邪儒笑 下——小斋

他们许是厌了，我也讨厌自己这般牵挂于人了，终归身已不在尘世间，一拍两散也好。

对着暮云山庄敞开的空洞的门，我微微的眯起了眼睛，手指慢慢缩回袖中。落寞的阳光刹那间刺眼了些，琼宝跳起来拉我，却被我周身泛出来的青芒吓到。

“你不是很讨厌约束么，以后……你的事，我再也不管了，你想怎么着都好。”

在他的错愕中，我褪去华服，着上来时朴素衣衫，解了玉佩，置到玉中一并摆在门口。倘若润玉出来，定会第一时间看到……纵使看不到，也跟我没有什么关系了。

“大哥？”琼宝的声音有些颤抖，怯怯的跟上来。

我置若未闻，大步流星的朝外走。

“大哥！”几乎是带了些哭腔，脚步声听起来也是无比慌乱，他急道：“大哥你怎么了？为什么不理我？”

我淡淡道：“以后不要叫我大哥。”

“大哥，你生气了么？做错事的是润玉，跟我有什么关系？为什么你不理我呢？”

我顿住脚步，看着他红红的眼睛道：“接下来的话，我不会再说第二次，你最好记牢。第一，莫再叫我大哥，我和你们白乐宫不想再有丝毫牵扯。第二，我讨厌被陌生人尾随，你再跟上来，我便对你不客气。”

重重的说完了最后三个字，我从袖中掏出梅花诅咒符丢到他面前，轻喝一声“庇护屏障”，他便被隔绝在几步开外了，拼命碰撞也前进不了半步。

我低头疾快走，过了转弯才靠着墙站定，手压着胸口慢慢蹲下身。

润玉……琼宝……梦生，都是在做什么呢！我连自己也搞不懂了。

一场雷阵雨过后，我揉着发涨的额头站起来，手中书都被揉的不成样子了。

这店着实简陋的很，就连柜头摆着供客人消遣的书都全是残本，这让我分外想起神卷来。倘若他在，只想记得书名，天下书都能从他怀里掏出来。

武林大会后，我们便失去了联系，我们主仆心有灵犀，平日纵使相隔千山万里也能瞬间感应。此次却离奇的很，自那日起已整整六日了，我心中却静的仍如一团死水。

客栈虽然小，消息还算灵通，暮云山庄的事情来往的人也不停的转述。说来说去却都是当日及之前的旧事，武林大会后的事情无一人提起，时间仿佛从我离开那刻便已静止。

推门出去，小二立刻道：“公子，您可算是出来透气了，掌柜的正担心呢。”

我勉强笑了下，去楼下要了两个菜，一壶淡酒，对着窗子自斟自饮。

喝到中途，一个小乞丐捧着破碗溜进店里，眼巴巴的恳求道：“好心的公子，求您施舍些吃的吧！”

我指指椅子，一声不发的推了盘菜给他，偏头看着屋檐水滴啪啪往下落。几棵竹子被雨水洗的发亮，精神抖擞的立在角落，天空是瓦蓝瓦蓝的，无论怎么看都是一个好日子，我心却无论如何也轻松不起来。

定是因为身卷不在身边的缘故，我替自己的惴忐忑不安找理由。

回过神，发现小乞丐已将盘子都舔了个净光，并欲将污黑的小手伸到我这边来。

我用筷子将他手拨开，冷淡道：“你走罢。”

他睁大了眼睛，“我还没吃饱呢，反正公子你看起来也没什么食欲，不如……那盘也让给我吃罢！”

这世上偏有这种不知满足的人，还理所当然的认为所有人都该为自己好。润玉如此琼宝如此，因为我是他们的大哥。神卷亦是，因为我是他的主人。可你这个素不相识的路人，你又凭什么这样以为？我难道欠你们的不成？！

我愤怒将盘子甩到地上，“你给我出去！”

小乞丐愣了下，捂住眼睛假哭起来，“你这狠心的人，居然浪费了也不肯给我吃，有两个钱便了不起么！”

店里人并不多，目光却惊人一致的看过来。

我沉声道：“我数三声，你最好消失在我面前。三……”

小二从帘子后面伸了头来，掌柜的也躲在柜台后面算账，小乞丐叉腰气愤道：“你以为你是谁，掌柜的都没有开口你又算是哪根葱？”

我将杯中冷酒全部倒入口中，冷冷道：“二。”

小乞丐眨着眼睛飞快的将我再次打量过，有势无恐道：“我是不会出去的，公子不如直接正着数吧。”

“一……”

我话音还未落，一道寒光飞过，那小乞丐的头已滚向两尺外，店中人轰然走了个净光。

“我提醒过你的，莫怪我。”我不再看他，起身欲走，脚下却被凸起的方砖绊了个踉跄。

一旁来人立即将我扶住，“小心。”

我懒洋洋的抬头看她，“花晴，你这剑法是越来越快了，比我们初见时……还要快。”

