说:“骗你的啦,跟我学,变老鳖,跟我
走,变小狗。哈哈哈哈。”只是个恶作剧,待会要好好地骂骂姐姐,就算是对不听话的弟弟也不能这样的,真的
,不能这样吓唬人。对,是个骗局,也许是姐姐的追求者干的。
六楼到了,高岚抬头就看到了贴在自家门上的白色封条,上面的“XX市公安局”的字样直刺他的双眼,一下抽
走了他全身的力气,他颓然跪倒在门前。
五个小时的等待,十二个小时的火车,一夜未眠…。这一切再加上那种万丈悬崖坠落的崩溃感,急痛攻心,高岚
一下子眼前发黑,虽然有近二十个小时没吃没喝,他却直觉恶心作呕,他双手紧抓住墙,半仰着头,从胸腔深处
发出低哑的吼声,象是受伤的绝望的小兽。
楼外一直留心着的邻居们都被这声音吓住了,纷纷摇头叹息,“唉,可怜啊,可怜的孩子,可怜的老高家,这下
只有这一根独苗了。”几个好心的老太婆听着终于忍不住了,打算进去劝劝这孩子,却见高岚已经走了出来,脸
上还是木无表情,眼神空洞,脚步摇摇晃晃的,走出了家属区。
高岚在公安局门前下了车,递给司机钱,收回零钱,向值班室问讯登记,穿过大院,上楼找人,这一切全是下意
识的,他的目光呆滞虚浮,思想飘渺无绪,直到他要找的人站在他面前,把他按在椅子上,又递给他一杯水,他
都没回过神来。
“嗯,高岚,你是叫高岚对吧,你姐姐出了事,我们也很难过。我们想,喂,你在听吗?喂,你还好吧?喂!”
雷小鹏对着高岚大喊,高岚却象是行尸走肉一般的,呆呆地坐着,毫无反应。
雷小鹏拿掉高岚手中的水,拉过他的右手,死劲地掐住虎口不放,一分钟…二分钟,高岚恍如未觉,雷小鹏渐渐
有点害怕了,正想是不是松手然后送他去找医生,这时高岚忽然浑身剧烈地一颤,眼睛里开始有了活气。
雷小鹏呼出一口长气,放下了心。“天哪,你可吓死我了。”
“你是雷小鹏吗?”高岚的嗓音嘶哑。
“对,是我,我给你打的电话,你可真难找呀。”
“嗯,我一般都在学校,只是实验室没有电话。”高岚喝了口水,这才发觉自己多渴。
“你回来的挺快,火车票不难买吗?”
“我买站台票上的火车。”
“一路站着?十几个小时呢。”雷小鹏惊讶地问。
高岚侧着头想了一下,可是想不起来自己是怎么坐的火车了,火车上的十二个小时仿佛一缎模糊残旧的胶片,快
速映过,不清不楚。
高岚放下水杯站起来,“我要去看看姐姐,她在哪?”
雷小鹏也站起来,“她现在还在医院,我送你去吧。”他对室内的其它人交待了一声,就带着高岚出了门上了一
辆吉普。
雷小鹏没穿警服,不知怎的,这点让高岚很在意,甚至有点感激。两人在车里并没说话,高岚还是有点昏昏的,
反应迟钝的样子,车窗旁闪过的街道商店,行人车辆都象是超现实主义的话剧时的布景,衬着高岚的心情更觉得
荒谬。商店的音乐片片断断地飘进车里,“对面的女孩看过来,看过来,看过来…”“如果感到幸福你就拍拍手
,如果感到幸福你就拍拍手…”“我怕来不及,我要抱着你…”高岚心想,确实有许多个平行的世界,在他的世
界里,一切正在崩塌,他正赶往医院去看死去的姐姐;而别人的世界还是笙歌艳舞,阳光灿烂。已经结束的姐姐
的世界现在正处在黑洞的状态,而就拿坐在旁边正在开车的这个人来说,他的世界想必稳如泰山,就象他人一样
魁乎其梧,他正在进行的是又一项枯燥的工作罢了。
雪白而充满消毒水味道的世界,高岚觉得有一股恶雾在自己体内腾腾升起,眼前这张紫灰色的肿胀的脸真的是姐
姐的吗?他用力地盯着看,还是看不清,眼睛瞪得要脱出眼眶了,眼前一切还在晃动,恶雾充塞喉咙,他身子一
软,捂住嘴巴,倒在及时伸过来的雷小鹏的手臂里。
尽管高岚实在没什么可吐的,可还是冲着洗手池干呕,雷小鹏半抱着他,担心地看着几乎虚脱的高岚,“我去喊
个医生过来吧。”
“没事,我已经好了。”高岚捧起水漱漱口,竭力站稳身子,又回到太平间,再次看着姐姐那张有点变形的脸,
明光照人的美貌已经消逝无踪,高岚用指尖轻轻地拂过她冰冷的脸,将一束乱发归拢到耳后,低声说:“姐姐有
洁癖,又最爱漂亮,她要是知道自己现在这个样子,不会瞑目的。”
雷小鹏很不喜欢高岚现在的情形,“走吧。”他半强迫地拖着高岚离开医院,高岚一滴泪也没流,却在喃喃自语
:“姐姐在那里会很冷的,那里夜里有灯吗?她一向怕黑,晚上都得开灯才敢睡觉的。”
踩着油门,雷小鹏侧脸问高岚,“我送你去住下吧?你住哪?你家今晚肯定不能住。”
高岚奇怪地看着他,没有回答。雷小鹏进一步说明:“你看起来很累,一定要好好歇着。你家不好好收拾是没法
住人的。你在城里还有别的地方能住吗?”
