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白影一闪,我立刻惊惕的推开窗,只见桃树下压满了积雪,嗄吱嘎吱的正随颈风而掉。
我苦笑,自己又在乱想什么呢……
京都的冬天着实太冷,时间也越来越少,等天晴,便带琼宝去四季如春的陵南吧!
琼宝从外面钻进来,前额上贴着几片雪花,小声道:“大哥还记得我那天的话么?”
我点头,“你想要什么?”
他犹豫片刻后,指指嘴巴,“亲这里一下,我看到过你和润玉也这样做了。”
我见他神情紧张,不由莞尔,闭着眼睛便贴了过来,软软凉凉的吻却先一步落在我的嘴角,一触即失。
“这样……就够了,我今天真的很开心。”
待我睁开眼睛时,房间已空无一人,我握着玉佩似要将他捏碎。
这场雪下了三天三夜,大雪封门令人寸步难行。好在我秋末时便备足了柳炭,虽然是旧宅房间却十分温暖。
琼宝趴在榻上踹神卷,“给小爷拿本书看看!”
神卷正在吃瓜子,随手从怀中摸出一本书递过去,“喏。”
我不经意瞟上一眼,《春阁销魂夜》!
见琼宝看的津津有味,我又忍不住道:“这种淫书,看了百害而无一利。”
琼宝将书放到一边,趴过来枕起我的腿,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我道:“我倒觉得很有趣,不过大哥如果给我唱段十八摸,我便没有心事再看这书了。”
我佯怒推开他,“低级,恶俗!”
他张开双手扒住我腰,用小狗一样祈求的眼神看着我,“小弟,知道错了,下次一定不敢提这种非分的要求了,大哥就饶了我这次吧。”
我用脚将他身体支到两三尺外,一手撑着头一手提着清酒冷笑,“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休想我再原谅你!”
他张牙舞爪的想扑过来,却始终终被我双脚阻碍,不得不使出撒手锏来,“萧雅言,让本大,过去,不然…哼哼”我咬掉你的脚指
他张牙舞爪的想扑过来,却始终被我伸出的腿阻碍,不得不使出撒手锏,“萧雅言,让本大爷过去,不然……哼哼,我咬掉你的脚指头!”
这决对不是威胁,我清楚的记得六岁的润玉是如何在床上捂着屁股趴了半月,连忙将脚缩回来。
琼宝立即兴奋的扑过来压住我,搓着手贼笑,“嘿嘿,我的奸计终于得逞了!来,过来让大爷乐呵乐呵。”
他骑在我的腰上,将我双手背后上面按住,一手作解我腰带的架式。
“咦,墙壁上什么东西?”我好奇的盯着他的身后。
脑袋缺根筋的人果然上当,我在他扭脸的刹那猛然发力,顺利将懵懂的傻小孩压倒在毯子上。
他脸慢慢的红了起来,结结巴巴道:“哥,你耍流氓……”
我的脸颊瞬间滚烫。
十二月初,大街上的雪终于化尽,我们收拾了行李准备动身南迁。
此时的京都已是硝烟弥漫,市井中早有宫庭内乱的传言。据说陛下已有十日不曾早朝,又有人道不日将有战乱,一时谣言真假难辨举城恐慌。
依旧是与我们无关。
两个月时间到达陵南,琼宝的病情没有好转却未恶化,这对我来说算是个好消息。
去青黛河岸看花赏柳,去燕北看黄沙漫天,春雨如丝中闲赏小桥流水人家,漫步绕绿屏山兜兜转转。
雇上毛驴两头,摒弃世间爱恨情仇,缤纷桃花林里信步慢走。
