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君又笑,「我也没想到一个金刀门的弟子,竟有野心要做这天下武林的盟主,就怕你有命来找秋水神宫,却没
有命回去领你的奖赏啊。」
「这就不劳阁下操心,今天还是先给我们一个说法吧。」陶砚眼中的迟疑一闪而过,隐约觉得眼前的男子不像他
表现的那么烟视媚行,一种掉落陷阱的阴影慢慢罩上了他的心头。
甄贤拔刀在手,一旁插口道:「陶大哥,跟他啰嗦什么?看他一幅妖孽模样,一定不是个好东西。」
月君的眸子骤然缩了一缩,声音变得森冷无比,一字一字盯着甄贤问道:「你刚才说什么?」
天一看到月君慢慢攒紧的手掌,知道他心底已经动了发机。
甄贤还在那面不知死活,「大爷早就看你不顺眼了,我说你一个男人,行动举止却风骚得像个娘们,可惜这张脸
长得太一般,不然大爷说不定会找你乐一乐……」他说着猥琐地笑了起来。
天一大怒,挺身拦在月君身前,大吼道:「不想死就给我滚!」
甄贤斜了眼睛看他,「哟,看你们这么亲密,该不是早就好上了吧?啧啧,难怪堂堂医圣,甘愿给个妖人驱使。
」
月君听着,忽然抬手将脸上的人皮面具撕了下来,绝美的面孔呈现在阳光之下,立刻引来一阵抽泣般的惊叹。他
向着甄贤笑了笑,抛了个媚眼过去,「那么我现在这个样子,可配得上甄少庄主?」
这莫名而来的笑,让天一有种不好的预感。陶砚的脸色也变了,却又忍不住死死盯着月君的脸。
甄贤的口水流了下来,「好漂亮……」下一刻,他发现自己的脖子上,多了一双冰冷修长的手,而那张让他心猿
意马的脸,已近在眼前。
「我美吗?」月君温柔地笑着,朱红的唇吐出魅惑的声音,如同地狱来的召唤。
「美、美……」连神智都迷失,尚不知死期到来的人,兴奋得两眼放光。
「哦,那你愿意为我去死么?」月君的神情愈发妩媚起来,一江南的春色仿佛都从他的眼角眉梢掠过。
「愿意、愿意!」甄贤欢喜地伸出手去,想要触碰那张美丽得让人疯狂的脸。
天一的心中警铃大作,待要出手,却不知道该帮谁。就在这犹豫的瞬间,只听月君一声轻笑,「呵呵,你愿意啊
……那你,就去死吧!」
喀嚓——!
天一和陶砚都来不及做出反应,只听一声骨骼错裂的脆响,甄贤已经五官扭曲的歪倒在地,他的双目圆睁,鲜血
慢慢从口鼻和眼中流出,手脚却还在抽搐着。
这幅场景,叫人看了,只觉得毛骨悚然。
空气中血腥的味道更佳浓郁了,月君慢慢转过身来,露出一个诡异的笑颜。他一步步向着目瞪口呆的陶砚走了过
去,后者也许太过震惊,竟连闪躲都忘记了。
「他已经死了,你是他的兄弟,不如也下去陪他吧。」月君这么说着,身形已经靠到了陶砚的近旁。
就在他的手掌要刺向陶砚胸口的那刻,药师的声音忽然在身后响起,「够了!」话音未落,天一挡在了月君和陶
砚之间,「饶了他吧,甄贤必死无疑,你不要再多造杀孽。」
陶砚退后几步,想要拔剑,手却抖得不听使唤,脚下一软已经跌在地上,「救、救救命……」
太可怕了,这个美貌却周身散布着寒气的男人。在那种可怖的杀气下,他根本逃不掉,如果不是医圣,自己现在
已经是具尸体!