她低头，脸色微红，“谢大公子赞誉，您喝多了，属下扶您回房。”

“花晴。”

“大公子有何吩咐？”

“没有，我只是想告诉你，我没有喝醉。”

“奴婢知道了。”她头埋的更低，持着剑此刻居然完全像是在作修饰用。

“你不是应该跟着琼宝么，怎么会出现在这里？监视我？”

她摇头，声音压抑道：“大公子有所不知……二宫主几日前和大宫主大吵了一架，和奴婢被一并逐出白乐宫了。”

“琼宝如今何处？”明明已经决定放下，我还是忍不住脱口而出。

花晴扑通一声跪下道：“二宫主就在前面的客栈内，已经病了整整两日仍不见起色，求大公子前去劝劝吧！”

“又是病了？”我疑惑道。

花晴哽咽道：“二宫主身体一向不好，此次病情又来的凶险，奴婢怕依他的性子……”

“他身体一向不好？”

“奴婢十三岁入宫，跟随二宫主已经有五年，不敢有一字隐瞒大公子。二宫主体弱多病，早晚服药从不间断，大宫主曾严令他不准随便出宫，大公子回来后这规矩才稍稍松了些。这外面药材不齐全，二宫主却宁愿受病痛也不肯向大宫主道歉，求大公子前去相劝，让大宫主送些珍贵药材也是好的……求求大公子了。”

润玉，润玉……我几乎是带着发狠的意味在心里默念这个名字。我倒也罢了好歹中间有十年间隔，可对琼宝狠心至此，你是不是疯了？！

犹豫了许久，我最终决定去推那扇朱红色的门。

琼宝的声音立即传了出来，“花晴，你去哪里了这么久？是不是非要我死了你才肯回来？”

见进门的是我，床上的人马上弱了下来，将头缩在棉被里不安道：“大哥，你，你怎么来了？”

我看他还算精神，便又后悔起自己的鲁莽来，道一声‘走错了’便欲退回去。

“大，大哥！唉哟！”他从床上滚下来，死皮赖脸的抱住我的腿，“大哥知道我生病了，特地来看我的是吧？我就知道大哥肯定不会不理我。”

倘若不是他紊乱的脉动和腮边不正常的红晕，我定以为他是学润玉一样装病。

我将他扶到床上，按着他的手腕道：“哪里不舒服么？”

他两眼晴烧的像两个小灯笼，水汪汪的盯着我，“刚才浑身上下都不舒服，大哥一来我就全好了。”

他像是证明自己多健康一样，还将手伸出来握拳扬给我看。

房间是封闭的，贴进他的时候，嗅觉变得格外敏锐，我似乎一瞬间便明白了——他身上为何总是飘着并不喜欢的桂花糕味道。

只有那种浓郁的香气……才能摭盖住刺鼻的药味，是么？

“为什么和润玉吵架？这些年来他对你很好不是么？”

他皱了会儿眉毛，无比认真道：“不好！我就是讨厌他。谁稀罕回白乐宫，整天跟做牢似的，出来倒自在了！大哥，我跟着你吧，我跟着你好不好？”

我将头发抽出来，放轻了声音问他，“你小时最怕吃药……这几年是怎么受的？”

他愣了下很快反应过来，长睫毛垂下来盖住黑眼睛，嘴上却带着满不在乎的笑，“吃着吃着……就习惯了。”

48.芳华即逝

就在我刚要开口时，忽听花晴敲门道：“二宫主，外面有位秦公子求见。”

“不见！什么人都来烦。”琼宝极干脆的回绝。

花晴迟疑道：“他是来给宫主送药的，是药店买不到的上好老参和冬虫夏草。”

我抢在琼宝瞪眼睛之前道：“你让他进来吧。”

“除了死掉的秦少洛外，姓秦的我一个也不认识。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琼宝理智的分析着，顿了下又道：“不过送上门的不要白不要，就让他进来瞧瞧。”

来人显然是认识琼宝的秦风，琼宝却辨不出他。捧着杯子靠在床头，一幅拽的二五八万的模样道：“来给我送药的啊？没毒吧？”

秦风的脸色在看到我之后已不足以用‘难看’两字形象，听到琼宝的问话后却迅速温顺下来，“都是我亲手挑选的，你可以放心吃。”

“哦，把药放桌子上，你走吧。”琼宝眼皮也不抬，神色自若的冲我呶呶嘴。

我替他添了些热水后，他才发现秦风仍在原地未走，立即不悦道：“你怎么还不走？”

秦风抬头，眼睛里水光浮动，“我辛苦替你备了药，你便这样待我么？”

“你还要让我请你喝茶么？”

秦风嘴唇抖动几下，断断续续道：“我不喝茶……我只是想让你多看我几眼。”

琼宝愣住，这才正眼看他，“你脑子有病吧？”

“我没有……”

“跟我没关系！懒得知道。看也看过了，你还不走？”

秦风小声道：“宫主，我是小六……”

“什么？”

“我是您的小六。”

