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你还叫公子?该是王爷吧?就是你家王爷下令拿我的,慢着慢着,你给我松绑恐怕不大好。”
他不好意思地搔头:“最近叫公子叫顺口了。有什么不大好的,公子肯定不会怪我。”
这时刚刚那个门房看到了,便过来阻拦。瑞喜瞪他一眼:“去去去,这事我负责。”那人便退开了。
瑞喜解开了绳子,领着我往内堂走去。我有话急着问他:“瑞喜,时远……那个,你家王爷没事吧?你刚刚在那
儿看什么?”
瑞喜愁眉苦脸地,“怎么没事?也不知为什么,下午公子又不回家,只叫人唤我过这边来。我看他嘴唇白白的,
好象几天没吃饭一样没精神,忙去弄了几个菜熬了一锅汤,他又不来喝,一直就坐在那里跟那些人说话,来了一
拔又来一拔,什么要紧事,还不叫人吃饭啦?真是急死人了!”
我默然,知他雷厉风行地缉拿了朝廷要员,自是有千头万绪的事情要处理,顾不得身上有伤,别说休息调养,竟
连饭也没时间吃。
“张老爷,我看你怎么脸色也不好?是不是也没吃饭?我马上去给您热两个菜上来,要不要温点酒?”
我摇摇头:“不用,我一点不饿。”
“唉,这一个个都是怎么了,都不吃饭想当神仙啊……呀呸呸呸,大吉利是大吉利是!那张老爷就在这里坐会儿
?”
我一见已到了内堂,便找了把椅子坐下。虽说不比五花大绑了在外面吹风,仍只觉如坐针毡,度日如年。
不停地打发瑞喜去门口看,他跑了七八趟,终于面带喜色地跑了进来:“来了来了,公子总算回来了!”
一顶软轿抬进了屋子,时远斜斜地倚在上面,进了屋也不下轿,就那么躺着。我见他脸色苍白,双眼似睁似闭,
嘴唇发干,额上全是汗渍,显是疲累已极。想起他自来就外表光鲜,从没如此狼狈过,心中大痛,一时说不出话
来。
瑞喜轻轻地道:“公子,张老爷在这儿。”
他缓缓睁开眼睛,看到我,发狠瞪了一眼。
我低声道:“我回来啦!我对不住你,你就别费力瞪我了,发落就是!”
他却皱了皱鼻子,“怎么这么臭……瑞喜,你把人带去弄干净再来啊。”
我有点脸红,我还穿著那身樵夫的衣服,怕是有几个月没洗过,又跑了这一天出了不知几身的大汗,果然是有点
臭的。
他又道:“搬个火盆进来。”
我吓了一跳,这个,这个,该不会真是要洗净了做人肉铁板烧?我惴惴不安地看他一眼,他却闭着眼睛不理我了
。
心里打着鼓地洗完澡换上干净衣裳,咬着嘴唇走进内室,刚走进门口就呆在那里。
时远躺在软轿上睡着了,身上加披了一件极大的白色狐裘,整个人好似裹在一只毛绒绒的大雪球里,只露出一张
脸。身边生了一盆火,炉火烧得旺旺的,把他整张脸映得红扑扑,睫毛投下长长的阴影,光看神情,竟象个七八
岁的稚气少年。
这情景好似那次去白枫屋里,但又大有不同。那时只觉得美景照人,这回越看,却越觉得体内有一股暖气缓缓盘
聚,四肢百骸都舒畅无比,象泡着温泉似的,懒洋洋地只想睡觉。
我蹲在他身旁看了一阵,眼皮子越来越沉,打了好几个呵欠,想一想,轻手轻脚地将他自软轿里抱出来,和着狐
裘小心地搁在床上。自己再和身躺在边上,从背后搂着他,眼睛一合,什么也不知道了。沉睡中,还感到浑身暖
洋洋的,只觉得这么睡一辈子也好。
这一觉睡得好生安稳,一个梦也没做,因此早上被人一脚踹下床去,头碰在地上磕得眼冒金花,只觉得分外难受
。
我头昏眼花地向上望去,见时远坐在床沿居高临下地看着我,只是背对着窗户,看不清他脸上神色。
我大喜:“你醒了!身上好些了吗?”就想站起来。
他哼地一声,一脚踏在我肚皮上,我哎哟一声又躺了回去。
“说!你想怎么死?”
