邪儒笑 下——小斋

我伸了个懒腰，困焉焉道：“不是，昨天你出师不利，今天我陪你一起去。重点任务便是——盯死他。”

33.被束画卷

一个时辰后。

红衣少年停止了用餐，双目呆滞的看着我和神卷，“大公子，您找我有事么？”

我故作困惑，“没有，怎么了？”

小六放下筷子道：“您打进门起，就像看贼似的盯着我，是不是我……”“整个白乐宫都是我家主人的，你一个男宠他都看不得么？”神卷一口打断他的话，带着敌意冷哼道。

少年垂眸，“小六知错，大公子请勿见怪。”

我笑，“哪里话，是我这童子不懂事罢了。”

神卷吐舌，在房间打量几圈后询问道：“六公子，我想在这房间里玩玩，没什么关系吧？”

小六淡淡道：“都是白乐宫的地方，小六无权干涉的。”

“嗯哼，知道就好。”神卷笑哈哈的在房间里乱窜，一会儿在床上四处翻滚，一会儿钻到墙角桌下。

小六脸色阵阵泛白，却强妨着镇定下来，让人撤了碗筷后坐在桌前闭目养神。

我取了本书来，许久翻出一页，偶尔抬头打量房间布置，一个上午就这么安静度过。

中午依旧准时用饭，我照例拿了书看。神卷精力旺盛非一般孩童可比，蹦蹦跳跳整天居然愈发起劲儿。

那少年越来越坐不住了，不时烦躁的起身走动，看向我嘴唇时启时合，一幅欲言又止的模样。

天黑的时候，他见我仍未有起身的意思，才红着眼睛强笑道：“不知大公子何时回房？”

我又抽了本书出来，懒懒翻看道：“不急。”

“可我已然困了！”他脱口而出，后又感觉不妥方咬唇道：“在下失礼了，请大公子见谅。”

我笑笑，从床上拉起神卷，“走，我们回去罢。”

神卷不依，“我还没玩够呢！”

小六急忙道：“今日天色已晚，想玩明日再来便是。”

神卷呶呶嘴，“那好，我明天再来。”

我们刚跨出院子，便听到房间‘啪’的一声摔上了，想也知道那少年此刻定是怒火冲天，我和神卷相视而笑。

“主人，我将每个角落都察看过了，并没有发现什么奇怪的地方。”

我蹙眉，“那便奇了，我方才明明感觉得到，琼宝就在我身边，究竟……在哪里呢？”

走出几步，见一个丫头勿勿从院中走出来，口中喃喃重复道：“清蒸黄花鱼，糖醋小排骨……”

我立即拍神卷，“你先回房，我需要再回去探探。”

转到无人的花丛后，使了道隐身符后，我才再次走入那院子。

小六的房间灯是亮着的，少年托腮拨着烛心，脸上露出无比懊恼的神情。

约过了一盏茶时间，几道饭菜送到房内，小六对那丫环道：“最近天凉饿的紧，莫让其它人知道笑话我。”

小丫头忙点头：“六公子请放心，奴婢绝不敢多嘴。”

待那丫头走后，小六探出头来打量了一番方才关上房门。

门缝中，少年每一个动作都是小心翼翼的轻柔，他先从墙上取了幅画下来，在案上缓缓展开，眉眼泛出暖日般的柔和来，口中轻叹道：“相见争如不见，有情何似无情……”

那幅画我曾经留意过，名为《雪山竹篱茅舍》，绘的是苍茫群山中点缀着一间竹屋。画面寒冷孤寂，无落款署名也不像出自名家之手，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然而，房中少年却是盯着画面越凑越近，柔美的脸颊被烛火渡了层了橘红，最后双目似已痴了，弯腰俯在案上，将脸贴着画卷轻轻磨蹭，口中轻吟道：“萧郎……＂

贴了许久，他才逐渐恢复清醒，从桌下抽出一个竹篮来，将饭菜慢慢摆进去，用白布摭好。去柜子里取了披风，慢慢提起竹篮。

烛火随着怪风挣扎了几下，房间最终陷入一片黑暗，什么也看不到了。

院子里很安静，草丛中偶尔传来几声虫呜，连花瓣树叶落在地上都能听到扑簌声响。

我犹豫了许久，轻声叫道，”六公子，六公子……？“

没有人回应，我心扑腾扑腾跳了几下，最终用颤抖的手指将门推开，摸索到桌前点上灯，房间四望一片空荡。

空无一人，案上只留一幅摊开的画卷。

那雪，似已经下了许多年，将苍山裹的密不透风。那竹篱，或许曾经是翠绿色的，如今已成疲倦的枯黄，颤微微的立在山腰乱石丛中，似劲风一吹便要扑倒。山脚临近画的边缘，隐有一条冰封的河流，或许是冻太久的缘故竟像是条死尸的形态。

这是一幅非常奇怪的画，没有人，甚至没有一丁点人气。猜不出作画人的心意，也看不出他要表达的意境。

我将手指放了上去，触到那湖面，一股生疼的酷寒‘咻’的从指尖传来，似要粘住吮尽温暖般的急促。慢慢挪动手指，最后触到那竹篱处，轻轻按了按，赫然发现那竹篱的小门居然被打开了！