“我要回家。”
“我可以送你回家,可你家现在还不能住人。你有别的地方能去吗?同学?亲戚?”雷小鹏耐心地问。
亲戚?没有。同学?也没有够上能借住的。“没有。”
“要不你先住我家吧。”雷小鹏忽然冒出一句。
高岚吓了一跳,惊疑地望着雷小鹏,让雷小鹏恨不能踢自己一脚。
二
再一次回到电机厂宿舍是晚饭时分,宿舍区里到处是孩子们在玩闹,挂着“警”字的吉普车开进去,引来好多孩
子跟随围观。
高岚跟着雷小鹏上到六楼,雷小鹏随手撕了封条,转身问高岚:“你有钥匙吗?”
高岚木然地摇摇头。
雷小鹏叹口气,从高岚手中拿过一个纸袋,袋中是高岚刚从公安局领回的案件相关证物,雷小鹏伸手摸出一串钥
匙,打开了门。
门里是一片浩劫景象。
满地的衣服、书籍、杂物,所有的抽屉都被拉出来翻倒地上,所有的家具都被挪了位,连墙上所挂的画都被扯了
下来扔在地上,从门口望向厨房,碗碟都从柜中搬了出来,屋里的破坏比龙卷风还要彻底。
但让高岚化成盐柱的并不是屋里的劫灰。
他双眼死盯着玄关处的地上。
小小的玄关地上,衬着浅灰色的瓷砖地面,几滩深咖啡近褐色的印迹锥心刺目。
雷小鹏小心地拍拍高岚的肩,不知该说什么。他们在门口已站了一段时间了,又有好奇的邻居开始探头探脑。雷
小鹏清清喉咙,高岚回过头,憔粹的脸上,眼睛亮得异乎寻常。
“这是姐姐的血,对不对?”
雷小鹏无言地点点头。
“这是姐姐的血,这是姐姐的血。”高岚一遍遍地说着,忽然惨嚎一声“姐姐”,跟着扑倒在地,用脸颊使劲地
蹭着地上的血迹,恸哭不止。
雷小鹏当机立断,反手关上门,弯腰去扶高岚。高岚哭得全身抽搐,虽然不是嚎啕失声,但那种仿佛把五脏六腑
全呕出来的哽咽,却让雷小鹏更觉得酸楚。
高岚挣扎着,用手去抠地上的血迹,用额头去撞,可是毕竟拗不过雷小鹏的力气,雷小鹏连抱带拖的把高岚弄到
沙发上,紧搂不放,高岚哭着,无意识地挣扎着,在紧紧箍着他的雷小鹏身上又抓又打。
两年的刑警生涯,让雷小鹏见了不少类似的场面,但没有一次象今天这样深深刺痛他。他知道高岚和高晴姐弟俩
的父母都是电机厂的职工,十年前父亲在一次事故中身亡,一年后母亲也一病不起,只留下姐弟俩相依为命。高
晴为了高岚,没有去上大学,高中毕业后就在市里一家电脑打字复印社工作,闲时还另接些活来贴补家用。高岚
则一路读上去,大学毕业后又直接考了本校的研究生。这些作为案件的背景材料是他亲自调查了解的,但陪着高
岚,直接验证生离死别的严峻事实,给了他强烈的震撼,他第一次有了要手刃罪犯的冲动。
高岚的呜咽声渐渐停了,他全身蜷成一团,时不时的还有抽噎。雷小鹏知道最伤心的阶段已经过去,起身到卫生
间绞了把毛巾,递给高岚,高岚接过来,擦了脸,握着毛巾呆呆地坐着。听雷小鹏给他介绍情况。
“这个案子我们初步定为入室抢劫,”雷小鹏说,“估计罪犯是悄悄跟着你姐姐上楼的,待你姐姐一开门,立即
连人推进门,首先杀害事主,然后实施抢劫。时间大概是在下午四点半到六点之间。我们了解过,你姐姐是四点
从复印社提前下班的,路上如果不耽搁,坐出租五点到家,坐公交车也只在五点二十左右,电机厂最近又恢复了
生产,办公室六点半下班,生产车间七点半下班,出事时上班的没回来,老人们去接上学和幼儿园的孩子,正是
宿舍区空闲时间。法医检验也证实了这点。”
高岚静静地坐着,静静地听着,没有反应。
“事情是第二天由邻居发现的,他发现你家的灯光一夜一天都亮着,敲门没有人应答,后来才看见门缝下有血迹
。于是报了案。”
高岚还是没回答,雷小鹏沉默了一会,又接着说:“因为你不在家,我们不知道罪犯都抢去了哪些东西,需要你
核查一下,以便于我们据此查找线索。”
高岚说了什么,声音太小,雷小鹏没听清,于是又问道:“你说什么?大声点好吗,我没听清。”
“姐姐,”高岚大声喊道,又哀伤地重复,“姐姐,他抢走了我的姐姐。我家很穷,我还要上学,家里没有任何
值钱的东西。没有,没有。”
雷小鹏心头一热,一手搭上高岚的肩膀,“我一定会抓住他。”他的语调异常认真。
高岚转过头来,第一次正面地看着雷小鹏,雷小鹏目光坚毅,毫不动摇,“相信我,我一定会抓住他,为你报仇
。”
“谢谢。”高岚轻声说。
“我们走吧,明天我替你找个人来整理一下,今晚你先住我家好吗?”