并了素篙顺流而下,深深浅浅的溪水载着竹筏悠游飘浮在苍翠天际之间。
傍晚就地升上几缕炊烟,沐浴在夕阳下采食新鲜的野菜草菇,再配上自酿的桃花酒,滋味更是妙不可言。
表面时光好似悠闲美好,一切都好。
我却每夜都会被琼宝压抑的咳嗽声响醒。
倘若是在从前,他一定是撒娇着冲我道:“大哥,我难受……”
可是他如今什么都不说,在我面前只是尽量的笑,我却知道他一定很痛。
我憎恨落日,厌恶黎明。
我的书侧记满了圆圈,每过一天我便动手画去一个,在出谷的第二个立春时,那些圆圈只剩下了一百二十六个。
琼宝靠在我的背上轻轻道:“大哥,你回来的太晚了……”
手足十八年,光是生死两隔便是十载,我着实回来的太晚。
还好我回来了,不曾错过什么让自己后悔,日后纵使悲伤难过,却是再无遗憾。
聒噪的知了叫醒了被我诅咒的夏天,琼宝开始长时间无节制的睡眠。
我常安静的守着他,将他头靠在自己肩头,带着怕他长梦不醒的恐惧和舍不得到吵他的矛盾心理纠结不休。
不知何故胸口开始隐隐作痛,严重时只能借助东西支撑才能站直身体。做起事来也是无精打彩,这种感觉……好似五脏缺了一部分样。
神卷翻了许多书,他说可能是因为我近日比较烦躁的缘故,让我多注意休息。
五月初五,立夏,万物茂盛的季节。
这天我最后悔的事便是见到了两个女人,一个是仅有一面之缘的女人——南宫柔。
另一个是琼宝曾经的婢女花晴,走进房间便跪到琼宝床前,一语不发。
南宫柔已盘发为髻作妇人妆,身着囚衣狼狈不堪。
我在空气中敏锐的嗅到不详的味道。
“大哥……”南宫柔流着眼泪唤我。
我心又开始尖锐的疼,不得不借着栏杆支撑住身体,用不知为何突然颤抖的声音的问她,“有事么?”
“求求你救救润玉,救救润玉……去京都。他们不能这样子对他,大哥,你现在去还来得及,求求你……”,她用沾着血污的手揪住我的袖子,说起话来语无伦次。
我透过半开的窗户看清屋内情形,琼宝正躺在床上熟睡,脸上带着孩童般的天真和安静,他的身体已经虚弱到经不起任何折腾。
一向骄傲自负如润玉,绝不会让自己陷入危险境地,尽管面前这个女人形容凄惨,我却不能拿琼宝的命去压信任润玉冒险。
不敢问润玉现境如何,我怕自己会想知道更多怕控制不住自己的思维脚步,索性摇头,“我哪都不去。”
女子的眼睛蓦然灰暗,她难以置信的揪着我的胳膊,发疯了安莉儿。虾米‘整理般大哭起来,“为什么,难道你一点都不在乎他么?润玉是你的弟弟啊,他如今危在旦夕,唯一心里挂念的就是你,你怎么可以不管不问如此绝情!”
我失神了许久,喃喃问他,“润玉……他怎么了?”
她盯着我声音嘶哑的艰难吐出,“协助沐王逼宫谋反,功成之后兔死狗烹。”
逼宫谋反……润玉你……无辜伤了许多人。
我目光转冷,“是润玉来让你找我的?”
她微微一怔,“不是……”
我蹙眉暗道不好,环视四周已隐约有了萧瑟杀气。
南宫柔,你当真不知道自己出逃是有人故意纵容?还是想假借着这股势力逼我回京?
几把利刃从花丛中探出头来,一个低沉的声音道:“是萧雅言公子么,陛下有旨,如顺从回京,可免死罪绝不牵涉。”
我静了片刻后,道:“家弟抱恙在身,今日天色已晚,可否通容一日再行启程?”