一抹赤红的颜色闪了下，木门很快又被关上了，这幅画，古怪到令人匪异所思的地步。

我将蜡烛熄灭，房间复变为一片漆黑，那幅画却像是果真被雪映亮了般，一山一石都看的清清楚楚。

隐约有风吹过，那是独属寒冬刺骨的山风，刮的我脸颊生疼，眼睛都睁不开来。

风声渐强呜呜咆哮，似要钻到人的每个毛孔里去，我惊愕的睁开眼睛，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然到了画中！

大雪下的纷纷扬扬，地面雪已有齐膝厚，两排浅浅的足迹被雪填的有些模糊了，延伸到山腰处黑点的茅舍处。

我沿着足迹走上去，积雪松软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上山迎着风雪颇为吃力。

走了半个时辰后，我来到那旧竹篱处，愕然发现那白亮的屋顶居然飘着几缕炊烟，却令人感觉不到半点温暖。

我将脚步放到最轻，每次抬脚都小心翼翼，害怕发出丁点声音，最终在门前收住脚，听里面传来争吵声。

“饭菜已经热好了，吃罢。”

辟喱啪啦的尖锐碎瓷声和着一人暴怒：“滚！看到你我便觉得烦，只会在我面前装什么好人，哪个稀罕！”

果然是……琼宝。

“别生气，你难道不饿么？因为……在外面被人耽误了，所以今天才来的晚了些。”

“你别碰我！将本宫藏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不就是让我早些折磨死么？”

“你怎么能这样说？明知道我喜欢你到发了疯，怎么会舍得折磨你呢？还有几个馒头，你先吃了罢，明天……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过来看你。”

房间里又是一阵摔打，琼宝气道：“你喜欢我？你喜欢我死吧！我要出去，听到没？把我送出去，不然，不然……不然我死给你看！”

小六急道：“别，你别冲动，放下瓷片，别伤到了自己。”

“我要出去！”

“好好，再过几日好不好？过了几日，我们便出白乐宫，找个无人的地方隐居……”

琼宝怒极，“哪个说隐居？我有好好的家放着不住跟你这半人不鬼的跑去隐居？你是真疯了还是想让我也跟着疯？”

“不隐居也可以，只要离开白乐宫，你想去哪里，我们都去哪里，可好？”

琼宝断然道：“不好！你比润玉还讨人厌，我喜欢去哪里凭什么要带着你？我有大哥就好了，谁稀罕你们插一脚进来？出去后，你爱上哪儿上哪儿，想跟谁跟谁，咱俩以后没关系。”

小六哽咽道：“你看看我的脸，如今已和他有八成相似，再过些时日，怕比他还要好看……你再喜欢他，他也是你哥哥。他能像我一样喜欢你么？能像我一样赤着身子爱你么？你跟我走，看不到他便不会再想，我会让你在床上做到最舒服，会让你慢慢的将他忘掉，这样……不好么？”

琼宝沉默了片刻，冷哼道：“不好！你就是和大哥长的再像，也终归不是他。我和润玉长的一样，你却为何单单喜欢我不去烦他？”

小六的声音冷了起来，“你失踪了两天一夜，你那哥哥像没事人一样，从来未出门寻过你。再过几日，我便想办法带你走，神不知鬼不觉。如果你哪天想开，我便带你出去游山玩水，如果一直都这般固执……我们就在这深山里过一辈子罢，谁都别想出去。”

“啪！啪！！”激烈的耳光声。

琼宝怒不可遏的吼道：“你居然敢恐吓我？”

“你，你……”，小六痛哭失声，掩面奔了出来，我连忙躲闪到一边，看着他瘦弱身影跌跌撞撞的远去，心中当真是五味俱全。

琼宝走到门口，底气十足的叫道：“老子就算死，也不想再看到你！滚，最好以后都别在我面前出现！”

一个稚嫩的声音怯怯道：“主人，我们真的要死在这里么？”

琼宝瞪他一眼，“一边儿去，你觉得他……真的会舍得我死么？”

浑圆的脑袋从门里探出来，小麒麟偏头道：“说不定，你刚才骂他那么凶。”

琼宝不满的踢他一脚，“事后诸葛亮，明天我一定用好话哄哄他。出去之后……再将他杀了。”

“你只知道杀人么？”我忍不住揭了隐身符走出来。

琼宝跳起来搂住我，“大哥，你怎么来了？是救我出去的么？”

我还未能出声，见小麒麟也惊喜的扑了过来：“美人哥哥！是救我的么。”

琼宝一脚将他踹开，“这是我哥，跟你没关系。”

一人一兽拽着我进了房，只见里面只有一桌一床，空荡荡的没有半点暖气。

琼宝苦丧着脸道：“大哥，你带我走么，这里跟地狱似的，一点都不好玩。”

我见小六带来的披风还落在床头，便取来将他裹的只剩下两只眼睛，推门一看便呆住了，大雪已将来时的脚印全都填平，四周一片白茫茫的亮光，令人不辩东西。

我握住他双手冰冷的双手道：“宝宝，你怎么来的这地方？”

