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妆容
“红花遮素颜呀,胭脂染朱砂。嘴里含着桃儿杏,眼里噙着着泪珠花。”
昨天是梨州下了今年的第一场小雪。对面的青铜色的屋檐底下还挂着点冰凌儿,街上的雪已被清扫干净,露出紫
灰的地面来。不断有行人哈着白气急匆匆走过,顿时脚下带起了一小阵“咯吱咯吱”声。
花满楼里却是温暖如春。大厅中央还扣着一个金斗大火盆,浅黑的煤渣扬着淡蓝的火苗,偶尔有噼噼啪啪的响声
,却都融化进了花厅上传来的美妙歌声中。
弹琴的女子穿着精致的绿缎镶边小袄,袖口露出的手是葱段般的嫩白,优雅的拨着怀里抱着的柳琴。
“案上古木琴呀,屋里藏金沙。梦里是一帘春锦帐,枕边无人呀独牵挂。”
仍然是举世无双的声音,柔媚的调子,交融着清脆的琴音,撞进每个人耳朵里铮铮作响。
“妆儿姑娘~哎~”坐在下面的某个客人像是喝醉了,冲着花厅上的女子满嘴喷着酒气。“来……下来……天天
坐在那上头唱歌……有个什么劲儿……下来陪爷……乐呵乐呵……”
妆儿冷冷瞅了他一眼,手里的动作仍是没有停,歌调突然高昂了起来,轻轻盖过了那腌臜的调笑。
“不……不知好歹了还……”那人晃晃悠悠站起身来,就要往上走,嘴里还不停的嘟囔着:“理还不理爷了……
看我上去把你给……抱下来……”
后面突然有一双手搀住了他。原来是贝老板到了,正好看他像是要摔倒的样子,忙令小丫鬟扶起来。
“这不是李大爷么~刚刚不是已经才在银月阁预备下了吗?这会怎么还在这里?现在那娇滴滴的冬梅还在那等着
您呢~都忘啦?”贝老板笑靥如花,一边给旁边的小丫鬟使了个眼色。小丫鬟会意,就赶紧的去了。
那人一拍脑门,记得好像是真的预备下似的,“冬……冬梅~”喜滋滋的就跟着去了。
贝老板看他去了,才放心的往上望了一眼。妆儿仍是原来姿势坐在上面,似乎从来没在意底下发生了什么。
而就在这时,店里又进来几个人,被掀开的绸缎帘子往里透进几股凉风。而瞬间产生的那条缝隙里,突然路过了
几个人的笑声,听起来竟是兴高采烈的。
妆儿有点好奇的望了出去,原来是几个年轻人正在路上一边走一边说笑。看他们穿着好像都是些官府里的捕快。
而被围在中间那个年轻人,身材挺拔,相貌英俊,竟然是那样的熟悉。
“衍哥!”
阿达笑着凑过头来,“今儿个可真是大喜了!”
闻人衍刚要说话,却又被后面的老广使劲拍了一掌,“你小子挺能耐啊,老祝这次走了,接着就被提拔,当成捕
头啦!”接着就啧啧的咂嘴:“今天天寒地冻的,怎么也要意思点什么吧?我这肚子里的酒虫可是闹了一路子的
!”
“好好好!我今天请兄弟们喝个痛快!以后还要兄弟们多照顾呢~哈哈!”闻人衍一笑,兴致顿时高昂,就带着
他们直奔去了玖醉坊。
“哈哈~喝酒去喽!”
“要说今年的怪事啊,除了那桃花之外其实还有一件,我保证你们都不知道!”
酒劲正酣,哥们几个正敞开了说。老广脸色微红,他神秘兮兮的环视了一下坐着的各个兄弟,看他的表情像是知
道一件天大的秘密似的。
“是什么啊?快说啊?”几个小捕快耐不住好奇,就赶着催促他。“别卖关子。”
“别着急啊——说起来这事跟咱们头儿也有点关系呢!”老广笑着瞅了瞅闻人衍。
“我?”闻人衍刚要喝碗里的酒,听见他如是说,也不由得好奇起来:“什么事啊?”
“那天,就是9月15那天,那个京城里的刘大人来的时候……”老广咽了一口酒,“咱们都先给派出去对各处‘
严加看管’啦,我记得当时头儿是和小六子去的白栏杆桥那个地方吧?恩……叫什么秦仙亭来着。”
闻人衍稍微一愣,放下手中的酒。“然后呢?”
“后来就咱们董大人回来啦,那个刘大人也来了,就让我把你们都叫回来。我和小李他们就一个一个的往回找,
可就在我去那个白栏杆桥的时候……你们猜,我看见了什么?”老广的眼神变得神秘起来,脸上往外泛着兴奋的
红色。“我瞧见了妖怪!!”
“……吹牛吧?”阿达不相信:“捕头当时也在那,捕头没瞧见吧?”