利刃立即收了回去,那人极为恭敬道:“那明日寅时出发,小的这就去传话回京。”
南宫柔含着眼泪摇头,“不是我,不是我让他们跟来的……”
我轻叹一声向房间走去。
琼宝不知何时醒了,无视跪在地上的花晴坐起身来,“大哥,我们……一起回京都吧,我梦到润玉出事了。”
我心头一窒,却连忙摇头,不,不能回去……
我忘不了姑姑当时那句‘两年后死于京都’,我的琼宝永远都不能再回那个梦魇之地。
可是润玉……润玉。
夜里,我翻来复去睡不觉,南宫柔在窗外不停哭泣,瘦小的身体撑着固执的倔强,以弟媳的名义控诉着我的无情残酷。
天亮的时候,她最终忍耐不住推门而入,痴痴呆呆的看着我道,“大哥,我有事跟你说。”
我抬头看她,脏兮兮的脸上还带着泪痕,一双眼睛肿的厉害却目光犀利。
她说,“大哥,润玉喜欢你。”
我不说话,就那么看着她将话说下去。
“他从小就喜欢你,我知道。”
喜欢我?终归抵不过世间虚荣,逼宫造反……他好大的本事!如今身陷虎口,又讲这些没用的做什么呢?我露出些自嘲的笑,笑自己也笑润玉。
南宫柔看着我的脸,难过的低下头,“润玉……他一直过的苦。陛下对大哥如此态度,定是念着大哥好的,倘若……倘若大哥能想办法救救润玉,我愿意,我愿意永远离开他。”
我微微扬起嘴角,似笑非笑的看她,“你以为我是因嫉妒才不愿意救他?你以为在我心中……你比润玉的命还重要?”
“那大哥为什么不肯回京救润玉?”她难堪的瞪着我,脸颊在昏暗中呈现出黑红色。
我突然对她升起一股反感,这种手足之间多出的一双陌生手脚的怪异感让我感到说不出的厌恶。
许是我嘲讽的目光太过明显,她看到床上沉睡的琼宝居然顿悟了,“是因为……小叔的原因么?”
我依旧不语。
她居然露出一丝诡异的笑来,“我有一个秘密告诉大哥,只有我和润玉才知道的秘密。”
他们夫妻床头话,我一点都不想知道,刚准备起身,她的声音便响了起来,只有一句,却将我惊到许久不能动弹。
“其实小叔叔……八岁时就死了,如今活着的,不过是润玉用钱捐来的行尸走兽而已。”
我反应过来,第一件事便是伸手卡住她的脖子,她紧急后退,施展身形双手用力却也挣脱不开,急的又哭了,“我没有骗大哥!这件事……是润玉在父亲灵位前讲的,我有亲耳听到!他说小叔八岁时被人埋在雪里堆雪人,身体被冻坏后就不治身亡。润玉后来入宫发达之后,才找了许多术士帮他重塑肉身!还在冥府捐了一个闲职给他,好像掌管一家叫什么幽冥客栈。小叔叔虽然不知道自己的身世,却因被强行改了命格的缘故,所以不能活过一个生肖轮回!这事是千真万确的!”
