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到我的命硬,二十棍下来虽然断了左臂,还有一口气。我一身是血的被抬回偏房前,我侧头看了他轻轻一笑,他只是静静的看我,没有任何表情。
当天夜里,我没有和任何人告别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文家……
我流浪街头,当过乞丐,混过戏班。由于断了手,什么事情也做不好。又饿又累的我,好几次差点命丧街头,直到被寒他们将我救走……」
封天魈一直只是静静的听,听到文勍被人欺负甚至被打断了手臂时,环住他腰侧的手松了又紧,将文勍箍得生疼。文勍笑着抚上他温厚的大手笑道:「封天魈,你允过我可以喜欢你的,对吧。」
「……」
「我记得清清楚楚。我不管你对我抱有什么样的感情,但是你要记得,无论你要做什么,想做什么,哪怕是取我的性命,只要直说便好。哪怕你我将来刀剑相向,我喜欢你的感情和我们的身份立场全无关系。你明白嘛?」
「你在说什么?」封天魈微微变了神色一手扣住他的下颚迫使他转过头来,「……真不明白你是不是当真不知人间疾苦。」
「知道了又能怎么样?怨天尤人吗?」文勍眨眨眼睛,「就好像我喜欢悠然哥,曾经爱得那么深,再回首只是过眼云烟。舍得的,舍不得的,爱的,恨的,到头来终是一场风花雪月罢了……」
封天魈细细的望着他,平素看他小孩子心性,爱恨悲伤都放在脸上浅白的很,却不想也有这般透达的心镜,大智若愚吗?
「恨他吗?」避开了话题,封天魈垂首凝视着那张清冷的面孔淡淡开口。「你在报复?」
文勍微微皱了眉,眼神却更悠远了一些,「曾经我幻想过很多次与他再见要怎样,杀了他最爱的人,夺去他的所有,或者直接杀了他。但是再见面我突然发现,我已经不恨他了,因为现在的我对他没有爱,恨也自然消逝了。」
「……」
文勍又沉默了一会,突然五指张开握住扣在胸膛的大掌,笑道:「所以封天魈,你可以不爱我;若爱了,就决不要弃我而去。」
封天魈眸中轻轻闪过一丝诧异,簇了眉再不言语,直到到达别庄各自回房歇息……
第二天黎明,文勍一袭黑衣躲开所有人踏上通往京城的小路……
站在雄伟依旧的文府前,文动静静的打量着这个自己生活了近十四年的家,一如既往的肃穆冰冷,当年懵懂青涩的感情再细细回味起来,温馨依旧,心却不再痛了。
吱嘎。
有人拉门而出,文勍轻轻旋身轻巧落在不远墙沿背光处望去——
出来的人一身出门行装,似发现了什么,转头朝文勍藏身的地方看了一下,依稀可以感觉到俊朗的眉峰微微一蹙。门内有人追了出来,是一个女子,天色太暗容貌看得不甚清晰。女子扯住男子的衣袖却被男子拂开,转身朝牵马的仆役走去。
女子哭得很伤心,跪坐在地上。男人拉过马回头看了女子一眼,轻轻的说了什么。没有停留纵身上马,朝城门方向飞驰而去。再没有回头。
四哥?文勍微微一愣。熟悉的温朗潇洒,熟悉的冷漠决绝。五年时光,流逝的仅仅是时间而已。
女子依然在哭,被身边的婢女扶起却依旧心有不甘的朝那人离去的方向望了许久。文勍浅浅一笑,傻女人,如他这般决绝离去,断是不会再回头,你又何苦为了他把自己圈在牢中,永不脱身呢?
