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着床头的台灯,台灯是一个怪诞的铸铁加磨砂玻璃球的造型,同样怪诞的还有这个不得不接受的现实:姐姐躺
在医院的太平间里,自己躺在陌生人的家里。
他举起手,想关灯,又颓然垂下,不敢再面对已经吞噬了姐姐的黑暗。灯开着,或许恶魔就不会再追进他的梦里
了吧,他疲倦地闭上眼睛。
透过闭着的眼皮,能感到朦朦的灯光的暖意,雷小鹏忽然走了进来,象刚才一样的靠在门边,他真高,都快顶着
门头了。他不是刚出去吗?他说什么?杀害姐姐的凶手已经被他抓到了?!太好了,他看起来就是那么孔武有力
的人,抓一二个坏人不在话下。真是好消息,赶快去告诉姐姐吧,快去。怎么,姐姐不在家?家里怎么这么乱,
哎呀,得在姐姐下班前收拾好,姐姐又织了这么多件的毛衣,真不想拿去卖的,太漂亮了。咦,姐姐留了张条,
写得什么?“永无乡”?姐姐让我到“永无乡”去找她呀,姐姐真是的,我都长大了,不能再玩“永无乡”的游
戏了,还是赶紧收拾屋子。毛巾怎么这么硬呀,水也是黄的,呀,地上是什么东西?血!血!是姐姐的血!哦,
姐姐!姐姐!
当雷小鹏在早上轻轻地推开客房的门的时候,他见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景象:以黑白两色为主调布置的房间里,白
色的床上躺着一个人,一头乌黑的头发衬着雪白的枕头,乌黑的长睫毛湿湿地贴在脸上,一行泪水正流下苍白的
脸颊。高岚在梦中哭泣。
雷小鹏立即走过来,摇醒高岚:“高岚,高岚,快醒醒。”
高岚慢慢睁开眼,见到了雷小鹏毫不做作的关切。伸手抹了一下脸,看到了满手的泪水,“我做了个恶梦。”他
坐起来,低声说。
“好了,都过去了。今天天气很好。”雷小鹏拉开了窗帘,打开窗子,阳光流泄到整个房间,清凉的风吹了进来
。
“姐姐让我到‘永无乡’去找她。”高岚悲哀地说。
“那是什么地方?”
“是《彼得。潘》,我和姐姐小时候看的一本书上的童话之乡。姐姐到‘永无乡’去了,她想让我也去。”
“你现在哪也不能去,”雷小鹏沉声说道,“别忘了,你要为她报仇的。”
高岚点点头:“我现在不去。”
高岚起晚了,一个人吃早点,雷小鹏坐在餐桌边陪他,阳光透过法国梧桐的绿叶照进来,白色的餐桌,上面放了
一大瓶雏菊。绿叶小黄花,绿色的斜铺台布,绿色的椅套,绿色的碗里盛着白粥。高岚边吃边怔怔地发呆,雷小
鹏想说话,高岚举手止住了他,“请等等,我正在想。”
等了一会,雷小鹏还是不耐地开了口:“想什么?”
高岚抬起头:“这个案子真的只是个简单的入室抢劫吗?”
“是的,最近本市出了好几起这样的案子,象是个团伙干的,这个案子里大概就有两个人。”
“你不觉得他们搜得太彻底了吗?连墙上的镜框都摔碎了,橱房里的碗碟都拿开,其它的案子也是这样吗?”
