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不少。」
天一大笑起来,十分得意,他将头凑回到月君耳边,「可是还有谁,敢这么跟你说着话呢?」
忽然夜空中轰隆一声,两人同时转头,那些湖面的画舫上竟然放起了烟火,绚烂的光亮在天幕上大朵大朵绽放开
来,半面天空都被照耀的明如白画一般。
「今天也是过节么?」天一好奇地问道,一回头,眼睛上忽然多了一双柔软的手。黑暗的视觉空间里,他的感觉
变得敏锐,身边那人正在慢慢靠拢过来。
一瞬之后,轻柔的吐息已在咫尺,「药师,你喜欢我很久了,对么?」
这一次,换天一心如擂鼓,怦、怦、怦!
那人的笑声就在耳边,眼上的手没有移开,两人的距离站得更近了。天一的喉头突然发干,只觉得心底似乎有什
么呼之欲出,却又生生堵在了嘴里,一颗心上不得天,也落不得地。
「我不信你不知道。」拼了命地挣扎,有千言万语,也不过吐出了这么几个字。他终究摸不透月君的心思,到底
平日那些痴话,是戏弄还是试探。
「笨蛋就是笨蛋,我若是讨厌你,怎能容你到今天?」那声音带着笑,好像一片羽毛轻轻拂过药师乱跳的心,将
它弄得酥酥痒痒的。
眼上的手,忽然移开,月君的笑脸,骤然放大在眼前。湖面上的烟火闪闪灭灭,每一次腾空而起,都带着模糊的
笑声从夜风里远远吹来……
清晰的,却只有眼前人的笑语,「记得你那夜在湖边撕下我的衣袖,那时候我只想,这个胆大的家伙如果不是安
慈的爱徒,我真该把你埋了做花泥……」
远处,一声啸响突然冲天而起!轰鸣的爆裂声中巨大的金色焰火散开,闪亮的光在寂灭的时刻喷薄而出,照亮了
整个湖面,也照亮了小楼上的两人。
天一看着那张已经拿下人皮面具的美丽容颜,怔怔开口:「你……你现在还想用我做花泥么?」
月君轻波一样的狭长眼眸弯了起来,「想呀,等你治好我,就把你埋到月阁的院子里去,天天陪着我。」
天一原本放亮的脸色立刻暗了,「我不要做花泥,就算能天天陪着你,我宁愿一年来见你一次,然后被追杀到老
。」
月君简直要笑得喘不过气来,「哦,你的算盘倒是打得响。」
明白自己又被对方摆了一道,天一假装生气,「你又耍我!你再这样,我就发火了。」
回答他的,却是月君毫不收敛的笑声。
「喂,不许笑,听到没有?不要笑了。」天一用力摇了摇前仰后合的某人,心里又气又好笑,「我说了不准……
」
笑声果然停了,天一心里正奇怪月君今天怎么如此配合,忽然看清他的脸上还带着笑意,双目却已紧闭,朝着一
旁软软倒了下去。
这是突然发病的症状!天一的脸色大变,用力把他打横抱起来,一脚踹开大门,朝着房间奔去,「月君`月君!