他迷迷糊糊道：“那天下午回房间睡了一觉，醒来就到这地方了。”

“那日你可曾见过四公子？”

他摇头，“没有。”

小麒麟着急叫道：“为什么不走呀，为什么不走呀？是不是美人哥哥也找不到路了？”

“不用担心，会有人来接我们的。”

琼宝好奇道：“谁？”

我淡淡道：“你二哥。”

34.孰轻孰重

在风雪里立了会儿，琼宝搓着手道：“无聊的很，不如我们来堆雪人吧。”

小麒麟兴奋的钻出来道：“我也想要玩呀，带我一起玩吧。”

琼宝一把将它按倒埋在雪堆里，“一起玩儿啊，行。蹲这儿，不许动！”

说着便捧起雪往它身上拍，小麒麟张口冲我惊呼：“哇呜！美人哥哥救命！”

琼宝将它埋的只剩下脑袋露在外面，笑嘻嘻的耍小流氓，“嘿嘿，谁都救不了你！放把火给小爷暖暖手。”

小麒麟委委屈屈的喷火，琼宝却总是不满意，一会儿嫌火小一会儿嫌火大不停抱怨，“你真笨！啊？你想烧死我么？……哥，你也过来烤烤么。”

我摇头，突然想起他一整天都没进食过，忙问：“饿不饿？”

琼宝眨眨眼，“你饿了么，阿其你这笨蛋，去抓只山鸡回来。”

小麒麟欢快的跳起来，扭着屁股远去，“好呀好呀，我饿了！”

“这里有山鸡？”我好奇道。

“是啊！”琼宝把我拉出去，指着阿其停住的地方道：“哥看到那个斜坡了么。我来的时候就看到那里有只鸡，顺手捉了回来，结果你猜怎么着，不出半盏茶的时间居然又长出只一模一样的！”

我惊道：“那东西应该吃不得吧？”

琼宝犹豫道：“应该……可以吃吧？反正没什么味道，吃下去也跟没吃一样……”

小麒麟捉了山鸡回来，琼宝拿竹枝穿了，架在它嘴巴上烤，片刻后将毛揪一揪，继续烤，那鸡又大又肥，闻起来却无半点肉味。

快要熟透的时候，琼宝不知道想起了什么，一把将整只鸡甩了出去，愤愤不平道：“我若出去，一定把小六也拿来这样烤！正三遍翻三遍看烤不死他！”

小麒麟飞快的转着眼珠，偷偷摸摸溜到山鸡跟前，趁人不备一口吞了，却随即垂头丧气的回来，“美人哥哥，我饿。”

“忍着！”琼宝踹他一脚，气愤的走回茅舍。

我跟进去，见他坐在床上，两腮泛着微红，一双大眼却泛着火光，怨毒的诅咒道：“我要剥了他的皮，拿他的肉来煮汤！”

我拿棉被替他盖上，“又说什么混话，饿的话便睡吧，睡着就不饿了。”

他爬过来，将头靠在我腿上，语带怯意道：“大哥，润玉真的会来接我们么？他不是出去要五六天么？怎么会知道我们在这里呢……大哥，你说，我们会不会死在这里啊？”

我慢慢梳理他额前的头发道，“不会，润玉马上就会来了。大哥从来都没有骗过你，睡罢。”

“嗯，其实我也不是很怕，只要和你在一起，到哪儿我都愿意。”他揉揉眼睛看我，“你呢？”

我笑，“我也是啊，只要能和宝宝在一起，到哪里都行。”

他满意的笑了，闭上眼倦成一团，我心疼的搂紧他。

“冷。”他无意识的喃道，将身子愈发倦曲了些。

棉被里面好像是芦花，轻软却无半点暖意，我搂着他瑟瑟发抖的身子轻唤，“宝宝，宝宝……”

他不回应，身体却越来越冷，我怀里像抱着大块沉重的寒冰，越来越心慌。

“宝宝，大哥先让你到一个温暖的地方好不好？”

琼宝闭着眼睛很安静，长睫毛有气无力的低垂着，嘴唇像粒饱满的珊瑚珠轻瞌在一起。我忍不住想他平日嚣张跋扈的神情，愈发心疼他此刻的模样。

我忍不住用唇碰碰他的脸颊，这张脸，早已不是孩童记忆时的柔软，触感冰凉细腻，许是因为平常吃多了桂花糕的缘故，唇角散发着淡淡的清甜。

幼年往事恍如昨天，青树黄花顽皮稚童，一个不留神便已长成玉树临风翩翩少年。中间那么多远的辛酸经历，我都来不及见证参与，这种遗憾和愧疚，怕此生也再难消除了。

“哥。”突然间有人推开了门，润玉一脸风尘仆仆的出现。

我问他，“你的事情都办完了么？”

他沉默了许久轻声道：“回家吧。”

我用拇指小心拨琼宝皱起的眉毛，生怕一不小心就将他惊到，“他是你的弟弟。”

长的一模一样的手足啊……

“我知道，所以一直都害怕伤到他。”

“那他又怎会落到现在的地步呢？”

“我只是……只是……”他说不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