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亦难说全是坏事。
此时檀偕自我介绍,陈子聆听了便听了,不放在心上。
龚平重伤之下神色萎顿,靠在陈子聆身上假寐。
一时间山洞中只有几人呼吸之声并着柴火噼啪爆裂之响。
良久,檀偕缓缓开口:
"叶简一家五口,十五年前为人血洗,缘由仅是其父叶全三偷偷挖起了一坛铜钱。"
檀偕没来由说起往事,神情凄凉,寥寥数语,陈子聆感同身受,不禁恻然。
"那坛铜钱可是什么人藏下的?"龚平睁开眼睛,轻声问道。
"是。那人后来发现东西不见了,打探之下问出了叶全三下落,当夜就杀了叶家上下五口。叶简命大,胸腹为剑
对穿而过,却未死成。其后幸遇名师,收作弟子。五年前武功大成,下山复仇。"
"为何找上子聆,又为何要冒充伦一?"龚平垂下眼睛。
檀偕苦笑一下,并不回答。
陈子聆忽然思及一事,问道:"那你与叶简又是什么关系?为何如此清楚其私事?"
檀偕仰起头,长笑一声,别过脸去,凄然道:"因为十五年前杀了你全家的,就是我爹。"
陈子聆顺着檀偕眼光看去,不知何时叶简已然醒转,檀偕此言却是对着他说的。
叶简闻言一跃而起,狂笑数声道:"檀偕,居然是你!我万万没有想到,我要杀的人,居然就是你!"
檀偕扯了扯嘴角,似是在笑,伸手将叶简之剑连鞘掷向他,道:"没错,你要找的仇人就是我,我扮了这么多年
,如今也累了。今天就在此地,了解这段恩怨吧。"
叶简接过长剑,摔下剑鞘,指向檀偕:"你骗了我这么多年,就是为了今天吗?"
檀偕转过头面避开叶简眼光,不发一言。
叶简执剑之手不住颤抖,檀偕不避不让,只是不看向他。
叶简咬牙,狠心送出长剑,剑尖刺破檀偕胸口肌肤,鲜血流出。
檀偕仍是不躲不闪。陈子聆只见得他神态安详,面露平和之色。
忽然叶简大喝一声,撤掉长剑,剑尖划过檀偕胸前,叶简一个反手抹上了自己颈项。
檀偕大惊,紧急之下伸手用力捏住剑刃。他有伤在身,此时运气牵动内伤,一口血喷在一边,手中却不松开。
叶简见状,木然松开长剑,直直凝视檀偕,轻笑了起来。笑声越来越大,直笑得浑身颤抖、前仰后合,眼泪涌出
。突然一口血喷出,直直地摔倒在地,不省人事。
檀偕扔下长剑,坐倒在一旁,止不住地苦笑。
这一番变故看得龚陈二人心摇神驰,不知作何反应。
檀偕轻叹一声,收拾心神,先查探叶简脉象,知其无大碍后扶之躺正,之后方自行处理伤处。
他胸口剑创颇重,点穴止血后脱掉上衣,从随身包袱中拿出伤药绷带,随手包扎几下,手法极是熟练,虽然包得
简陋,却很是到位。
陈子聆仔细看去,檀偕身上伤疤极多,新伤旧伤不一而足,另有许多尚未痊愈,久病成医,难怪处理伤患技术纯
熟。
檀偕包好伤口,从包袱重另拿出一件外衣,替叶简换掉血污之衣,又换掉己身污衣,将换下之衣放在火中烧掉。
处理好诸多事务,檀偕重又坐于火堆边,叶简和檀傍仍卧于火堆之旁,仿佛之前种种并未发生。
檀偕面泛潮红,嘴唇发白,显是伤重。他久久地凝望着叶简惨白面容,缓缓开口道:
"他为什么要找上你,要冒充伦一?因为他知道,你们之能,足以杀了他。"
龚平与陈子聆不接话,檀偕接着道:
"接下来他会醒来,忘记所有的这许多。他会给自己编一个解释,解释我等身上的伤,解释你们为何在此处。尔
后继续寻找他的‘仇人',直到再找到一个武功高到可以杀掉他的人。"
檀偕不理龚陈二人,径自说下去:
"五年前我与他相识。我俩年龄相仿,惺惺相惜,结为兄弟。我只知他要复仇,帮他寻找仇人。不料得找到最后
,他的仇人居然就是家父。"
檀偕神情恍惚,停了半晌,忽又继续道:
"家父早逝,家中只剩我跟拙弟。我知家父罪孽深重,不求别的,只求叶简杀我一人,放过拙弟。
叶简心软,终究不忍杀我。泪流满面,狂喷鲜血倒地不起,之后大病一场,醒来已忘了我就是他仇人。再之后脑