你撑住,我去拿药给你。」
也许是感觉到了颠簸,面色微青的男子勉强睁开眼,拽着药师的衣襟用力喘息,「不要叫我月君,叫我……寒魄
。」
第七章
五月间,早已过了清明。又不到七月半,城内郊外的墓园里绝少人迹。
山上的风很大,大风从高坡上的树林间一阵阵吹过来,带动着波上两人衣袂飘飞,一紫一青。
天一看着不远处伫立在一块石碑前的月君,他已经在那边静静站了大半个时辰,却始终不曾说过一句话。
从昏迷中清醒,月君没有给自己半句解释,就把他带来了这个地方。
「你有话要对我说么?」
月君修长的手指一遍遍在没有刻字的墓碑表面摩挲,终于转过身来,「你一定很奇怪,这里面埋着的是谁。」
天一见他在墓前坐了下来,也走过去坐在他的身边,「这里面的人,跟你的身世有关系?还有你的名字,为什么
萧盟主会说,他有一个跟你同名却失踪多年的弟弟?」
月君的语气淡淡的,他的眼睛望着澄净蔚蓝的天空,仿佛一直要看穿那里白色的云层,「想不想,听我说一个故
事?」
这个故事的主角,是一个任性的女孩子。
这个名叫柳千红的女孩子在家中长到十七岁,忽然有一天生出了要去闯荡江湖的想法,她的父母和与她订下了婚
约的师兄都爱她至深,不忍心拂了她的心意,只好放她出门。
大漠飞雪、江南烟柳,她花了几年时间从塞外一直走到烟花三月的扬州,却在一个细雨霏霏的清晨失足跌进了一
个男子深邃如海的眼眸里。
从那以后,她的脚步只为他而跟随。
他在月下仗剑狂舞,剑光如网,她就把自己迷迷障障地圈进了那张网中。他在灯下酩酊大醉,把酒吹花,她就恨
不得自己就是他手底的那枝娇红。
她终于打听出来,那人是江南天云山庄的庄主,也是正道的武林盟主,一个注定跟自己出身势不两立的人。
最糟糕的是,他有娇儿美妻在家,早已过了可以陪着她浪荡江湖的年纪。
可是她的一颗心已失落在烟雨迷蒙的瘦西湖畔,再也收不回来。她回到家中,跟师兄解除了婚约,即便被父母锁
了起来,也不肯忘记那个让她失魂落魄的男人。
师兄流着眼泪跟她说师妹你会后悔的,他跟我们不是一类人,这是行李你拿好,如果受了委屈就赶紧回来,我会
一直在这里等你。
她笑了笑,远远挥了挥手,师兄找个好姑娘成亲吧,我不会再回来,替我孝顺爹娘。
一年之后,她抱着他们的孩子去找他,那男人到底没能拒绝她,她甘愿做了他的妾室。
成亲的那夜,她在红烛之下看着他,一字一句誓言般开口: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男人紧紧拥了她,喃喃发誓:千红,我决不会负你。
可他终究还是负了她。
他知道她的来历,秋水神宫的圣女,她从未打算瞒着他,可这却成了她悲剧的源头。
那一夜,暴雨倾盆,雷电交加。
天云山庄的大门外,她手里的剑指着对面的丈夫,雨水从她湿透的头发上一滴滴落在地面,身体冷得不住颤抖。
你从来没有忘记过我的身分,我说过嫁给了你就前尘尽弃,为什么你却始终在意?
千红,我是武林盟主,我不能让人知道我有一个来自魔宫的妻子……
你给我住嘴!萧牧人,你没资格再这样称呼我。既然你要你盟主的威望和清白,我柳千红今晚就与你断发绝情,
从此以后,生不同衾、死不同穴!
决裂的剑光在手底闪过,湿漉漉的长发断落在雨水之中,她的背影一点点消失在雨夜的尽头。
她果然没有再回秋水神宫,而是回到了那年那月与那人初遇的瘦西湖畔。往事如灰烬,她的嘴角浮起一个淡淡笑
,就掩藏了所有的悲哀。
过了两年,师兄找到了她,她已经缠绵病榻,奄奄一息。
师兄不知用了什么办法,把她的孩子从天云山庄接了出来,她在儿子稚嫩的臂弯间咽下最后一口气,一直到死,
都没有说过半句那人的不好。
一直到死,她都不能忘记,那人在如水月色下舞剑的身影,那年,那月。