月君指着惊慌失措的陶砚,「你今天不杀他,明天他就可能带着人来报复你!」他说着送出一掌,气劲狠辣,只
扑着陶砚的面门而去。
天一出招去挡,月君一惊避开他,换招间撤了八分力道,剩下的两分也将陶砚远远击飞出去。
月君回过身来,盯着天一,厉声道:「你一定要跟我做对?」
天一摇头,看着地上吐血瘫倒的陶砚,「就算他以怨报德,今天我还是愿意放他一条生路,上天有好生之德。」
「愚不可及的想法!」月君瞪着天一,「他们下手杀我们的时候,有没有心慈手软过?他们杀死一个无关的车夫
时,有没有想过上天有好生之德?」
天一扯住月君的衣袖,低声说道:「寒魄,我只是不喜欢看你手沾鲜血。」
「你!」月君的手指骨节握得发白,脸上的表情变了又变,终于冷哼一声,放弃走开了。
陶砚朝着天一叩头,「多谢医圣救命之恩。」
天一并没有去扶他,只是看着一远一近的两具尸体,重重叹了口气,「救你命的不是我,而是要杀你的人心中尚
存的一点仁慈。如果你是聪明人,就放弃寻找秋水神宫,去把被你们枉杀的车夫和你的朋友埋葬了吧。」
第八章
回到谷内,已经是六月初的时节。
天气越发热了,水池里的莲花也争相开放起来,一池碧绿一池红,水风吹来芬芳满庭。
梧竹居屋檐下的竹子茂密起来,翠绿的荫凉遮挡了夏日的炎热。院后花架上的紫藤萝开得正盛,一大串一大串粉
紫的铃铛儿翻过院墙,盎然的美丽抵去了暑气的恼人。
月君起先还只是偶尔过来乘凉,次数一多,索性就在梧竹居里拣了一处临水的小轩住了下来。两人成天到晚待在
一处,天一配置药剂,月君就在一旁吹起玉萧作伴。
凉风习习的夜里,月君命人在梧竹居的庭院里高高挑起十丈见宽的鲛丝帐,又把书房里的桌案软榻一起移到院子
当中。月上中天,他跟天一在帐子里点起灯来说话,或者作画游戏,引来无数的蜻蜓和萤火虫在外面徘回,两人
偶尔会隔着帐纱去逗弄那些小小精灵,十分的有趣。
这样的光阴,日日杯深酒满、朝朝小圃花开,便是过一辈子,也是美事一椿。
只可惜没等到繁花落尽时,月君却一天比一天憔悴下去,天一花费了所有心力配置的药剂,仍然对他的心疾没有
效果。
薄如蝉翼的帐幕内,月君靠在天一的怀里,看着满天的星光,「你说,我还能活多久?」
天一抱着月君,拈指替他将被风吹散的发丝撩到耳后,勉强笑道:「胡说什么呢,我已经派人给师尊送信去了,
等他回来,我们一定能治好你。」
星光之下,月君脸上的笑容美丽而平静,「你骗我,安慈早就跟我说过,我这个毛病没有人能救得了……」
天一不说话,看着月君蜿蜒在榻上的长发,那些藏在黑发间闪闪发亮的银丝,是他生命渐渐耗竭的证明。
月君感觉到医者的悲伤,往他怀里靠得更紧了,「药师,我有点冷呢。」
天一用力将月君抱住,将额角抵在他的发际,在他耳边发誓一般说道:「相信我,再等一等……一定会有办法的
!」
月君垂下眸去,「药师,我想再听你说一遍那天说过的话。」
「哪一句?」
「就是我让你记住的那句。」
天一笑了起来,轻轻吻他的鬓角,「你说过的话我每一句都记得。」
「是扬州那晚说过的。」
「那晚我说了很多话,你说的是哪一句?」
「你说,『不管你是什么人,我都会喜欢你。』」
「对。」
「什么叫『 对 』,我要你再说一遍!」
「唔,说多了就不值钱了……」
「你本来就不值钱。」
「嗯,那就更不能说了!」
「不说我就杀了你。」
「……」后来的话语,都被吞进了两人缠绵的吻里。
拿着安慈回信的绵娥,躲在院门之外,慢慢落下泪来。
天一拿到师尊的信,拆开看了一看,就在灯下把信纸烧了。
信中所说,他竟然是那百年难得一遇的二心之子!只要他是真心爱着月君,就可以取出一心救人。这实在是个天