子就有些疯,随便找上一人便说是仇人。
起先我还跟他解释,大夫也看过无数个,俱是无用。后来我发现,他找上的‘仇人'无一不是武功高强,我才明
白,叶简没疯。他既杀不了我,便只是想找个人杀掉自己而已。
五年间他复了无数次的仇,成功便是害了无辜之人,不成功便是害了自己,万幸无一次成功。每一次我都在最后
关头告诉他真相,每一次都如今此一般,他再次睡下,醒来又什么都不记得。"
檀偕停住,此时太过离奇,陈子聆无法置信,檀偕的神情却让他不得不相信。檀偕知苦笑一下,又道:
"我只等着有一天,或者他终于狠心杀了我,或者我终于忍心让他了断。我们的煎熬才会结束。"
说话间檀偕不住抚胸咳嗽,陈子聆知其伤重,想阻止其继续说下去,却又无从阻止,只得握紧了龚平之手。
二人经此变故,心下感慨,龚平寒意渐退,此时发起热来,神色愈加萎顿,连说话都乏力,轻轻回握陈子聆之手
,盼其安心。
洞外的雨不知何时停了,残留的雨水顺着洞口一滴一滴落下,打到洞口之石上,叮咚作响。
陈子聆无意识地数着落下的雨滴,心中一时澎湃,一时死寂。夜间龚平寒热反复,陈子聆无法可想,只能拥住龚
平。
第二日清晨薛成终于带孙谅赶到。孙谅见龚平形状,浑身颤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孙谅就地处理龚平剑创,檀偕所赠金疮药虽好,伤后拖延久了,伤处仍有些红肿化脓。孙谅愤恨,下手凶狠,龚
平微微皱了眉,陈子聆不忍看下去,闭了双眼握紧龚平之手。
待得孙谅处理好龚平伤处,郑幕刚好带人肩扛藤椅赶来。
龚平问向檀偕是否一起出谷,檀偕苦笑摇头。龚平亦不勉强,作揖别过。
檀偕起身一揖到地,之后坐回原处,仍是望着叶简出神。
出谷之时陈子聆不住回头,山洞越来越小,叶简檀偕二人身形隐没不见,二人面容却萦绕陈子聆心头,久久无法
散去。
孙谅郑幕追出客栈比龚平等人晚了一刻,二人轻功俱是不佳,又加沿途询问方向,待到赶到敬亭山已是午时。敬
亭山连绵数里,二人正踌躇间,薛平从山上下了来。
薛成说明了情况,郑幕当下说要孙谅先行跟着薛成上山,自己回去找人。
哪知雨后山洪暴发,再上敬亭山二人失了道路。山中雨夜行路艰难,薛孙二人担心龚平不敢停下,其间郑幕带人
赶来,与薛孙二人分头找寻,第二日早晨才找到龚陈二人。
龚平外伤不轻,却不难治,只是失血颇多又加感染风寒,孙谅用心医治之下,一日日痊愈起来,众人俱是长舒了
一口气。
月余之后龚平大好,肋下伤口连疤痕都未留下,余毒之患亦去,人也胖了一些。
众人重新上路。其时已是仲夏四月,一路上野花遍野,到得冀州,刚好端午前后。
龚府本家在冀州城外,越家庄在冀州以北的桃城(此桃城非彼桃城,我不看网王的,真的>_<),陈子聆要继续
北上。
临别之际众人一齐相送。
郑幕递过一个蓝布罩着的盒子,龚平接过,亲手交给陈子聆。
"带上这个。"
陈子聆接过拿在手上,却是个木笼,分量不重,里面扑扑作响。打开一看,是两只白鸽。
陈子聆忽然红了脸。
龚平轻笑,道:"到家之后放一只,它自会飞回龚府本家,你在哪里我们便知晓了。"
陈子聆红着脸点了点头。
"记得收信,别把鸽子烤了吃了!"孙谅大笑道。
陈子聆不去理他,抬眼看了龚平一眼。
龚平微笑道:"速去速归。"
陈子聆微微点了点头,扬鞭而去,再不回头。
第九章
桃城距冀州不远,陈子聆策马狂奔,第二日晚间便到了。
重回越家庄,陈子聆感慨万千。
七年前越家庄盛极之时,纵是日日门庭若市、夜夜歌舞升平,门前道路仍一尘不染。如今越家庄昔日盛景不再,
大半个园子已然荒废,铺首上椒图并着所衔铜环锈迹斑斑,门口石阶上生满青苔,便欲罗雀也是不能。
早有人接到消息,庄中门人全部跪在正门口,迎接陈子聆。
越伯复又老泪纵横道:"觥官儿,你可回来了!"