「想什么?这么出神。」
身后突然有人淡淡开口,随夜风送来一段冷香。文勍心中一惊倏然回头,「寒?!」
来人一笑,俊秀的面容上多了一抹极浅的温柔,「在想什么?连我靠近你都没有发觉?」
文勍回头望了空无一人的街道,挑眉笑道:「我来文府看看。」
文府?微微眯了眼神色中却是肃杀得紧,「见着他们了?」
「没有必要,一切都已经过去了罢。」
岳秋寒静静望了他一会,「想通就好。」
「你怎么知道我在京城?」
「我自岳阳一路跟你来到此地,怎么会不知道。」清冷的眸子里突然绽出一抹捉狭的意味,瞅的文勍心中一阵心虚。眼看天色微明,路上也陆陆续续有人开始活动,想来是准备赶早出城,个个行色匆匆。
「突然出现,有什么事吗?」
岳秋寒瞥了他一眼,眸光却是冷了几分,「有新任务。」
「嗯。」接过岳秋寒手中递来的纸条看了看,然后还给他,「知道了。」
「不觉得巧合?」
「什么?」
「和你们这次要去的地方。」
「唔,是有些巧合。」
岳秋寒沉着清冷的眸子将文勍仔仔细细的望着,轻轻开口,「你与那人什么关系?」
「如同你与令狐。」文勍也丝毫不避讳,坦然开口。「和他在一起,很快乐……」
岳秋寒低低一叹,「他呢?」
「不知道。」
「如若他有所阻挠,你务必……」
「我心里有数。」
「唔。」岳秋寒似乎想说什么,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路上小心。」
「帮我问候他们,说我很想他们。」
「……」
「我先走了,回来后第一个去司坊看你。」
「……」岳秋寒看着他的笑脸,低低叹了气,「小勍,你可知道封天魈的真实身份吗?」
「猜了八分。」
「……」岳秋寒无奈轻笑摇了摇头,「罢了,好好保重。」
「嗯。」文勍握了握他的手,微微一笑转身朝城门方向离去,几个纵身,已然消失了踪迹。
文勍的聪明谨慎,凡是认识他的人无一不知。只是看似孩子气的面孔下,深沉缜密的心思怕是早就明了了封天魈的身份,不愿勘破而已……
岳秋寒望着他的背影,缓缓举起手,摊开的掌心里飞出一方白绢,被晨风卷入空中,绢帛上赫然出现的是几个挺拔中带着秀丽的小楷,「速告知勍,封乃朝廷六扇门之门主,慎之。」
「回来了?」还未到自己的房间,就见一身玄衣的封天魈靠在不远的树下,高大的身影在雾霭中带着冰冷的气息,见他靠近,冷冷开口问道:「见着他了?」
「没有。」文勍没有多说什么,走到他身边站定,「你怎么知道我不在?」
封天魈脸上完全没有文勍看惯的笑而反而肃杀得有些可怕,「这次你可以不用与我一同去大漠……」
「胡说什么。」文勍突然笑了起来,「我还欠你一个要求未完成,想陷我于不义吗?」
「……」
见他不说话,文勍嘿嘿一笑转身踏进门,侧头看了依然在树下凝视自己的封天魈一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再次开口:「封天魈,为什么不让我去大漠?还是你有什么话要说?」
「什么?」
「没什么。」关上门遮去他的身影,「我们几时出发?」
「晁叔在收拾行装,用完早膳我们就上路。」
「好。」
离京城的路曲曲折折延伸,周围的景致也由繁华变得荒芜。回首,已看不见那宏伟的城门,文勍微微一笑,怕是这一去,再没有回来的可能,悠然哥,多保重吧。
低头思索的文勍突然察觉前方的封天魈停了下来,抬头——
「悠……四哥?!」
前方靠在树边俊挺的身影没有移动,温朗出色的容貌却是漾起温柔的笑意,「小勍,我等你很久了。」
文勍跳下马来几步走近,上下打量着文悠然一身出门行头,「四哥,你是要出远门?」
「……」文悠然抬头看了马上的封天魈一眼,垂下头望着一脸愕然的文勍笑着说:「这次换我跟你走。」
「嘎?」
「我们不去游玩,所以一路必定艰苦,文公子另择良伴吧。」封天魈依旧带着文勍惯看的笑意,但很明显的,空气冷了下来。