大的惊喜和幸运。
若是能救月君,那怕是要自己的性命,也是在所不惜的。
只是这个办法先不能让月君知道,否则若他担心自己的安危不肯接受,那么事情就难办了。
天一这么想着,暗暗下了决心。
第二天午后,天一想去跟月君商量取心之事,走到他居住的小轩门外,忽然听到房内有人在谈话。他听出那是月
君和绵娥的声音,也不在意,抬脚就要进去,却被里面的对话生生定住了脚步。
「君上,跟着你去天云山庄办事的那批死士已经回来了,大宫主那边传话过来,很满意这次的行动。」
绵娥的声音低低的,天一却仿佛被人朝胸口打了一记,他先前百般为月君开脱的一番心思,原来都是白费了。
天云山庄的血案之后,月君又立刻告诉了天一他的身份,稍微有点脑子的人,都不会把两件事情分开看。可是天
一偏偏在心里不断对自己说,月君跟天云山庄的关系毕竟非同一般,这或许是个巧合,又或许下手的人根本只是
模仿秋水神宫的手法,这种栽赃嫁祸的手法,在江湖上随处可见。
其实他找了那么多理由,原因只有一个:他不相信月君会是那样残忍的人,他不愿意相信。
会低头温柔看着画像的月君,会抱着孩子轻轻擦拭她脸上泥土的月君,会看着瘦西湖上烟花慢慢诉说过去的月君
,天一答应过即便天下的人都说他的不好,也绝对相信他,不放弃不离开,一直守着他。
天一相信月君一定有理由去做这些,或许是大宫主的命令,他会是身不由己的么?药师一想到这里,立刻就要推
门进去问个明白,手刚触上门环,却又被烫着一般缩了回来。
他要怎么开口问?又要用什么身份来问呢?自己算是他的谁?
若是要质问月君,也轮不到他来,天云山庄的血案发生的时候月君就在他隔壁的房间里,知道月君身份的时候他
也没问,陶砚追杀的时候又是他包庇了月君,说起来他简直可以算是半个同谋了。
天一苦笑,瞬间陷入尴尬境地,他发现这世上谁都是自私的,他没有办法大义灭亲。
里面的对话还在继续,绵娥的声音提高了一些,「君上,安慈长老的信,我已经交给了药师。」
「嗯。」
「他此时已经知道自己是二心之子,君上,我们是否要进行下一步?」
里面沉默了片刻。
「安慈什么时候回岛?」
「长老此刻还在南海蓬莱岛为君上找换心要用的药材,只要君上下令,奴婢立刻召他回来。」
「不急。」
「可是君上,您的身体……」
「我说了不急。」声音里有些不悦。
绵娥扑通跪倒,「君上恕罪!奴婢只是担心您的身体。」
「起来吧,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
「君上,莫非您担心,药师不是全心爱你?长老说过,如果得不到二心之子的爱意,您就会有危险,奴婢害怕…
…」
月君冷笑一声,懒洋洋开口:「你怕什么?那傻瓜现在对我死心塌地,说不定正担心若被我知道了二心之子的秘
密,会替他担心呢。」
天一站在门外,一瞬间好像被一把把冰刃透胸而入,扎了无数个透明窟窿。他努力扶着墙,屏气听下面的话。
「呵呵,真不知道该说他太笨还是太好心,哪有人连真情和假意都分不清楚的?」月君的口气里带着嘲笑,「他
这么好骗,倒叫我省了不少功夫。」
绵娥恭恭敬敬说道:「如今万事俱备,奴婢先向君上道喜。」
门外站着的天一,听到此处,刚才被扎了口子的心仿佛裂开了一块,他甚至可以听到那里的碎屑哗哗向下掉落,
冷飕飕再也感觉不到任何情绪。
他一步一步从门外退开,跌跌撞撞朝着院门外走去,直到看见脚下亮得刺眼的湖水,才发觉自己已经走离了梧竹
居很远。
好痛,胸口也痛、头也好痛,可是都比不上心里的痛。
心明明还在,为什么会好像空了一个大洞?
