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我们一起出门。
外婆家还是跟记忆中一样,吹着咸咸海风,空气中些微鱼腥味令人格外怀念。
跟大家拜过年后,因为他说没看过,我便骑车载他去舅舅家的渔塭玩,钓了几只鱼玩弄了几只招潮蟹,又带他去
海边转转。
海边太阳大风也大,整体来说还是冷,他直嚷着想下水玩,我理也不想理他。拜托我感冒还没全好,谁想跟你在
海边玩踩着浪花追逐泼水的游戏啊!还有脸说得理直气壮?青春!?青屁啦!滚吧你!
回外婆家吃过饭,跟舅舅们摸了几圈,把荷包喂得饱饱的,也抚平了回来时搭高铁的痛。
赢到良心开始不安时,在旁边负责端茶补充点心的他突然说了句:看起来真的很好玩,我也想学。我嘿嘿笑了两
声,跟他稍微解释过规则后换他下来玩,自己则是在旁边偶尔小声提示。
结果莫名其妙赢得更多,更让我汗颜,一度认为我们晚点大概走不出那扇大门。
离开前外婆叫住了我们,各塞了一包红包给我们。我本来想婉拒不拿,可是外婆很坚持,我也就说了声恭喜发财
乖乖收下。
他不知道该收下还怎样,有些不知所措地看了我好几眼。
外婆呵呵笑了几声,说:『你们两个是怎么了,小孩子就要有小孩子的样子啊。』要他就收下吧。外婆还说,她
还蛮喜欢他这孩子的,把这当自个家,以后要常来玩之类的。
回程的路上,他跟我说,以前的事他记不得了,这算是他第一次收到红包,感觉还蛮奇妙的。
听他这么说,有些难过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好假装风太大没听清楚,专心骑车。
而总说家里是做生意的,年假总是比人来得短些。初五一早阿娘就忙得团团转,早早就把我们两个叫醒帮忙。
身为客人的他也会乖乖主动帮忙,不会耍大少爷脾气,甚至还会帮忙端盘子洗碗什么的,一点架子也没有。
到后来,反倒是我常仗着念书的名义指使他做牛做马,一开始还会有些罪恶感,但看他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也就
随意了。只是有时做得太过分会被阿娘电。
或许是因为他一开始就给阿娘留下了不错的印象,所以就算我们都没跟阿娘提起他就是以前那个少爷的事,阿娘
对他,还是比对我这个正牌儿子好太多了。
但他也很有自知之明,不会装乖装得太过,也不会白目到让人想打人。有时,会不太习惯现在的他私底下那太过
黏人撒娇的习惯;像是不断确认我的存在,不断确认自己的确是在我身边,令人有些鼻酸的习惯。
离开台北后,或许是已经没什么好隐瞒的了,我们开始会聊些以前的事,聊他车祸之后的事,聊他离开台湾之后
的事,很多很多,包括他曾瞒着我的那些。
我问他,是不是真的看不懂中文,他尴尬地笑了笑,说也不是看不懂,而是要花很多很多的时间理解,对别人来
说很简单的文章,让他自己读的话,可能要三天三夜才能读懂。
他说,车祸之后有段时间,他连英文都看不懂,是跟医生耗了两年的时间,他才可以像一般人一样阅读英文文章
。而因为在英国嘛,医生也是英国人,所以当然啦,治疗时也是以英文为主,直到回台湾时,他才发现自己完全
不认识那些中文字。
听得懂、会说,就只是看不懂。
一发觉这问题,他马上联络他的主治医师,问他该怎么办。恰好医生的其中一个弟子是台湾人,也很愿意替他治
疗,他与现在的医生就此搭上线。
但就算接受治疗了,现在,他的中文字量大概也只有国小三四年级程度,阅读速度却不如幼稚园生,得靠注音符
号慢慢拼出音来,才勉强能理解。