“那个,怎么死都行,只要不做人肉铁板烧……”
他“哈”了一声:“人肉铁板烧?这倒是个好主意。不过这里没铁板……嗯,这个将就用用。”我斜眼一看大骇
,只见他弯腰拾起了火盆边的一根铁条,插进火里烤着,似乎要等它烧红。
我苦着脸:“能不能换个法子?”
他不理我,脚下却加了几分劲,我又是哎哟一声,皱着眉头不敢再说。
一时铁条烧红了,他拿着它在我脸旁晃来晃去,我赶忙闭上眼睛,只听他喃喃地道:“写什么字好呢?淫贼?不
行,笔划太多……有了,王八,嗯,这两个字不错,笔划又少又清楚,刚好左边右边,一边一个。”
我哭都哭不出来,娘喂,脸上烙了这两个字,下半辈子怎么见人?
嗤地一声,肩头灼痛,鼻中闻到一股皮肉烧焦的味。我惨叫起来,吓得魂飞魄散,妈呀,他是来真的!
却听“当”地一声铁条落地,跟着被他狠狠踩了几脚,痛得我眼睛都快流出来了,正想我命休矣,听得时远微微
喘气,道:“妈的,累死了,歇会儿再来。”
我头一回听他爆粗口,大是好笑,一时竟忘了身上疼痛,噗地一声笑了出来。又发觉身上轻了,便翻身站了起来
,见他板着脸瞪我,问:“有什么好笑?”
我趁势坐在他边上,道:“你看你,身上有伤就别乱动了,要吃烧烤,那也过几天再说吧。”
忽地我肩头剧痛,长声惨呼。时远狠狠一口,咬在我刚刚被烫到的地方,过了好一阵才松开,气乎乎地道:“你
还知道我有伤!怎么还跟了那群反贼跑?哼,那个白枫,那天喝酒时我就看你和他眉来眼去的,说,你是不是背
着我和他相好?”
我见他说了这几句话又有些气喘,心疼得要命,忙把两个枕头重起来,扶着他靠在上面,低声道:“我不但知道
你有伤,还知道你受这伤是为了我。你别乱想,我和他没什么,我老张从头到尾,清清白白,坚贞不二,绝对没
有失身……老天爷可以作证。”
他听到此处终于忍不住笑了:“还算你有点良心,自己跑回来找我。好吧,你既然说自己清白,那就发个誓来。
”
我听到这话知道这事就这么揭过了,大喜过望,急忙向着天花板道:“老天爷作证,我张宏麟生是时远的人,死
是时远的鬼,转世投胎也不另娶的--不对,重来,你本名是叫田远的吧?老天爷咱们再来一次,我张宏麟生是…
…”
他伏在枕头上笑岔了气,道:“好了好了,你省省吧,我是老天爷也被你气死了。”
我见他气喘得厉害,心里又是一痛,刚想帮他拍拍背,想起他是背上受伤,便轻轻扳着他的肩头,问:“伤得怎
样?让我看看?”
他笑着摇头,“你又不是医生,看了又怎样。何况这天冷飕飕的,我才不想脱了衣服。”
我想起他平时并不怕冷,大冷天的和我在院子的山石上嘿咻也没事,真是又想流泪,哭丧着脸道:“唉!都是我
不好。”
他却正经起来,道:“这事也不能全怪你,也是我太过托大,那个白枫功夫实在了得,我不该看低了他,不然直
接答应了他们也就罢了。”
我听他居然为我开脱,感动得一塌糊涂,“我张宏麟何德何能,居然得你如此爱重,真不知是几辈子修来的福分
。”
他又气又好笑,踹我一脚:“老张你作什么?扮戏文吗?”