“其它?”雷小鹏边思索边说,“有的搜的也很乱,但好象规模没有这样大。”
“象是在找什么?现在小偷不太偷存摺什么的,多数是现金和首饰。可现金和首饰不会放在太隐秘的地方,因为
随时要用,而且小偷一进门就应该能看出我家是很穷的。”
“说不定正是因为没找到钱,所以才要到处搜。”
高岚摇摇头:“这说不通。还有,我感到姐姐最近好象不住在家里。”
“怎么这么说?”雷小鹏掐了一朵花下来,撕扯着小花的细瓣。
“姐姐是星期三遇害的,我星期六到家。可是我昨天打开水龙头的时候,龙头流下黄锈水来,好一阵子才完;而
且家里的毛巾非常干硬,很久没用的样子。”
“嗯,这倒是个新鲜的发现。我们找邻居了解情况的时候,都说你们姐弟脾气很倔,自尊心特别强,很少找人帮
忙,也很少与人来往,因此他们对你们都不是太了解。”
“姐姐长得美,厂里老有一些不三不四的人,仗着我们孤苦伶仃,恬着脸皮上门纠缠,所以我们一概不理。”
“难怪。如果是这样,那么你姐姐不在家住,别人也不会发现。可这与案件没什么关系呀,这仍然可能是个入室
抢劫案。”
高岚皱眉深思:“现在很难说。你再讲讲姐姐遇害时的情形,她当时脚上穿什么鞋?”
“高跟鞋。”
“嗯,这的确是刚进门,楼下的老太婆心脏不好,我们在家里一向是进门就换软底拖鞋。可是…”高岚沉默了一
会,艰难地问,“姐姐流了很多血,可你又说她是窒息而死的?”
“是的,”雷小鹏犹豫地看着高岚,“她,身中六刀,但都不致命,最后的死因还是窒息,大概是用沙发坐垫。
”
高岚痛苦地闭上眼睛,雷小鹏想举手安抚他,终又放下了。
“凶器是什么?”过了一会,高岚低声问。
“一把七寸长的西瓜刀。对了,我正想问你,这把刀是不是你家的?刀有点旧,木柄上有用细绳缠过。”
“这就是我家的刀,天呀,他们竟然用我家的刀……”
雷小鹏也皱眉了,“如果他们没带刀,就说明他们是临时起意的,这与尾随入室的模式不符。而且,现在想来,
敢于尾随入室的一般都是惯犯,又是两个人,不会连刺被害人六刀还…我得再去找法医。”
“还有钥匙,姐姐的钥匙你们是从哪拿来的?”
“插在门背面的锁孔上。”
“这就对了,”高岚激动地说:“这根本不是尾随入室抢劫。我们家是双保险门锁,里外都能锁,我和姐姐有个
习惯,进门就把钥匙插在门背面的钥匙孔上,以免乱放丢了忘了。如果姐姐的钥匙是在门上,说明她进门还有余
裕插钥匙,根本不是被歹徒推进门的。但她又没换鞋,说明她还是刚进门不久。”
“这样就只有一个可能,这些歹徒已经在你家了,听见你姐姐开门的声音,藏在客厅门后,等你姐姐进了门,放
好钥匙,刚要换鞋,就扑上来。”
“只有这个可能。”
“这就有个更大的问题,他们是怎么进门的呢,我们检查过,门窗都完好无损。”
两人对看一眼,得出个同样的结论:他们有钥匙!
四
可是为什么?
他们家的贫困一目了然,为什么这些人事先周密策划要潜入他家,更兜肠倒肚地在他家里大肆翻找,甚至不惜杀
人灭口?
为什么他对姐姐的生活了解如此之少,不知道姐姐已有男友,不知道姐姐不在家住?而姐姐又为什么要瞒住他?
他们不是一直相依为命的吗?