琼宝瞪大了眼睛，长时间的盯他后吐出一句话，“你怎么还活着，我以为早死了呢。”

秦风面色顿时苍白如纸，眼泪啪啪的掉落下来。

我看的不忍，便冲琼宝使了个制止的眼色。他却完全视若无睹，继续恶毒道：“还换张脸，不错不错，比以前像大哥的那张看着顺眼多了。小六？你如今是有自己的姓名了，秦什么来着？以后也别对我这么好，你知道我不会承你情的。咱们俩上次结的梁子，结到你死那天为止，懂么？”

秦风哑着嗓子道：“二宫主如今被逐出白乐宫，江湖中许多人等着寻仇不说，光是吃穿用药等花销便是巨额……”

“所以呢？”琼宝转着杯子，等他接下来的话。

秦风咬了咬唇，眼神焕发出异样的光彩来，“如今暮云山庄全都是我的，虽然如今江湖声望大不如前，却并不比白乐宫差出多少。倘若宫主来的话，我仍将奉您为主人，咱们二人齐心协力，定可以重新将‘天下第一庄’名号夺回来的，将来坐拥整个武林。”

“哦？”琼宝露出感兴趣的样子，摸了摸下巴道：“听起来倒是不错，就算我如今两手空空身无分文也没关系么？”

秦风点头，转看向我不由后退小半步，“小六只有一个小小的请求……”

“说。”

“我只肯答应宫主一人入庄。”

琼宝看着我笑吃吃起来，“原来你不喜欢我大哥。”

“不敢。”秦风连忙摇头。想必是在琼宝身呆久的缘故，对着他总是如临大敌毫无招架之力。

琼宝定睛看我，“大哥说我该怎么办呢？”

“你的事自己拿主意。”

“我舍不得大哥……可是我又不想死，”他拉住我的手轻搓，“真是头疼。”

我心立即如石头般沉入水中，比之前在润玉那里所受打击更甚，用尽全力使自己冷静道：“那你便随他去罢，反正我也是要走的。”

沉默了会儿，琼宝突然笑眯眯道：“小六，你将药材拿来给我看看。”

秦风脸上一喜，捧着盒子便走上前，“全都是上好的……”

“砰！”琼宝突然将盒子掀开，药材四下滚开。

秦风僵在那里，“宫主你……”

琼宝笑的愈发可爱，冲他勾勾手指道：“小六，你过来。”

秦风犹豫许久，最终还是凑了过去。

琼宝辟手打了他一记响亮耳光，“主人？天下第一庄？整个武林？你以为我是润玉稀罕这些东西？看在今天送药的份上我不和你计较，但是出了这个门，以后别让我再看到你！滚！”

秦风一脸难以置信和痛恨，转身欲走时却被我叫住，“把神卷和阿其交出来。”

他狠声道：“你死心罢，他们如今都是我的。”

琼宝困惑，“神卷在他手里么？”

我刚一点头，秦风便捂着半边脸要逃，我立即抛符将门窗封住。

秦风的手触到结界立即收了回来，道：“你既然有这般手段，还要那本废书做什么呢？”

“我的东西不喜欢给别人用。”

他苦笑，“倘若我不愿意，你会杀了我么？”

我看着他那双绝望的眼睛发呆，琼宝却蹦跳着下床来，走到他跟前柔声道：“小六，把小麒麟还给我好么。”

秦风眼睛登时亮起来，近乎痴迷的点头，“好。”

“在哪儿呢？”琼宝在他胸口翻找，秦风轻笑，“不在那里，在这里……”

说罢从袖中抽出一张三寸长的小画来，轻轻抖了抖，一个圆肉团便从里滚了出来。

“小六，还有呢。”琼宝亲昵的揽住他腰，“神卷他有许多好书，很有趣。”

秦风怔了怔，再次抖动画卷，神卷便哭着落到了地上。

“宫主……”小六依旧陶醉难以自拨。

“好了，你滚罢。”琼宝拉开门将他推出去，啪的关上了。最后靠在门后冲我痞笑：“大哥看到没？对这种人，除了这美男计外没别的法子。”

我只顾拍着神卷的后背安慰，无闲暇去搭理他的臭美。

小麒麟依旧在地上滚来滚去，迷迷糊糊道：“晕，晕，晕的很……”

神卷举着破皮的手向我哭诉：“主人！那个无相鬼把我们关到深山里，呜呜，好冷……连一点吃的都没有！小麒麟饿急了咬我手指头！”

琼宝用脚踢踢凶犯，“喂，喂，别滚了，我都跟着头晕。”

小麒麟挣扎着往我脚边爬，“美人……美人哥哥，我要饿死了。”

“饿的还轻！都这样了还往我大哥跟前凑。”琼宝伸手将他操起来，从桌子上拿了点心往他嘴巴里塞，怎么看都是一脸幸灾乐祸。

神卷抽泣道：“主人啊，你一定要替我报仇！把阿其抓了放血！”

“哥，神卷可比我狠多了。”琼宝递一块酥饼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