“真心实意,绝无半分作假。”
他便不说话了,睁着一双明眸望着我,我也望着他。
过一阵子,我支着下巴问:“讲真的,你是怎么看上我的?我自己都觉得奇怪。”
他笑:“哎,讲真的,我自己也觉得奇怪呀。”
“嗯,定是我相貌堂堂,仪表不凡,因此你一见之下,心神荡漾……”
“哈!我那天倒是看到一个家伙鬼鬼崇崇,目光游移不定,皮相粗糙,脸上还有没擦干净的水粉,走进厅来东张
西望,见人就套近乎,满口下流段子,一看就是个混白食的。”
我颇为难堪:“原来你早就看出来了。那你后来醉酒,也是假的?”
“那倒不假,我酒量确是不行,不过在那小树林里,你对我上下其手,我便醒过来了。”
“啊?这,这……你既是清醒的,为什么还要让我得手?”想起当时情景,我心中大寒,若是他心中并不情愿,
见有人欲行非礼,喀嚓一声,九阴白骨爪招呼过来,我老张早就沉尸小池塘,做了穿越鬼了。
他奇怪地看我一眼:“我是去逛窑子的,逛窑子当然是去找乐子的,为什么不让你得手?”
这个,这个逻辑貌似有理。
我又问:“那这个乐子好不好呢?”
他抿嘴一笑,很开心地道:“很好!比以前所有的乐子都好!”
我自豪已极,“原来你也是万花从中过来的人!这样看来,我的功夫不是天下无双,那也是独霸一方了!”
他白我一眼:“我看你脸皮之厚,才是天下无双。”
我穷追猛打:“那你说,你说,要不是我功夫了得,你会尝过一次就难舍难忘,自动送上门来吗?”
他悻悻道:“这事都怪我大哥二哥不好。”
我吃了一惊,“田章?不不不,当今皇上?”
他点头,“谁还有两个大哥?”
原来田家老大老二都甚爱男风,宫中收了不少娈童。时远比他两个哥哥小了好几岁,从小就被二位兄长耳提面命
,说道身为继承高祖血脉的龙种,雄风也自当冠绝天下,才不至侮及高祖的威名。又譐譐教导他房中之术,皆是
些如何探幽取胜,分叶摘花之类。只是时远学习武功文治堪称优等生,于此一道却格外笨拙,总是不能得趣。两
位兄长怒其不争之余,却仍是不忘嘱其勇猛精尽,绝不可轻言放弃。时远牢记兄长教诲,这一日来到昌平,亦是
兢兢业业,慕名来春华馆修业,岂知被我灌醉了拖到小树林上摸下摸,竟觉从未有如此之乐,于是把心一横,任
我做作,这才叫我拣着天大一个便宜。此后酒楼相遇,三王爷忆起那天的好处,色心又起,他亦是个有担当的人
,因此放下身段,以色诱之。
我听完这段,立即起肃整衣,向着皇城方向行三拜九叩之礼,一迭声地山呼万岁,口颂“吾皇圣明!”旋被时远
一脚踢下床去。
我陪着时远在魏琛的官宅住了好几日,每日里什么事也不住,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同他闲聊,讲的东西也是山南海
北,没一点边际。
最喜欢听时远讲他小时候的事。比如他讲到老爸田云,平时是很少见到人影的,而且记不住几个儿子的名字,时
常张冠李戴,田章年纪最大,非常不满,每每抗议而无果。时远不大在乎这个,他那时年纪太小,还不太认得老
爸。有一次正在园子里玩球,突然走过来个粗豪男人,抱起他就亲了一口,时远大怒,伸手擦掉脸颊口水,奶声
奶气地叫道:“不许亲,再亲,我叫母后责罚你!”惹得宫女宦官们忍俊不禁。田云也不恼,只是这故事成了他
的保留节目,到时远十几岁时还不断提起,更兼添油加醋,着实形容时远当时神态举止,令得时远非常苦恼。但
更苦恼的是田章,因为田云一不小心就会把这事栽到他头上,此后坐南朝北,也时常觉得底下一干老臣只怕心中
还在偷笑。
我听了此事哈哈大笑,这一段皇家八卦,就此流落民间了。
禀承来而不往非礼也的古训,我也被要求自曝幼时糗事。
说到这个,还真是多了去了。我想了想,拣了一个我最喜欢讲的:
话说当年,我说话比较迟,长到两岁多,已经跟在邻居家大孩子屁股后面满世界乱跑了,还是只会“嗯,嗯”地
发声,连个妈妈也不会叫。老爸老妈急得要死,生怕我是个哑巴,抱了我四处看医生,又查不出什么毛病来,中
药倒是灌了不少。折腾来折腾去,到我四岁多的时候,他们终于认了命。却不料有一天中午我睡醒了起床,家里
却没人,四下里找了一遍还是没有,便趴在窗台上向楼下院子里的孙婆婆大喊:“孙婆婆,你看到我奶奶没?”