我将手指一点点抠进她的脖子,“你是不是以为我软弱无能才这样抵毁我的弟弟?我也告诉一个秘密给你,我杀过一个至亲的人,也杀过无数恶鬼……便是用这双手。”
她眼里闪过难以置信的绝望,缓缓的闭上眼睛,断断续续道:“因……为,只有润玉一个弟弟了,所以……大哥一定要去救他,不然,大哥就只有一个人了。”
只有我一个人么?……
我食指突然痛犹如针扎,收了手看她虚弱的靠在门上,低声道:“我不杀你,不是不敢也不是因为润玉……而是我想为琼宝积点阳善。”
她坐倒在地呕吐起来。
次日黎明启程返回京都,琼宝一直沉睡未醒。
我吃力的将他抱上马上,不肯让外人碰他哪怕一下。
南宫柔吃力的徒步行走,我对她的好感早已消失殆尽,冷言拒绝了她同乘马车的请求。
琼宝很少清醒,有时同我说话不超过十句便会悄然睡去。
我便会搂着他,贴着他冰冷的脸颊,兀自讲些少时趣事,也不管他有没有听到。
一路快马行至京都,用了二十三天,我说尽一生的话。
该来的,不该来的,通通都到来了,而你除了接受别无它法,这便是命运。
四处散发着血腥味的京都,我永远无法忘记齐顺年这一天。
这一年,我失去了两个弟弟。
萧雅言从此身无长物,迥然一身。
我隧了不进京都一步的愿望,只因马车停在入城门口寸步难行。
五丈高的城门上,悬挂着我的弟弟……的尸首。
一向只穿白衣的润玉,至死都是身着白衣,囚衣。
一把染着乌血的重剑将其身体前后贯穿,一向清洁如命的他竟然会落的如此污秽不堪。
他低着头,被凌乱的发丝摭住了脸,手脚僵硬的垂着,我却一眼便认出了他,连确认都不用。
路人笑道:“不过是上一辈的恩怨罢了,听说是十多年白乐宫没落时入宫请求朝庭支援,前皇帝竟然当面将萧润玉的污辱之死,至于后来如何又派了人手支援,这便不得而知了,想是很大的利益在里头。”
路人叹道:“快意恩仇,端底是英雄少年,只是手段偏激了些。跟朝庭斗,终是胳膊拧不过大腿。”
路人哭道:“这该死的逆贼,好端端造什么反,害的皇城血流成河不说,还让我们百姓日子全都不好过。如今朝庭挂具尸体在这里示众,把我那五岁的孩子方才都吓的掉了魂,这该如何是好……”
……
我愣愣的站在那里,茫然的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
我从小依赖身体不好所以只要自己安份活着便可,所以不懂什么叫做责任不必顾虑白乐宫三千余人的梦想期盼。
我自私一人独逃异哉不知道八岁的润玉拖着同样八岁但是固执任性的琼宝流浪江湖会有多难。
我无情谋杀了自己的母亲所以不明白眼睁睁看着至亲被凌辱至死是怎样的痛。
少年早熟心事满腹逆境中被逼着成长,长大后喜欢了不该喜欢的人娶了不喜欢的女人换来权势,看着哥哥弟弟相亲相爱远走他乡不管不问把仇恨拿来自己承担……
我的弟弟啊,那么多艰辛苦难你是如何挺过来的?在隐藏了那么那么多的痛以后,你如何还能对别人明眸皓齿的微笑?
我知道你一直都有暗地照顾我和琼宝,知道你有费心买来许多药给弟弟,尽管他不会需要……
我也知道那碗冷掉的长寿面哪里去了……知道你不希望我看到此刻狼狈的你难过……
所以我不哭。
我就那么呆呆的站在人群里回忆,润玉的聪慧润玉的隐忍润玉的笑脸,我奇怪为什么直到现在才记起他有那么多的好。
生死有命结局早已知晓,所以我不哭。
你没有照顾好琼宝让他夭折又做出一个傀儡来哄骗世人,你让我倾尽了所有的温暖和热情去呵护的弟弟最终变成虚无,一次次欺骗和隐瞒让我对你绝望放弃……
所以我不哭。
我抱了抱琼宝,僵硬的发现他已停止了呼吸起伏。
从此没有人吻着我的眼睛叫哥哥,没有人装做无知的在我面前撒娇、欺骗我、拖累我……
萧雅言终于可以彻底解脱,所以我不哭。
这一天,熙熙攘攘的皇城脚下,广阔无垠的天地之间,谁还比我更失落?
对世人来说,只不过是死了两个人,微不足道。
对我来说,天塌了……萧雅言没了全部。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把润玉从那耻辱的城墙上取下来的,也忘记了用怎样面对数百守卫波澜不惊的离开。
我只记得离开时马蹄欢快,路上人群驿路高歌,杨柳依依落花满路,一切都和来时丝毫不差。
谁杀了我那笑起来温和如风的弟弟,谁又使我那未成年的弟弟陨落折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