高岚望着满地没脚的衣物,整个房间连立足之地都没有。“我去住旅馆。”
“不用客气,真的,我家里有的是地方。”雷小鹏真诚地说,“再说了,案子上还有些事我要跟你说说。”
“喔,好吧。”高岚疲倦得不想再争辩了,拿着毛巾站起来,去卫生间。相比起来,卫生间反而是最少破坏的地
方,高岚拧开龙头,好好地洗了个脸,绞干手中粉色带kitty猫图案的毛巾,看着手中这条姐姐最爱的毛巾
,高岚的眼眶又是一酸。他赶快走出来,雷小鹏已经站在门口等他了,他又环视了整个房间,看见地上被割开的
几个小靠垫,那是姐姐巧手亲自做的,喃喃地道:“奇怪,为什么翻得这样彻底。什么也没放过?”
“他们是想找到藏着的手饰或存折。”
高岚摇摇头,心里并不信服。
雷小鹏的家在工大。高岚不知道看起来五大三粗,又是警察的雷小鹏,父母竟然都是高级知识分子,家里有一套
四室二厅,装修清雅的房子。
雷小鹏的母亲不在家,父亲正在书房工作,雷小鹏进屋时伸头进去打声招呼:“爸,我带了个朋友回来住。”
“喔。”雷父头也不抬,雷小鹏轻轻带上门,对高岚说,“好了,行礼如仪。现在该我们的了。”
他抬头看看客厅的古式挂钟,“哟,已经七点多了,怪不得我这么饿,来,帮我来看看有什么可吃的。”
雷家每天有钟点工来做饭,雷小鹏从冰箱里拿出剩菜剩饭,高岚帮着用微波炉热了,二个人就这样凑合了这顿已
太晚的晚饭。
吃完饭,洗了澡,在雷家的客房床上坐下,高岚惦记着问雷小鹏,“你说要和我讨论案情的。”
“哦,是这样的,我问过你家的邻居和你姐姐的同事,都说你姐姐没有男朋友。”
“姐姐的确没有男朋友。”
“可是法医检验发现,你姐姐已经有了三个多月的身孕。”
三
高岚张口结舌,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雷小鹏一手撑着门框,高大的身材俯看着他说,“这也许是个无关紧要的线索,你姐姐也许觉得没有必要或者是
出于别的原因不告诉你。”
“可是,”高岚一时竟不知说什么,“我跟姐姐,不,姐姐一向是什么都告诉我的。”
“我说了,就目前看来,这个线索与案件无关,只是我想你应该知道。”
高岚仍然处在震惊中。
雷小鹏安慰地说,“睡吧,现在别想太多,还有明天呢。”他轻轻地关上了门,轻轻地自语着,“‘明天,又是
新的一天。’”
走到厨房,他打开冰箱,拿了一罐啤酒,坐到餐桌边。雷父正在煮咖啡,见状问道:“你的小朋友睡了?”
“嗯。”
“这么安静的孩子,什么时候认识的?”
“今天。”
“唔,进展太快了吧?”雷父关掉火,取下漏斗,将煮好的咖啡小心地注入杯中。一股咖啡的苦香顿时充溢在厨
房。
“想哪去了,老爹!他只是个案件的当事人。”雷小鹏不满地回道。
“那就对了。想也知道你不会交上这样的益友。”雷父故作慈祥地笑着,端着咖啡离去。
“哼,怪不得前人要咒老而不死是为贼。等着瞧吧。”雷小鹏愤愤地嘀咕,一手捏扁了铝罐,随手掷进垃圾桶。
高岚躺在床上,望着雪白的天花,天花饰着细致的的黑色顶线;望着雪白的墙,墙上挂着黑白的抽象版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