陈子聆明白,此时此地,再无江南医馆中帮忙的陈子聆,只有苦大仇深的越家嫡子越觥。
复兴越家庄、灭掉伦山派,话说得轻巧,做起来谈何容易。
越觥武功非强、心计亦差,全无长才,于该做何事半点打算也没有。
越家庄残部不多,全是之前小有头面的人物,个个都有想法,谁也不服谁。结果每日集会,总是吵成一团。
几个老人不住地唉声叹气,心中没有计较,话也插不上。
越觥身在曹营心在汉,心烦意乱之下,终于忍不住放飞了龚平所赠信鸽。
三日之后,鸽子飞回,带来了龚平的信。
"子直顿首,子聆贤棣足下:
自别逾月,府上诸事可好?
伯恕仲帷俱念君甚,愚兄亦然。
近日冀州细雨连绵,雨后花落盈巷。未知桃城何景?
盼君早来。
谨再拜。
龚子直平。"
阅毕来信,越觥忽地思及一词:"笺短情长",回神间羞得无地自容,待收拾心神,多日来的烦闷却一扫而空。
心中柔情满溢,回信的冲动抑制不住。
越觥翻出文房四宝,提笔写下"龚平"二字,微觉不妥,将信纸揉碎扔掉,重新提笔,写下"子直"二字,仍觉不好
,将二字涂做一团漆黑,继续写道:
"......敬启:
信到,奉所惠贶。
桃城日日春光明媚,府中诸事谨然有序,不劳挂心。
待此间事了,自当西去拜访。
毋催。
子聆白。"
越觥收笔,反复阅读,未觉有何不妥之处,才将信笺仔细地放入鸽子腿上的小竹筒,放飞信鸽。
伫立窗边,良久回神,满心欢喜却像随了鸽子飞远,徒留怅然。
几日后龚平回信。
"子直再拜言:
时因北风,复惠德音。
如此甚佳。
余有一友,专擅统筹。恰于附近,敢请府上一叙。其或可想雅思所未及,于君之事,定有裨益。
兄愚钝,但于冀州期君佳音。
附遣白答,不敢繁辞。
龚平子直。"
越觥阅毕,两眼发热,胸中滚烫,小半是害羞窘迫,大半是感动,龚平心细如发、深情至此,夫复何求?