与其要他花了一大堆时间盯着方方正正的中文字看,还不如看英文版本,或者干脆有人念给他听还比较省事。
这件事,他们班的人都知道,老师们也都知道。平常日常对话他都可以,只是在中文阅读上会很吃力。也幸好他
念资科,大部分上课用书都有英文版,要不他可能会很惨……比较为难的大概只有大一必修的国文了。他其实可
以跟侨生一起上国文特别班,而不是跟班上一起上课,是当初他不知道在坚持个什么劲,说要跟班上一起上,他
还找了那个中英文都不错的几个同学轮流帮忙,上课前先念几次课文给他听,把他不懂的地方解释给他听。同学
们甚至还会帮他把字词一个个挑出来,标上注音符号,旁边用英文注释,写成好几张笔记给他,让他更容易理解
。
他说,原先真的没想过让我知道。那天从包包里掉出医生给他的国字注音练习本时,他吓得心脏都快停了。也幸
好当时我太相信他随口掰出来的理由,要不他还不知道怎么跟我解释这件事。而且为了不被我发现,他准备考试
时还刻意印了一大堆朋友的笔记来挡住全是英文注释的笔记……谁知道那几个字的笔记不知道被他丢哪去了,只
好硬着头皮来问我……不过当初也没露馅就是了。
我问他,若没有人告诉我,他是不是就打算装一辈子不让我知道?为什么要这么累?何必呢?跟我说一声我就会
帮他了。
「或许吧,人都会想在喜欢的人面前表现得帅一点嘛。」
「而且,如同我说过的,学长,我不希望你同情我。」
听他这么说,我有些愧疚。如同他所说的,若当时他与我说了,我一定会出于同情而对他好……就连现在我也没
办法明确地告诉他,究竟是不是同情,或者还有更深的什么……
不想在这方面深究,话题又被我扯了开。
我问他,有关那个学妹的事。
也不是说在意,只是觉得……我也不知道怎么说,就只是很想知道。
他说,他跟那个可爱的学妹一点关系都没有,不过是不错的朋友,只是走得稍微近些……不过,他是刻意制造有
女朋友的假象,想藉此减低我的戒心。
他说得轻描淡写,现在听来,已不是生气不生气的问题了,我只要想到,为了要一步步接近我的他想尽办法耍小
心机的模样,胸口就好闷,好想要说些什么做些什么,可是他淡然平述的语气每每让我仅能保持沉默,我不想让
他觉得我在同情他。
然而话题一多,不免会扯到一些有的没有的,不管是有营养还没营养的。
一开始有好几次,话题都在他们家打转,这次,他很直截了当地告诉我,他不想谈有关他家里的事,尤其是老爷
的事。
我虽然觉得这么下去不是办法,可是短时间也没办法让他改变想法,只好暂时先不提。
这段时间里,虽说是住在同间房内,但我们也没有比打闹般的搂搂抱抱更过的亲密举动,连牵手也没有。
跟以前一样,却又好像有哪里不一样。
有些暧昧,有些不清。
我不知道该怎么称呼我们之间的关系,是朋友,却又不只是朋友,可是也还没到情人的地步,彼此都小心翼翼地
拿捏距离,怕一不小心就破坏这微妙的平衡。
寒假说长也不长说短也不短,但总是一下子就结束了。
回台北后,我们之间看似与之前一样,可是我知道,已经不一样了。但究竟是哪里不一样,我也说不上来。
新学期一开始,不用打工不用赶场,只要乖乖念书,比以往几年都来得轻松,闲到自己都觉得罪恶。
他现在会有事没事就来我那,理由是我家离学校近,搞到最后,他住我这的机率还比回他那的机率高很多。
久而久之,我干脆就把那副备钥再给他,省得他有事没事就打电话骚扰我要我开门。
他拿到钥匙时,兴奋得像只大狗在我身边不停打转,我捧着考古题,理也不想理他。
过几天,我在信箱中看见了一支钥匙,想说是谁放错信箱什么的,本想拿去给房东处理……如果没看到那张恶烂
的卡片的话。
要给备钥就直接拿给我啊!搞什么神秘啊!