闻人衍摇摇头。
“吹牛?——我老广活了30来年还没吹过牛呢!”老广拍着自己的胸脯,信誓旦旦的样子。“不怕你们不信,当
时我就看见在那桃花枝上轻轻巧巧停着一只花猫!那猫背上生着鸟的翅膀!能停在那么细的树枝儿上已经很奇怪
了,那是你们不知道——那猫的眼珠子还是红的!粉红粉红的,就长得跟那树上的桃花一样!”
在众人的一片嘘声中,老广红着脸在使劲辨别“我真没看花眼!”“那不是猫头鹰!”之类的疑点,桌上顿时喧
闹一片。闻人衍心里却突然一阵难受,他端起一碗酒,慢慢离开了座位,自己踱到窗户旁边。窗台上已经积了厚
厚的一层雪,外面不知名的树枝蜿蜒到他眼前,上面落的洁白的雪将压着的青灰的树皮映衬的分外鲜明。
——“你对咱们董知府是什么感觉呢?”
——“我不告诉你!”
——“那你对那个于先生呢?”
——“我也不告诉你!”
其实……那天的桃花到底是怎样的我有点忘记了。而那天到底有没有什么妖怪我也不记得了。我只记得那天还没
问出口的话就这样被你打断了。好像你已经知道了所有的答案一样。——其实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我突然害怕
了,害怕你以后就像这样会不在我身边,我却不知道该怎么办……可是我越想让你明白就越难说出口,这到底是
什么?而又是为什么?已经过了几个月了,我们真的好长时间没见了……你到底在背着我偿还什么代价呢?还有
什么不能我们一起面对的呢?
“六儿……”闻人衍从心底升起一声长长的抽泣,他把手里的酒一饮而尽。“你到底在哪儿呢?”
突然有只雀儿,刚好落在面前的树枝上,侧过头望了他一眼便扑棱一下飞走了,空中却传来一声悲伤的鸣叫。
“欸?”对面的街上忽然缓缓路过一个骑着马的男子,左顾右盼像是在寻找什么东西。闻人衍的目光顿时被他吸
引过去,“那是……”猛然醒悟了过来。“……那个‘天儿’!”
闻人衍转身把足够的酒钱拍在桌子上,对着正在争论的不亦乐乎的兄弟们一抱拳:“我突然想起有点急事,大家
喝饱酒之后就回衙门吧,先走一步了!”然后不等他们反应过来,就已经疾奔出去了。
其实阿天今天奉命是出来置办年货的,从没想到过会被正好喝酒的闻人衍所看见。
他正因为这几天心情烦闷,便早早的买完东西就把那些押运货物的轿夫给遣回去了,自己却以查缺补漏为借口正
在到处闲逛散心。
可是。
“——等一下!”他突然听见从后面传来声音急匆匆的像是在呼唤自己,不禁奇怪的回头望了一眼,却发现是闻
人衍,他一边招手一边徒步向自己这边跑来。阿天心里猛然一紧,双腿使劲夹了下马肚子,那匹马立即像离弦的
箭那样飞奔了出去。
闻人衍见他一回头看是自己便飞马奔走,更加坚定了自己心中刚刚还不确定的念头。情急之下就一下跃上停在旁
边的一匹马,只喊了一句“借马一用,立即奉还!”连是谁的都没看清就已经追了过去。
马蹄重重的踏在积雪上,身后扬起的是一阵又一阵白色的雾。
不知道这样追了多久,当周围的风景已经由熙攘的店铺渐渐变淡,最后来到这种荒无人烟的小树林里时,两匹马
的脚步都不禁放慢了下来。
地上是要比城镇里厚好多的雪,冰冷的空气,还有混杂着树叶的腐烂气味一层一层的浮上来,闻人衍觉得自己的
鼻子和脸已经麻木到了几乎没有知觉的程度。
而前面的阿天也在马上有些坐不稳,他抓着马缰的手是被冻的通红。
“喂!不要再跑了!”闻人衍知道在这种小树林中,马是不敢跑快的。于是就放低了速度,慢慢的向他靠近着。
“你跑不快的!”
