该轻易放手。明明知道你其实是故意逼我的,听到你那么……那样的话,我还是生气了,从小到大,没有人让我
生气过,你是不是很厉害?”怀里的人挣动了一下,赶紧紧了紧怀抱,继续道,“即使你所说的都是真的,你的
过去,现在,将来,你所受的屈辱,你遭受的无奈,可能会有的灾难,我都不会介意,愿意帮你承担。我第一次
见你的时候,你对着所有人笑,可是你眼底根本一点笑意也没有,我只看到你难过。明明很难过的样子,却总是
脸上带着笑,被一大群人围着恭维赞美,看你意气风发的样子,就让我觉得你很寂寞。我想,你一定吃了很多很
多苦,受了很多很多委屈,才那样隐忍。我就想,希望这个孩子是真心的笑着的,真正的快乐,不是脸上笑着,
眼睛却是要哭出来的样子……”
胸口渐渐有湿热的感觉,那个人安静地坐在自己怀里,脸紧紧地贴着自己的胸膛,看不到神情。
韩墨抬手轻抚着他的后背,低声道:“于是我就接近你,一直找你,品茶对弈,谈天说地,看到你滔滔不绝的胡
说,眉飞色舞的乱侃,虽然觉得好笑,心里却很开心。你真正笑的时候,眼睛里都是亮晶晶的,暖暖的,你都不
知道。后来他们都在传你,传的很难听,我压根不信,你这样的人,其实骨子里很骄傲,又不理会世俗偏见。所
以我找你,没想到你承认了,我是真的呆住了。从小到大,我所读的书,都没有教过我这种事,为了权势地位,
和别人……那样……没有遇到过这样的事,我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所以我退却了……对不起,让你伤心……”
“后来我又想,你那么骄傲,怎么会心甘情愿做这种事呢,一定是有苦衷的。我每次在朝堂上看到你,看到你和
那些人周旋,看到你那样的笑,你又回到原来的样子,心里真的很难受。后来在那种地方碰到你,听到你一点都
不顾及自己的名声,栽赃给崔明修,我心里真气了,才会对你那么凶,你说的那么难听,一直贬低自己,讽刺我
,长这么大,没有人这么和我说过话,我受不了,才放手的。对不起……以后不会了……”
“无论再说什么,我都不会放手……这次是真的……相信我,好不好……”
怀里脑袋摇了摇,蹭得人微微发痒。
“好吧,不相信也没关系,以后你会相信的……”叹气,松了怀抱。一个别扭小孩。
露出埋着的脑袋,眼睛红红的,垂着眼睫,上面沾满泪。霍无瑕挪了挪,极不自在地从韩墨膝上蹭下来,坐到旁
边。韩墨看了他一眼。
有些事情必须要速战速决,否则更能伤人。
韩墨侧头凝视着茫茫江面,硬起心肠道:“有些事情不能强求……”
卷二十六
霍无瑕的身子僵直片刻,低声道:“我没有……”
“你比我更清楚,他不是一般人,何况他喜欢的始终是另一个人,而那个人已经逝去。有什么比情浓时突然逝去
更让人印象深刻呢……美丽的花总是在盛极时的凋零更让人叹惋……和一个不存在的人争,会让你痛苦百倍……
”
“我没有想过和那人争,我知道他喜欢那个人,我……”话语堵在喉咙口,想要嘶声否决,却说不出一句,事到
如今,说什么都是苍白无力的。深深的埋下头。
“我记得我小时侯,有一次得到一株很珍惜的茶苗,欢欣鼓舞地栽下它。茶苗初栽,需要数年时间才能成熟产叶
,我是那么期盼它能够快点长大,一天要跑去看数次。结果不久,它就死了。我哭得很伤心,这辈子第一次冀望
就这么破灭了。我始终不明白为什么我明明这么悉心照顾,它还是枯萎了。我娘亲安慰我,她说什么事情都需要