「说白了,这不过是个始乱终弃的故事。」月君弯着腰,细心擦去空碑一角缠上的蛛网和灰尘,「你会觉得无聊
么?」
药师回过神,皱了皱眉,这个故事让他想起了密室里萧寒岭对他说的话,「你的那幅画,原来就是你娘,难怪我
看着眼熟。」
月君抚着墓碑,安静的笑容里有种寂寥的怀念,「不错,我的母亲就是柳千红。她死前吩咐我不必在墓碑上写任
何东西,她不想被外人打扰,尤其是那个负心人。」
天一沉默想着,也许你的母亲不是这样想的,她可能只是不希望每次自己的儿子来祭拜她,看到萧家柳氏的头衔
,都会忆起这段不堪的往事。
月君的手指慢慢捏紧,「我曾经很恨萧家,认为他们一个个都是虚伪小人,可是最可笑的是,我这辈子都不能摆
脱他们的姓氏,因为这是母亲的遗愿。」
天一叹气,「你爹已经死了,你该原谅他。」
月君大笑起来,笑声却没有半点快乐,「他出殡的那天,我混在人群里看了看那具棺材,然后来这里陪着娘喝了
两天两夜的酒,真是开心!」
天一又问:「他既然把紫虎茸给你,可见还是看重你这个兄弟……」
月君忽然扭头,狠狠盯住天一,「你不要替他说好话,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这些人的想法,武林正道的盟主,自
然做什么都是对的,我跟我娘都是魔宫妖孽,死不足惜。」
天一看了看那空碑,垂了眼道:「你何必这么偏激,我不过是就事论事,你不喜欢,我就不说了。」他知道月君
此刻的心里有多么难过,他愿意痛上千倍万倍,只求能替月君一替。
月君半晌不开口,天一就陪他静静站在坟前,希望这样子的陪伴,哪怕微薄,也可以平缓一下月君的痛苦。
又过了许久,月君转过身来,「你现在知道我是秋水神宫的人,如果你害怕成为武林的公敌,我们就在这里分手
吧。」
天一定定注视着苍白的男子,「你觉得我会因此疏远你?」
月君的表情酸楚万分,「你不会么?那是因为你还没有被其他人知道,你喜欢的是魔宫的人。等你被那些往日对
你十分尊敬的所谓正道的朋友追杀,等你成为全武林的公敌,你会!你会开始后悔跟我认识,你会站在我的敌人
那一面,你会跟我拔剑相向!」
天一愣在原地,月君的每一个字,都在他的心口扎下一针。
「我只是累了……」月君将两人的距离拉开,黯然的眼睛里藏着寂寞,「也不想再蹈母亲的覆辙。」
他说完,转身要走。
天一站在月君的后面,山风呼啸起来,那人渐行渐远的单薄背影,仿佛下一刻就要随风远去天际。
「你等等!」天一追过去抓住他的肩膀,强迫他看着自己的眼睛,「你总要听听我的心思,我不在乎别人怎么说
,也不在乎别人会怎么看待我们的关系。我从来没有骗过你,我说喜欢你,就是要一辈子真心真意对待你!」
他一口气把心里想的都说了出来,可是他还害怕月君不明白,恨不得剖开自己的心给他瞧个明白。
这一刻,他知道了自己有多么害怕失去他。
月君却没有留意到天一的这种情绪,用力挣脱了他的手,只想远远离开这个扰乱自己心思的男人,「不要随便说
喜欢我,我没有义务来回应你。如果你要喜欢我,就要有准备被我伤害!」
天一的胸口涨得发痛,声音艰涩,「萧寒魄,你一定要把身边所有的人都狠狠推开,没有任何人敢于靠近,你才
会感到安全么?」
月君惊得看他一眼,退后几步,「别说得你好像很了解我,我讨厌自以为是的人。」
「自以为是的人是你。」天一冲过去抓住他,再也按捺不住,「我只要你,也只看你!如果你没有做过伤害别人
的事情,任何人也没有资格来找你的麻烦!什么地位、什么名声,我只听从我自己的心。」
月君一怔,扭头看着他。
眼前这个人从来都是温和的,不管过去自己说出怎样恶毒的话语,他也从来不曾真的生过气。而这一刻,他的愤
怒,是真实的。
天一的眼圈红了,却拼命仰起了头不肯示弱,「不管你是什么人,我只知道自己喜欢你。如果你不喜欢我大可以