「不劳阁下操心。」文悠然一派标准的职业笑容,浅淡却不失凌厉的目光冷然回望封天魈,「在下不是金贵柔弱之人,去大漠采办香料也不是一次两次,对沿途情况怕是比阁下了解的还多。况且,舍弟自称是阁下仆役,在下心疼失散多年的兄弟,故跟随照顾也在情理之中吧。」
「失散?」封天魈微微眯眼笑得极为不屑,「我不知道把人驱逐出府叫做失散。那我府中也失散了不少仆人。」
「你!……」文悠然面色一变,心中气急却见文勍一脸淡漠,只是专注的看着远方连山群壑,心中一痛,握拳垂首,「你什么都不懂!没有资格过问我们的家事。」
封天魈只是冷哼一声,策马缓步走到文勍面前,弯腰一揽将他提上马背,「发什么呆?!」
「呃。」
「走。」
「……」文勍侧头看了一直盯着自己,一脸怆然的文悠然,「四哥,我真的不怪你了。我走了,你多保重。」
「小勍!」
文勍只是从封天魈臂弯中挣扎落地,翻身跃上马背,静默了好一会才双腿一夹低喝,「驾!——」
第六章
君不见走马川行雪海边,平沙莽莽黄入天。
越朝西去,气候也更加干冷起来。转眼进入了十二月,阴沉呼啸的风扬起满天沙尘,天地苍茫昏黄一片。眼见天色暗了起来,四周很难找到住家,只好在途中一个明显破败无人居住的村落里落脚歇息。好不容易找到了一个还算完整的房间,黄土驳打的墙壁上,条条刻下了风雨的痕迹。屋外是大片的胡杨林。
文悠然说胡杨是大漠中最为苍劲的植物,粗犷的身躯,饱经风沙的枝叶,「生千年不死,死千年不倒,倒千年不朽」的风骨,令人赞叹。
这里有大漠孤烟,却无长河凭吊落日暮色。苍曾说,爱上大漠的人,必是一个胸襟如海、气势如虹的人。
而文勍却说喜欢江南,喜欢江南温柔的风,细细的雨,喜欢江南的绿,江南的四季。
微眯了眼,侧头看向将骆驼拴在门口的封天魈。一路上越来越沉默的他,只在某个刚入大汉残阳如血的傍晚,吹奏过一曲竹笛。金色的夕阳将他魁梧的身形在金色的沙浪中剪成隽永的影,英挺,寂寞,傲气纵横!
孤烟直上,不见寒鸦,不见风影。一望无垠的黄色无情杀伐着属于它的荒凉传说。
「累不累?」文悠然蹲在文勍面前,原本清爽的白衣蒙上一层风尘,风雅的面容上却是静静地看着望向门外的文勍。
「还好。」
「照这个脚程,估计再过两天就可以到凉州了。」
「玉门关?」
「嗯。」文悠然笑着开口解释道:「我们昨日走错了路所以今日才找不到住家。如果按照我说的路,不在那个小村落中逗留的话,明早就可以过玉门关了。」
文勍听他这么说,穿过文悠然望向默不作声从骆驼背上取干粮的封天魈,哑然失笑。一路上,不肯离去的文悠然与封天魈虽是配合默契却怎么也不对盘。
比如路上遇上大雨雪天气,二人急急忙忙寻找避雨的地方,在荒野戈壁连棵树都见不到的情况下,只好大家都缩在帐篷里,这时候气氛就变得更加诡异起来。文悠然取来厚毯欲递给文勍,却不想被封天魈一把甩出帐外抓住文勍揽在怀里替他取暖,两相对峙下,文勍不得不在帐外等候大打出手的两人平静下来。就这样,本来带了两顶帐篷,现在却是连一半也不剩下了……
再比如,路上遇到劫匪强盗,本来三人联手片刻就可以搞定的事情,却被那两个人的意气之争将敌我矛盾转化为内部矛盾,愈演愈厉的情况下,变成封天魈对文悠然,文勍对付一干强盗……
这次更是如此,刚下午时间到达一个小村落补给了干粮和水后就可以继续赶路,却不想封天魈丝毫不理会文悠然的建议,迳自拖了文勍去客房休息,把个文悠然气得火冒三丈差点拆了原本就简陋非常的驿站。
休息一早以后,本来朝西直去,封天魈偏要改道朝北……
这样的举动,多少与文勍印象中果敢冷静的封天魈相差许多。似乎他是有意在避开什么,拖延到达肃州的时间。
为什么,无从考证。他也不会回答。
文悠然靠在文勍身边递上水囊,却瞥到封天魈脸色铁青转身走出门外,知道事情又要演变得不可收拾,心下一阵狂笑。收回眸光对着文悠然俏皮一笑,「悠然哥,一路上真谢谢你照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