一个度,要顺其自然。我太爱惜那棵茶苗,每天跑去看它,抚摩它,捏它的叶子,摇它的枝干,就活活把它折腾
死了。很多事情强求不来,太过殷切反而会与自己意愿背离。我娘信佛,所以很多事情她都看得很开。她这样告
诉我,佛语中,人生有八苦,而求不得乃其中之一。世上鲜有人超脱其中,无欲无求,所以多有人为此苦痛欲绝
,甚至迷失本性,作出悔恨终生的事来。她说不希望我也这样,有很多事情,只要两字,‘舍得’就好。”
韩墨叹息了声,凝视着霍无瑕,道:“无瑕,如果太痛,就放手……”
“放手……”茫然地看着韩墨,仿佛不明白其间含义,喃喃了几声,最后凄然一笑:“我都没有伸出手去,还要
放手么……韩墨,你不明白,我和他之间,我和他之间……”所有的话都没有意义。我和他之间,所有的往事都
是没有意义,不能存在的。因为我是霍无瑕,不是苏九歌。
苏九歌死在遥远的蛮荒之地,死在李笙箫的记忆中。站在这儿的是姑苏霍家最小的儿子,霍无瑕,有着和林渊肖
似的脸。除了这个,什么都不是,什么都没有。
“我只明白你很痛苦,所以不希望你再这么下去。”
不知什么时候,雨已经停了。残檐滴水,连绵不绝。一声一声,打得人心口发疼。
我只是希望你不要再痛苦下去。
那天晚上,站在雨中,看到纠缠着的身影。
看到那个傻瓜被压在身下,献祭一样的展开自己的身体。完事后拉上衣服,团成一团,肩膀抖得不成样子。
看到他坐在原地,久久不曾动弹,单薄的身子仿佛会被风雨刮走。
看到他吃力得拖着步子,找车子回来。
恍然间,很多被忽略的事情突然间被记起,刻意压抑的心情汹涌而来。
他那样的眼神,那样的神情,原来都是为了掩饰对那个人的情愫。从来没有那么憎恨过自己,为什么不能早点知
道,让他一个人独自面对。想冲上去,却选择驻足,他一定不愿被人看到那样的情况。心里又疼又苦,却什么都
做不了。
韩墨长这么大,从来都是清心寡欲,把什么都看得很淡,唯一放不下的,只有那人。连他自己也说不出来,这是
为何。
看到他那么凄然的笑,突然伸手,抱住了他。
霍无瑕一呆,没有反抗,把头磕在韩墨肩上,轻声道:“韩墨,我都知道了。我不会去纠缠他的……以后不会发
生那样的事了。你从来没和我讲过你的亲人呢。你娘一定很温柔吧。你和你娘一定很像……”
韩墨微笑:“是,我小时候觉得,我娘是世上最美丽温柔的女子了……”
两人又说了些话,讲到韩家的茶园。
茶园在山地上,云积雾绕,空气湿润。每到采茶季节,茶娘都会上山。整个茶园一望无际,如碧波万顷,身着蓝
衣的茶娘穿梭其间,就像海上轻帆,清亮的采茶歌声,飘荡其间,热闹非凡。还有空气中的氤氲茶香,闻之舒心
。
“我小时侯一旦心情不好,就会跑到那里。待上一天,便什么不快都忘了,只觉得逍遥自在,无忧无虑。”
“无瑕。”韩墨微笑,轻声说道,“待你做了要做的事,跟我回祁门吧……”
江风簌簌,渔舟唱晚。
李笙箫行于江堤,便看到那个缩着的身影。每次看到他坐着,总是那唯一一个姿势,紧紧的团成一团,仿佛为了
抵御外界某种侵害而做出的无声的抵抗。背影被跳动的江火照得忽明忽暗。
朝着他走过去,轻微的脚步声惊动了他。
霍无瑕瞬间绷紧脊背,回头,看到是他,眼里闪过一丝惊讶。想要起身,可是已经来不及了,那人走到他的身边
,明摆着是来找自己的。
李笙箫朝他颔了颔首,眼里依旧没有半丝波动。霍无瑕忐忑看了他一眼,没发现有什么不对,心里微微松了口气
,尴尬地不知说什么好,只能僵硬地打了个招呼:“王爷来散步么?”