阿天连头都不回,只是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接着故意紧勒马缰,妄图甩开他。可是,突然身体一沉,他的马
蹄突然陷在了前面的泥坑里,飞速的加速度是突然被截止在那里的,突然而来强大的惯性把还没反应过来的阿天
一下给向前甩了出去。
“啊——!!”无比凄厉的惨叫声的拖长音。
“哈?”闻人衍远远看见,不禁心里一乐,赶紧翻身下马跑了过去。轻巧的跃过去阿天的那匹陷进泥里正在哀号
的马,当看到那个狼狈的身影在某个雪坑里挣扎,就蹲在旁边歪着头看他。“早说过要你不要跑的嘛~看摔了吧
?哈哈~活……”
可是。
在他“活该”的“该”字还没来得及吐出口的时候,他看见了让自己实在是无法相信自己眼睛的一幕。
阿天的帽子在刚才贴落在地的时候被树枝扯散了,满头的长发像锦缎一样散在雪上,黑亮的刺眼。他看起来极度
痛苦的脸上挂着涌出来的泪水。
闻人衍瞪大了眼睛,嘴中是不可思议的支吾着。“你……你……你……”
竟然是女子。
2 梅红
嗤嗤……嗤嗤……嗤嗤……
嗤嗤……嗤嗤……嗤嗤……
赵邺在睡梦中的时候就听见的“嗤嗤”声,让他在醒来的一瞬间错觉以为是自己从梦中带出来的。但厚厚的窗户
纸泛着亮青色,他好奇的披衣起来轻轻掀开了一点窗户,才发现——院子里已经是一片银装素裹。
“昨晚的雪……下的可真大呢。”
院子里已经被扫出来了一条小道,弯曲的伸向前院,并绕过了前面一座屏风。
那个‘嗤嗤’原来是有人在扫雪,赵邺以为是家里的仆人,也就没有在意,便想放下窗户。可是在窗户落下的那
一瞬间,在屏风后面出来一个身影,却就是正认真挥舞着扫帚的陆祭。
“呵——”陆祭放下扫帚,对着冻得通红的双手呵口气,然后像放在自己脖子里想暖一下。他从大早上起来就开
始,到现在已经扫了大半个院子了,背后有些热的想出汗的痛快感,但惟独手冷的像刚从雪里拔出来一样。
这里是赵邺住的院子,最大的特色就是在院子里面的那一角种着一株梅树,听他们家的下人说,赵邺不管走到哪
里都是要在自己院子里种上一棵梅树的。现在那树上的梅花开的正是繁盛,红的似火,虬劲的枝条是力量般的美
。
陆祭没怎么见过梅花,说起来梨州是不太适合种这种东西的,倒是柳树,桃树遍地皆是。他就站在树旁,仔细的
望着满树的芬芳,竟然从心底里冒出了一种惊艳,是那种艳在表面,却冷进骨子里的气质,是梅花特有的。陆祭
打心眼里羡慕了起来。
“都说梅花傲雪,果真不错呢……”
“对呢~”
突然肩膀被一双手臂环绕了起来,陆祭吓了一跳,回头一看赵邺正笑嘻嘻的站在他身后。“没想到你兴致这么高
,大清早起来扫雪赏梅花,是不是还要再烫一壶酒啊?”
陆祭赶紧挣脱了他,躲在一边。“我……我早上起来没事干,就……”他望望立在墙壁上的扫帚,“扫着扫着就
到你院子里来了。”
赵邺见他又是那副表情,心里有点失落,但立即拢起手来。“这些事情都是下人们做的,你不必做的。”
陆祭是本着“还债”的意图来的,希望能这里待到能还清他出手救自己和闻人衍的恩情为止。但是来到这里之后
,他什么都不让自己做,反而让自己觉得非常不舒服。他望着赵邺,正盘算着要不要问他“到底什么时候才可以
回家去”之类的问题,但又担心会立即被他拒绝。
“这梅花好看么?”赵邺望着梅花,突然冲他问了一句。
“啊?”陆祭愣了一下,“好、好看啊。”
赵邺扬起嘴角,手捋着下巴,细细欣赏着,像是在观摩一件无与伦比的古玩珍品,或是名家字画——他能写一手
特别漂亮的字,屋子里面也收藏了好多的画卷。可是神情是带了些许怀念的,有点惆怅的。这是陆祭从来都没有
见到过的。
“你……喜欢梅花?”终于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
“也许吧。”赵邺笑了笑,“其实……是因为我娘。她喜欢梅花。”
“娘?”陆祭心中空了很久的空缺被重新提起,他有些吃惊的望着赵邺,任何人都会有自己软弱的一面。
“呵呵。我因为自小生在这种家庭,所以身份地位会看的比什么都重要,相反友情亲情甚至是夫妻之情一切都变
得相当平淡——你应该是不能理解的。”赵邺仰起脸,梅花浅浅的影子划在他两颊,生出一种无可名状的极美浮
影。“小时候,每年的寒冬腊月,家里总是有一些梅花开放的,红的,白的,粉的,很多很多。据说这是当年爹
为了追求娘从很远的地方弄回来的,就一直栽在了院子里最显眼的地方。后来院子扩建,那些梅树都被移到了角
落,而原来的地方却是被一些金丝菊,碧云竹,大红牡丹之类的代替了……”
“为什么呢?……是不是因为梅花不适合种在那里呢?”陆祭听那些花草的名字心里莫名感觉都是些俗不可耐的
,不禁为梅花有点可惜。
“……梅花其实乃江南之物,被移植到这里已是很不易,谁知大部分竟活了下来。是那些养在屋里的东西怎么能
比的?不过那些东西又是有另一批人喜欢罢了!娘不管它们是在大堂中央还是不起眼的角落里,一年一年的悉心
照顾,小时候常常听娘说,说这是‘宫粉’,这是‘照水’,这是‘绿萼’,这是‘大红’……她往往就会停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