又过几日,果然有人拿着龚平的拜帖到了越家庄。
越觥接到消息,倒履相迎,见到来人,但觉一阵凉意。
来人一身月白色的衣衫--河东伦山尚蓝,以浅为尊,河东之人为避嫌,鲜有旁人着蓝,且月白色略显女气,江湖
中人亦不喜之,六年来除了伦一,越觥再未得见如此穿着之人。
龚平在河东无甚名气,门引接了拜帖,只把那人引到偏厅,小童奉过茶水点心便退下了,更无他人相迎,此时厅
上只有越觥与其两人。
越觥心慌意乱,不知如何开口,来人微微一笑,道:
"鄙人伦一。"
越觥闻言,如坠冰窖,又如焚烈火,脑中一片空白,片刻之后天旋地转,急怒攻心,只觉浑身热血直冲头顶,便
要从眼中喷涌而出。
当年伦一刑讯越觥之时,始终坐于囚室阴暗之处,又加越觥疼痛之下神志迷糊,实则并未见过伦一长相。此时伦
一若不明言,越觥也不会识出,最多心疑其服色。
然而伦一自报家门--仇人便于面前,不识其人,自报方知,于越觥又是另一层刺激。
越觥于家中并未佩剑,此时不及细想,一个箭步抢上,抽出悬于墙上之剑,直向伦一刺去。
伦一不闪不避,越觥气急,出招纷乱,待得兵器着肉之感传来,睁眼看去,已然刺中伦一腹部。
长剑乃是寻常装饰之物,但求美观不求锋利,绕是如此,越觥急怒之下下手凶狠,剑身入肉三寸有余。
血色在月白色的衣物上缓缓洇开,伦一却神色不变。
越觥抽出长剑,伦一鲜血涌出,腹间立时鲜红一片,却仍不见他动容,疼痛之下只微微皱了眉。
越觥尚未解气,提剑又欲刺下,抬眼却见伦一笑道:
"如此刺死了我,你便能报仇了吗?"
越觥怔然,渐渐冷静下来,反而不知如何是好了。
伦一垂首看看腹部伤口,轻笑一下,连点伤口周围穴道,血流减缓,却不止住。伦一笑笑,也不去管它。
越觥心中纷烦,欲收拾心神,无论如何做不到。
伦一见状正色道:
"欠你的,我自会归还。"
越觥冷笑:
"怎么还?"
伦一神色平和,因失血之故脸色有些灰败,笑道:
"你要一笑泯恩仇也罢,以牙还牙也罢,十倍百倍的还给我也罢,随你。"
越觥闻言呆愣,不知如何作答。
六年来他无时无刻不想着应当如何复仇,如今伦一就在眼前,自己说要他复仇--此情此景,究竟是真是幻?
转念忽又想起,伦一是拿着龚平的拜贴前来的,龚平之前信中提到之人......便是伦一?如此说来,龚平岂不是
早就认识伦一?
念及此处,越觥只觉胸中立时空了,五脏六腑都不知到了何处,想说话,却连张口的力气都没有。
良久,越觥勉力问道:
"你......认识龚平?"
伦一点头轻笑,道:"是我请龚先生为我引见于你的。"
越觥恍惚。
伦一递过一封信,越觥接过。信封一角沾了伦一血污,越觥抽出信笺,确是龚平笔迹:
"贤棣足下:
再拜顿首。
余与伦一相识已久,瞒君此事,歉甚。
吾等并不熟识,道遇点头而已。
此次北归,与之稍有通信,其于六年前之事,懊悔实久,亦待君复仇。
其当年重伤,至今未愈,不足为惧。幸其心机深沉,于门人管辖,经验良多,助君兴庄,不可多得。
愚兄聒噪,谨书其予。
待君得偿所愿,定早相迎,书目不尽怀。
龚子直平白。"
越觥恍惚着,仿佛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又仿佛不知自己身为何人。
为什么?为什么龚平不与他说?
越觥面色惨白,神情骇然,伦一见状,低垂双目不语。
未知过了多久,越觥终于回神,伦一道:
"龚先生与我只是点头之交,谈不上相识。"
越觥惨然苦笑,同在河东,二人相识并不足怪,自己的确反应过度了些。只是,只是......龚平为什么之前不与
他说?
伦一又道:"此次孤身前来,只为二事,一为了结我俩怨仇,二为助君整理门下。"
越觥冷笑:"助我于你有何好处?"
伦一一笑,他失血之下精神不济,微靠在身旁茶几之上道:
"我自然是有条件的。我助你稳住门下,你承诺我放过伦山派。"
越觥冷哼一声,并不接话--笑话,伦山派如今势微力弱,便是他此时不答允伦一任何要求,早晚越家庄一样毁灭
掉伦山派,捉住伦一其人。
伦一不以为忤,继续道:
"恕我直言,越家庄如今的状况,如若出击,行不到伦山便要分崩离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