李笙箫没有回答,径自坐下。
霍无瑕咽了下口水,强笑道:“那,那王爷您自己赏景吧,无瑕不打扰您了……”说着便快速利落地想要爬起来
,爬到一半……
“你,是不是在避着我?”衣角被拽住,重心不稳,吧嗒扑倒在地。李笙箫皱了皱眉,把他拉了起来。
疼死了,这下子想走也走不了了。霍无瑕坐稳身子,捂着膝盖,暗自咬牙,见鬼了,每次碰到他都要见血,吸着
气回道:“王爷多心了。”
李笙箫心里有些不快,但是看到他龇牙咧嘴的样子又突然觉得有些好笑,拉过他的腿。
霍无瑕一缩,惊道:“做什么?”
李笙箫扫了他一眼,握紧了他的脚踝,把他的裤脚撩至膝上,还好,只是轻微有些肿,也没渗血,从怀中取了一
盒药膏,涂上,淡淡道:“这点伤,也能疼成这样。”语气中颇多不屑,说完自己稍愣了一下,情绪竟然从语气
中露了出来,一时间心中不快愈深。
霍无瑕初先看到他居然会做这样的事,吃惊地看着他,再消化了他话中的含义,不禁扯了扯嘴 ,就知道肯定没
好话,这家伙总是不放过嘲讽自己的机会,还当他转了性子。也不想再和他争了。一把把裤脚放下,道:“王爷
说的是。”说完挣扎着要爬起来。
这次手被按住了。李笙箫冷声道:“你还说没有避着我。”
今天到底是怎么了!莫非这家伙撞邪了,又多话又蛮不讲理。霍无瑕只觉得一阵无力,干脆坐下,正色道:“王
爷,你不待见我,不过是我长着这么张脸。以往我不懂事,冒犯处还望王爷见谅,如今我也学乖了,避着你,免
得你又不痛快,我也落个自讨没趣的下场,让人看了笑话。我不知道这样又怎么了,莫非您还是不满意?”他笑
了,“您一句话的事,我以后保证让您看不到我一眼,这样可好。”
李笙箫眉头愈皱愈紧,低声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不是这个意思?”霍无瑕睁大双眸,似笑非笑,“那我倒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了。”
“你……以后不用避着我……”
霍无瑕冷笑:“那么王爷以为一个人被骂成下贱之后,还会在甘之如饴地继续当‘贱人’么。或者王爷以为霍某
超乎常人……”
“对不起……”
原本肚子里的怨愤之词突然间被这句话给消没了,霍无瑕张着嘴,半晌狠狠咬唇,偏过头。
“对不起……”自尊自傲的瑞王什么时候说过这样的话,三个字说得艰难无比。但是一想到当初的话造成的伤害
,还是诚恳地倒了歉。
卷二十七
清风徐来,水波不兴。一曲江歌月下清响,徒增凄迷。
霍无瑕攥住衣袖的手愈发得紧,面上却没有什么表情:“王爷没有什么对不起的地方,这些都是我自找的。”一
句话明明说的波澜不兴,但偏偏有点赌气的意味。
伤害已经铸成,其实说什么都已经没有意义了,这个道理谁都懂得,却没有多少人能够避免。后悔了,一句对不
起仿佛就能够抵消掉先前的所有一般。却不曾想过当时被伤害的人心中是怎样一种痛。从很小的时候就知道,嘴
上说的都是没什么份量的东西。漆黑冰冷的大牢里,娘抚摩着自己的脑袋,安慰自己,一切都会好起来的,结果
却死在漫漫流放的路上。永远都忘不了临死前那双美丽的眼眸,有着多少眷恋缱绻,化为眼角透明的泪花。那样
不甘的眼神,在以后漫长的岁月里,犹自出现在每一个暴风雨夜的梦中,直直地看向自己。连生命的诺言都会打
破,还有什么值得相信?