要他的心么,直接拿去就好,为什么一定要骗走他的感情?那个该死的上古神谕,到底出自哪个神祇之口,他没
有爱过人么,怎么可以如此残忍?
天一直着眼睛看那湖面反射的刺眼日光,天地四方都是白晃晃的一片,他忽然觉得天旋地转,喉头一腥,一口血
已经喷了出来。
盯着草叶上猩红的一片,天一愣了半天,终于凄凉笑了起来。
天一靠着湖石慢慢滑坐下来,火辣辣的阳光照在身上和脸上,皮肤在发烧,他的心却好像浸透在冰窖里。
『他这么好骗,倒叫我省了不少功夫。』月君略带嘲笑的声音在耳边一再响起,天一仰着头,大口大口喘气,四
周的空气滚烫,飞快地在他的肺里进出,带走他身体里最后一丝力气。
原来,竟然是这么一回事情。一切的一切都是设计,连亲手养大自己的师尊都在帮着月君骗他,目的不过是他多
出来的那颗心。
为什么要骗他?为什么自己要是二心之子?为什么要让他喜欢上那个残忍的男人?
为什么一直到现在,眼前浮现的,还是月君的笑脸?
这纠结的情感完全俘虏了天一已经脆弱不堪的理智,一边是被爱人欺骗的满心恨意,另一边却是爱人平日的笑语
音容,那么激烈那么真实,越是真实就越激烈地冲击着药师的心,把他一浪一浪推向崩溃的边缘!
再也控制不了,不要想、不敢想,这一切都是为什么为什么……
「啊——!!!」
天一突然大吼着扑到了树下,他一拳又一拳发疯一般捶打着面前的泥土,草屑四溅,手背上却慢慢潮湿起来,一
大颗一大颗的泪水砸落下来,模糊了他的视线。
假的假的,什么都是假的!花雨楼上捂住他眼的手,那掌心传来的温度是假的;梧竹居的庭院里,那一天一地的
星光下,多少个夜晚的窃窃私语也是假的……
他的笑,他的话,他在山坡上那个带着淡淡甜香的吻,都是假的。可是总得有些是真的吧,这么多个日夜的相互
依偎,难道月君对他,竟然没有半分真心?
那自己的真情真意,在月君的眼里,又算什么呢?他到底算什么!
他的指缝里满是混着草汁的泥土,用力砸向树干,直到十指上血肉模糊,竟然连痛都察觉不出来。
好恨!好恨这样无力的自己!越是想要赶走脑海里的影子,却只是更清楚地看到了自己的心意,他喜欢那个人,
再怎么被欺骗也无法讨厌他!
不甘心,不能甘心,却不能不甘心!
天一绝望地闭上了眼睛,死死抓脑子最后一点残念:总得有些是真的吧,就算月君对他是假,可是他却无法把为
月君付出的一切随便抹杀。
总得要有些真实的东西留下来。
虽然月君不是真心对他,也让他尽自己的最后一点力,努力给这份残破的感情一个美好的结局吧。
天一扶着树干慢慢站了起来,他明白自己不可能恨月君,那就只能给他想要的。感情好比一场赌博,他输了这局
,输了自己的心,却不想把最后一点尊严也输在这里。
他打理好刚才弄乱的衣服,抬手抹去了嘴角的血迹,却抹不去脸上灰败的痕迹。
绵娥开门出来,发现药师显然在院子中央站了很久,忙走过去拉他:「先生,大毒日头的,您站在这里做什么?
」
天一看着她,还是无法把眼前无邪的少女跟她背后的阴谋联系起来。
绵娥怔了怔,不禁抬手摸了摸脸,「先生,奴婢脸上有脏东西么?」
天一摇了摇头,低头绕过她迳自进了月君的房间。
月君就睡在里面的凉榻上,天一走了过去,试图从他放在胸前的那只手里把那杆苦竹烟枪拿走,月君忽然睁开眼
睛,泄住了烟枪上的玉佩,雪银色的丝络缠住他雪白的手腕,指尖有一点淡淡的紫色。
「不给。」那眉眼耍赖着弯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