又好气又好笑的情绪过后,我开始想,就这么收下,好吗?
我不知道他拿到我房间钥匙时是什么感觉,但他给我的备钥握在手里有些沉,不禁让我想起那日赶他出门时他受
伤的眼神……我不想再看见他难过的模样,所以只是默默收下。
但我觉得,现在,似乎,还不适合。
我有的时候会想,我们这样,究竟算什么?
会聊心事、会彼此关心,就连吃住都几乎在一起。
不接吻不做爱,连拥抱都是玩闹打气般,不带情色意味的肢体碰触。
这样在一起,很轻松,很快乐,纵使我们还不是情侣。
比起朋友,比起情侣,我觉得,这样或许更像是家人。
我知道他很想打破僵局,他要的,不只是朋友家人,他只是在配合我,但他也不想让我有压力,所以尽可能的克
制自己,在朋友与情人之间拉出一条清楚的线。
没说出口的体贴,让我莫名在意,莫名罪恶。
我知道,或许在我心中,他早就不只是朋友,我只是不愿意承认,不愿意面对自己的性向……
可是就这样不上不下地吊着他,很不道德。
若说热恋是麦芽糖般化不开的浓稠甜蜜,暧昧便是混着药的砂糖,又甜又苦,吃久了对身体不好。
我也知道,我们之间可能就只差我的几句话。
可是,错过了时机,有很多话,我说不出口。
我和他-《他》37(上)
很快的,又过了一个多月。
三四月,对要毕业生来说,日子可以很闲也可以说很忙,端看自己怎么决定,不过有大半的人可能跟我一样,每
个礼拜六日都在赶场,从南到北,光是车钱就可以让人哭穷好几个月。
好不容易熬到只剩自家学校,也就是我的第一志愿,为了考上,我几乎是拼了老命地准备,念得昏天暗地、日月
无光——旁边的人居然在给我看电影吃零食!如果不是不想浪费时间,我还真想猫他几拳。
突然间,他的手机响了,我回头杀了他一眼,他装可爱地笑笑,拿起手机便往门外走去。
过没几分钟,我听到门又打开的声音,不自觉回头过去看。只见他脸色铁青,还拿在手上的手机连盖子都没阖上
。
「怎么了?」
没有任何反应。
「怎么了?」我又问了一次,把千斤重的屁股自椅子上挪开。
才刚站稳,他便大步向前抱着我,把脸埋在我颈间不说话。
「……」
直觉告诉我,事情一定不简单,我低声又问了句发生了什么事。
「我要回英国一趟,非得回去……我妈她……」
大概可以猜得到是怎么一回事。我回抱着他,不断反覆着没事的没事的,直到他不再颤抖。
好半晌,他才冷静下来,或者该说假装冷静,说要回去了。
看他脸色还是很差,我干脆就叫了计程车,陪他回去准备行李。
路上,司机不断自后照镜中看着我们紧扣着的十指,平常我一定会要他放手,现在顾不了那么多了,误会就误会
,反正只是陌生人。
回到他住的地方,他仍旧心神不宁的样子,连护照都差点忘了放进行李箱里。看他这样,我干脆要他坐着别动,
需要什么我帮他处理。他没有拒绝,只是虚弱地笑了笑,说了声谢谢。
登机前,他抱着我,用压抑的口吻小小声在耳边低语着惊恐害怕,不曾见过的脆弱。
「学长,陪我回去好不好?」
他不只一次这么说,我却只能苦笑,哄小孩般一再解释。「我没有签证啊。」英国不是日本,不能说去就去。一
时间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只是摸了摸他的头。「会没事的,不要想太多。」
他嗯了声,将我抱得更紧,人来人往的机场大厅里,喧闹吵杂的声音几乎快盖过他呢喃般的话语。「学长,我很
怕……」
广播响起,我提醒他该是时间离开了,他仅是收紧双臂不发一语,有些疼,但我也只是任他抱着,反覆告诉他,
会没事的。
「随时跟我保持联络,好吗?」
他点头,孩子般的无措神情让人看得很心疼。