对不起太轻,轻得无法承受他身上的任何一处伤。
拼命这样告诉自己,忍住眼里涌上来的泪。这么一句谁都会说的话,又有什么了不起的。可是心里又酸又苦,觉
得委屈的不行。很想问他是不是以前的承诺早就忘记了?是不是如果自己没有这么一张脸,就可以和以前一样了
?
“先前我做得太过分了,你别放在心上。其实你是你,他是他……还是……不一样的……”
“……我是不是要恭喜王爷,终于不用睹人思人了……”扯扯嘴皮,笑了笑。
“有时候觉得你和我小时候认识的一个人很像……”
思维一下子断线,脑中一片空白。茫然地看着李笙箫的侧脸,努力消化他的话。
李笙箫专注地看着远处闪烁的渔火,慢慢道:“最近总会想到他。看到你笑的时候就会不由自主回忆。很顽皮的
一个人,也很爱哭,又爱撒娇,可是看到他总会让人微笑,想要好好疼他。我母妃早逝,很小就知道防人之心不
可无,所有人对着自己,多少都带有三分假,只有他是个傻瓜,一颗真心毫无防备地捧出来。可惜死了,死在流
放的路上。他们家被判了逆谋大罪,明明是被冤枉的,父皇久病于床,本就害怕有人谋权篡位,连审都没审,满
门忠烈,全数入狱。我求了他几日,才被判了个流放。未曾想到,仍旧保不了他一命……”
天熙三十一年的冬天冷得透骨,李笙箫跪在寝殿门口。朔风呼啸,大雪纷飞。寝殿门口的廊阶上已经是厚厚的一
层冰雪了。偌大的花园里,白茫茫的一片,唯有一个白色身影,依旧挺拔如竹,沉默地跪着。雪一层层的覆在他
身上,已经连原来衣服颜色都看不出来。
皇上身边的太监看不过去,跑到他身边劝说着。也不知道几次了,这个四皇子是出了名的坚韧,一声不吭,连眼
都没抬一下,嘴唇和脸都成了一个颜色,白惨惨的。只有黑沉沉的眼珠,依旧目不转睛地盯着紧闭的殿门。
太监叹了口气,再次无功而返。这都几日了,不吃不喝,是个人都捱不住,更何况穿着单衣跪在雪地里?苏家逆
谋,皇上震怒,下旨严办。谁来求情就是老虎身上拔毛——不要命了。这时候就是有天大的冤案也都要压着,偏
生这个四皇子逆着意思来。皇上气得不轻,甩了一句话,“他要跪着,就给我跪,谁都不要理他!”一句话,愣
是跪了四日,一寸都没挪动。
又一阵风刮过,太监缩了缩脖子,真够冷的,扑了扑身上的雪,看了眼那个倔强的身影,叹了口气。
晚间,皇帝的病情就加重了。一时间宫里人仰马翻,混乱成一片。为此有人提议大赦天下,一道旨降下,救了苏
家一命。李笙箫是被抬回自己宫殿的。他全身都已经冻僵,腿已经动不了了。在床上昏迷了十数天,才醒来,就
得知天熙帝前日已驾崩了。
又过了两个多月,边疆传来消息,苏家一百三十多人连带着看守的几十名官吏在交界处的山洼遇上蛇群,活着的
逃出来的只有十几人,里面没有小九与其至亲。
时值春日,李笙箫只觉得浑身冰冷,比那日跪在雪中更甚。挣扎着要下床,却连站都站不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