雷小鹏开车送高岚回到电机厂。
打开门,高岚发现屋子已经被收拾过了,地面全都清理干净,挪移的家具都已归位,满地的衣物书籍杂物分门别
类地叠放在桌上,等着真正的主人来让它们各就各位。
高岚感激地看看雷小鹏,知道若要他自己来亲手清洗姐姐的血迹,只怕他会疯掉的。
“嗯,我替你找人把屋子稍微整理了,但剩下的还是要你自己来做。我现在要回局里去,晚上我会来接你。你把
我的手机号记着吧,有什么事打我手机。”雷小鹏报出自己的手机号。如果可能,他想留在这里帮高岚,他不放
心纤细敏感的高岚一个人呆在这间凶屋里,可是由于高岚提出了这个案子的新的疑点,他得尽快去朝这个方向侦
察。
“不了,”高岚不习惯接受别人的来历不明的好意,“昨晚的事已经很麻烦你了,我今晚住家里就行了。”
“你怎么那么多的礼貌呀,不就是在别人家的空房间里住几天吗,值不得在意的。别再说了,晚上等我来。”径
直走了。
高岚从没和警察打来交道,不知道警察该是什么样子,只能又是感激又是疑虑地接受雷小鹏的安排。
关上门,沉沉一室的空寂包围住他。高岚开始一件件地收拾,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地收拾,书归回书架,衣服挂进
衣橱。这里的一切,没有一样没有姐姐的痕迹,每一件东西上面都有姐姐的心血辛劳和手印。挂在墙上的精巧的
装饰画是姐姐手做的,缀有流苏的窗帘是姐姐手做的,沙发上的可爱小坐垫是姐姐手做的,姐姐的手真是巧啊,
真正的兰心惠质,从小到大,所见过的女孩子中就没有一个有姐姐的美貌和聪慧。这些是姐姐的衣服,每一件都
是那么眼熟,看来姐姐过得还是那么俭省,那么拮据。终其一生,她也没过上好日子,反而遭到最悲惨的横死。
究竟是为什么呢?
姐姐不住在这里,这是肯定的。从前家里总是充满绿色,姐姐喜欢种便宜又耐养的花儿,可是却有本事让它们长
得格外茂盛,开得姹紫嫣红。家里吊着好几盆吊兰,翠叶披离,长长得快到地,阳台外缘挂着小盆的太阳花、凤
仙花、三色堇,连姐姐的窗台外也用铁丝扎了架子,方便茑萝的攀爬,浓绿欲滴的繁复细叶,星星点点的红白碎
花,如同一帘幽梦,挂在姐弟俩的心上,觉得生活虽贫困却充满希望。
而现在,红消香殒,姐姐和花儿都凋谢了,阳台上,只留下一叠空空的花盆。
高岚收拾了一会,终于还是忍不住了。充斥着回忆的四壁向他挤压过来,过去的片片断断自每样东西上再现,让
他不得呼吸。“对不起,姐姐,请原谅我的软弱,我没法在这里一个人呆下去。”他在心里默默地说,离开了家
。
高晴工作的打字复印社在政府机关集中的一条街上,最早是个只有二台电脑,一台针打的小店,这几年规模不断
扩大,得益于老板经营有方,也是她待人和善圆滑。高晴姐弟都称她“李阿姨”,高晴初中毕业后就在这里工作
,李阿姨待她也不薄。高岚停在门口,发现它的门面又增加了,门头广告上也加上了喷绘彩印等业务,透过玻璃
门,看到里面有很多年轻的女孩子在忙活,接待的小厅里,二个人正坐在沙发上等。
犹豫了一会,高岚推开了门,顿时,几道目光向他射来,一个女孩子笑意盈盈地迎上前。
“你好先生,请问有什么事?”
“李阿姨在吗?”高岚移开目光,不自在地看着墙上挂着的大幅喷绘:波提切尼的《维纳斯的诞生》。室内打字
的滴滴嗒嗒声停了,所有女孩子都深感兴味地看过来。
“你是找我们经理呀,”女孩子有点失望地指给他,“往里走,在经理室。”
一个胖胖的中年妇女已经从里面迎出来,“天哪,这不是小岚吗?快进来。”
她一把把高岚拉进经理室,让在沙发上坐下,自己也在旁边坐下,用充满同情与怜悯的目光看着高岚,一再的叹
气。“唉,真没想到,真没想到,怎么会出这种事,可怜的小晴,唉,真没想到。”说着红了眼圈,用手擦着。
“她那天说有事提前走,我就答应了,还让她第二天顺道到文联去取稿子。谁知,唉!”