看他拖着行李箱离开的背影,那些说不出口的话全都涌到了嘴边,却又一一咽下。
没听到,就没有意义了。
回到家,打开电脑,我单手撑脸盯着线上预约申请的页面发了好一阵子呆。
瞥了眼桌历上画着星星的日期,叹了口气。一字一字键入相关资料,然后按下发送键。
说到底,不过就是舍不得三个字。
他回英国后,陆续打了几通电话给我,说情况很不乐观,医生要他们随时做好心理准备;说他爸只不过是个不敢
面对的胆小鬼,就连他妈发生了这么大的事,他爸连露个脸也没有,说出差什么的不过都是藉口,不过是个胆小
鬼。
我问他跟他爸妈究竟是怎么了,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
他说他不想谈,谈了只会更恨他爸,现下他只希望他妈能好起来,不要求什么,只希望他妈能好起来,就算医生
都说不可能,他还是希望能有奇迹发生。
疲惫语气中,满是无奈哀伤,熟悉嗓音衬着吵杂英语交谈声,透过话筒,听起来很遥远。
『学长,我好希望你在这……』
有些孩子气的一句话,可是听在耳中,很疼。
片刻的沉默后,他语调轻快地转移话题。
『只是说说而已,学长你不要多想啦。过几天不是就要考试了吗?要加油喔。』
不想戳破他的逞强,嗯了声,我拿笔在桌历上又画上一个叉。
我和他-《他》37(中)
花了好几天才处理完那一大堆琐碎的事,出发那日,台北的天空有些雾蒙,我拖着行李箱,独自一人搭上飞机前
往英国。
直到飞机降落希斯洛机场那刻,我还在想自己会不会太冲动,没跟他说就这么来了,他会怎么想?会做何反应?
会不会生气发飙什么的……虽然我觉得他不太可能生气。
下了飞机,七小时左右的时差让我有些不习惯,对了下时间,搭上计程车。
与平时听惯的美国腔不一样,司机浓厚口音的英式英文,让人得全神贯注地听他说话。突然很庆幸之前有跟他练
习对话过,毕竟英式美式还是不太一样……
跟司机报了从他那套来的医院名称后,没有心情欣赏这个城市,我闭上眼稍做休息。突然间,手机响了,看到是
他打来的,顾不得国际漫游有多贵,我马上接起电话喂了声。
『学长……』他的声音有些古怪,『吵醒你了?』
「没,我早醒了。怎么了?」
电话的那端,传来倒抽一口气的声音,我又问了声怎么了。
『……我妈走了。』
我愣了下,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是好。这时候,似乎说什么都不对。
车子缓缓减速,我看了看窗外,映入眼的是写着医院名称的大理石碑。
『……我还有那么多话没跟她说……』像是竭尽气力发出的,压抑颤抖的声音,自另外一头传来,我握紧了手机
。『……还没来得及为她做些什么……』
车子停了下来,司机小声地说了多少钱,我边听他说话边赶紧自口袋里拿出钱,付完钱跟小费后拿着行李下车。
『为什么我什么都做不到……』
我只是不说话静静聆听,也不急着问他在哪。拖着行李拿着手机,走到医院外围的庭园,想找个地方坐下来好好
听他说话,却不经意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我是那么爱她,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坐在长椅上的人绷着一张脸,拿着手机的右手微微发抖,像是努力克制着不让自己崩溃。
拖着行李,慢慢朝他走去。行李箱的轮子压过草皮,留下两条长长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