明白说出来,我绝不会让你为难!可是你这样对我时而冷、时而热,我不是个死人,我的心也会难过!」
很久,山岗上只有一片沉默。
成片的云彩在他们头顶飘浮过去,浅色的阴影投落在相隔不远的两人身上。月君盯着天一的表情起先是不可置信
,他不明白这个明明在江湖里有着大好前途的男人,为什么一定要跟声名狼藉的魔宫牵扯起来。
天一回视着他,不躲不避,好像赌着气:你看吧看吧,你若是不相信我,我再说一百句也没有用处。
不知过了多久,月君忽然动了,他朝着天一走了过去。
「药师,你要记得你今天说过的话。」
这声音被轻轻吹进了天一的耳朵里,他像被施了定身术,忽然愣愣低头,一个浅浅的吻就这么印在了他的唇上。
他的眼睛倏然睁大,月君的唇有点发凉但很柔软,带着好闻的甜香,霎那间就占据了他的整个心魂。
药师的耳边,完全听不到四周的山岚林啸,他只听到自己越跳越快的心跳声。
这瞬间的心情,就好像昨夜的那些焰火,啪——砰——咚咚——争先恐后绽放在寂静已久的暗蓝夜空里……
月君好笑地看着已经完全陷入僵硬状态的药师,张开手指在他眼前晃了一晃,「不过一个吻而已,你不用好像被
雷劈到吧。」
天一抬手碰了碰自己的嘴唇,确认上面的温度不是自己的幻觉,才一字一顿地开口:「刚才你亲了我?」
月君的脸微红,故意把视线偏开,冷哼一声,「我高兴就亲了,不行么?」
天一回过神,手足无措,「你、你……」
月君瞪他一眼,「你你我我的,有问题么!」
天一太激动反而结结巴巴,「太、太有问题了……怎、怎么可以这样……应该是、是我亲你,怎么可以是你主动
?啊啊啊……」
看着一脸郁闷惨叫起来的药师,月君冷冷砸了个白眼过去,「要下雨了,你在这里淋醒吧。」
「喂喂,你变脸怎么跟这天一样啊!」
「我没兴趣陪笨蛋淋雨。」
跟着月君下山脚步的天一完全沉浸在慢了一拍下手的懊悔里,于是错过了发现前面走着的男人,那眼底狡猾且快
乐的笑意。
* * * * * *
从扬州起程,月君不让车夫往北走,而是改向西面。他这么跟天一解释,秋水神宫的位置百年以来都是秘密,他
担心被有心人跟踪,所以故意在四周兜圈子。
事实证明,月君的担忧不是没有道理。
这一日,马车行走在一条密林中山道上,路旁忽然冲出来两个人,一言不发就将车夫砍翻在地。月君拉着天一从
受惊狂奔的马车里飞身到半空,算是逃过一劫。
空气里开始弥漫着一股血腥的味道,路的那头,赫然站着手持刀剑的陶砚和甄贤二人。
真是阴魂不散。
月君冷笑,「二位自命侠士一流,却无故杀害我家的仆人。」
甄贤眼见暗杀不成,凶象毕露,「大胆贼人,偷了我们银票,我还杀你不得?」
天一暗惊,他怎么会忘记水秀山庄经营着江南四省的钱庄当铺,管事的只要查一下银票上的号据,就可以轻易知
道使用者的行踪,难怪陶、甄两人可以一路追踪到这里。
他故作镇定地笑道:「两位大侠利用过了人家小姑娘,却忘记要给些赏钱,我们可是为你积德。」
甄贤被人识破伎俩,恼羞成怒,「今天不杀你们,大爷我的名字倒过来写!」
月君冷笑,「你要杀我们?就不知道有没有这个本事呢。」
陶砚伸手拦住甄贤,上前一步道:「明人眼前不说暗话,二位其实就是秋水神宫派出的杀手吧,天云山庄的客人
名单里,只有你们是不请自来。」
「你们不要乱说,我跟萧盟主是旧识,不信你们回去问问。」天一的背心慢慢渗出冷汗,他害怕月君的身份已经
暴露,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月君却在一旁咯咯笑了起来,懒懒道:「他们才不会去问呢,扣一顶杀手的帽子给我们,这样才不会师出无名啊
。」
陶砚眼微眯,「如此镇定,倒是我小看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