吓得孙婆婆从板凳上跌了下来。
然后我点评道:“可见我从小就天赋异禀,绝非常人。”
他笑嘻嘻地点头:“倒也是,我本来也觉得奇怪,这么厚的脸皮就不像是常人能有的。”
这类谈话节目自然我是主讲,时远主要当听众。这里还有个原因,因为我不小心总会带出“我老爸的电焊枪”之
类,时远就会问:“电焊枪是什么枪?这种奇门兵器我还从未听说过。”我就只好给他解释什么是电焊枪,这样
一扯就扯到什么是电,电又是从哪里来的,电能够做些什么,电灯电话电视机……听得时远睁大眼睛,惊叹连连
,于是我心中快意顿生,干脆把家庭节目改成科普知识频道,一连开了十几二十个讲座,连篇累牍,口沫横飞,
越说越玄,到后来虚实不分,把奥特曼蜘蛛侠星球大战恐龙特级克塞号也编了进去。
时远无限神往,道:“竟有这样的地方!你什么时候也带我去看看。”
我搔搔头:“这可有点难了,我不小心流落到这里,飞行器受了损伤无法维修,茫茫宇宙,基地能不能找到我全
凭运气。不过那飞行器现在还能在地上跑,倒是可以带你去体验一回。”
时远道:“你不是说那是汽车?”
“呃,那是汽车外型的飞行器。”
这里需要稍作解释,那天我把爱车泊在城郊,后来追兵赶到,也认不出是什么东西,便抬回春华馆贴上封条充作
罪证。时远向我提起,我得知爱车无恙,大是开心,盘算着油箱里的汽油只怕还能开个几十公里的,一心要选个
风和日丽春光明媚的日子,带时远出去兜风。
就这么谈谈说说,其乐无穷,时远的伤也渐渐地好了,于是在精神交流之外,又增加了其它内容。真是镇日昏昏
,不知时日之过。偶尔我正直发作,问:“你不需要处理公务上的事?”
“唉,朝廷养了这么多的官,用我一个吃闲俸的来瞎操心么?那一日事出突然,我才不得已出来管一管,现下自
有他们忙去。就连捉拿那几个楚国奸细之事,我也交给别人了,本来若不是牵扯到魏琛,也轮不到我出面的。”
我听到此话感动得五体投地。他知道我和白枫颇有交情,因此着意回避,免得我稍有为难。又全不居功,轻描淡
写地将我撇在一边,竟是不带半点痕迹。但我又不是傻瓜,他自己伤在白枫手下,以常理推之,怎会说不管就不
管了?
我握住他的手半天说不出话来,最后道:“多谢你。其实你不必为我这样,白枫从前确是帮过我不少,但他们利
用我脱身,我现在也不欠他们什么了,那几个人,今后和我再没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