高岚心里一酸,没有出声。
她拍拍高岚的手,跟着扬声喊道:“玲玲,快去倒茶。”
“小晴这孩子一向是最懂事最能干的,文联有几位作家指名要她替他们打稿子,不管多草多难认的字,都难不到
她,有些重要的文件象市政府的东西,我都是交给她办,放心啊。这孩子一直是我最得力的助手,这几年帮了我
不少忙,招的新人都是她给我带,有她在,我多省心啊。唉!”她不断叹息摇头。
一个女孩子端了水进来了,插话说:“就是,今天我们还在说要是高晴姐在就好了,我们也少挨经理骂。”
高岚诚恳地道谢,“这几年多亏李阿姨照顾姐姐。”
“咳,说哪儿的话。”她拍着高岚的手,亲切地说:“要是有什么难处就来找阿姨,高晴在这里几年,我看得她
比我女儿也差不了多少了。对了,”她起身拿出了一只信封,递给高岚,“这是高晴这个月的工资,我又加发了
她一个月,还有一些是阿姨和这些小姑娘的一点哀思吧。”
“这……”高岚想推托。
“拿着,我们也只能尽这点心了。”她硬塞过来,高岚只好收下了。
“公安局那边有什么消息?”她又问道。
“还在查。”
“唉,也只能靠他们了。”
“我想问问李阿姨知不知道,姐姐认识些什么人?”高岚问道。
“哎呀,小岚呀,你姐姐你还不知道吗?不大说话,对谁都有礼貌,对谁都一个样。她认识的也就是我们的顾客
吧。”
“看过谁来找过她吗?”
“没有,玲玲,你们看过吗?”
叫玲玲的女孩子还站在门口,眼睛盯着高岚,听问才回道:“没有见过。高晴姐总是一个人来去的,上下班都不
和我们一起走。”
“那么……”高岚真不想问,可又不得不去揭开姐姐极力隐藏的秘密:“你们见过姐姐的男朋友吗?”
“小晴谈朋友了?”李阿姨惊奇地问,“我怎么都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不过姐姐这么美,我想她应该有男朋友。”高岚赶紧把话带过来,他不想说得那么肯定,给死后
的高晴还造成流言蜚语。
“这你可说错了,是有不少男孩子在这里等她,可她倒好,一个也不理,有时害我出去撵人。问她,总是说不急
,等小岚结了婚再说。她都二十四了,一直一个人来来往往的,看着都着急。”
“是啊,姐姐凡事总是先为我着想。”高岚接着问道,“那么姐姐肯定没有男朋友了?我还在想,她要是谈过恋
爱,有个男友,好歹也算是来世上一趟。”
“唉!”高岚的话说得李阿姨眼睛又红了。“可不,这孩子,苦命啊。”
玲玲犹豫地开了口:“其实丽丽有一次说过,看见高晴姐跟一个人散步。”
“哎,听她的,小幻想家。”李阿姨挥挥手。
“不是在这里,在南京看见的。”
“那就更没谱了。”
高岚没说话。又坐了一会就告辞了。走出来时问玲玲:“谁叫丽丽呀?”
玲玲指指里面一个染红头发的女孩子,“你还真信了呀?”
高岚摇摇头。
五
高岚站在远远的街角,躲在一个报栏的后面向复印社看去。正反两面所有的报纸都看完好几遍了,复印社才下班
,女孩子们叽叽喳喳地出来,向车站走去。
高岚远远地跟着那个叫丽丽的女孩子,跟上了一辆公交车,又跟她下了车,看看前面只有她一个人,才赶紧追上
去。
“丽丽小姐,对不起,问你句话行吗?”高岚从没主动找过女孩子,这时有点惶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