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我大大方方地告诉他,“我学的是植物研究,不是动物。老实说,我想不出怎么能让动物不流血地贡献
出一块肉来。”
查理脸色阴沉,这个问题也难住了他。但他很快就笑了笑,说:“没关系,我们会想到的,也许现在开始早了点儿,
我太心急了。”
之后我们有几分钟谁都没再说话,当我慢慢地从茫然中清醒的时候,突然意识到,刚才我的话多少有些不礼貌,也许
查理会以为我还是对他冷言冷语。不过这和我平时的口气一样吧……我有些懊恼地发现,也许我真的就是个不讨人喜
欢的家伙。
如果不是到了穆格雷夫森林,也许我没机会知道自己的毛病——不过也可能因为两个人同时处于困境,我会下意识地
做点让步。
我装模作样地清了清嗓子,查理抬起眼皮看了看我。
“基本上,我觉得应该排除蛇蜕下的皮。”我用很正经的语气说,“既然那些小东西说是动物的肉体,就得除开角质
的东西。”
查理眨了眨眼睛,他聪明的脑子当然知道我突然开口意味着什么。他似乎笑了笑,很轻微的,然后接下了我的话头。
“我同意你的看法,吉尔伯特。”他说,“那么首先被排除的应该是昆虫,鸟类和走兽怎么样?”
“羽毛不能算吧?”
“显然是这样。”
“那么无论是割什么动物的肉,都得流血的。除非是那块肉能自动从动物身上掉下来,并且脱落的时候不流血。等等
——”我突然顿了一下,然后看着查理,“你也想到了同样的答案,是吗?”
他一下子站了起来,满脸的惊喜。“蜥蜴!”他点点头,“我们得去捉蜥蜴。”
看来我们都不笨——至少比我们想象的要聪明。
“正是这样!”查理大步走到我面前,主动伸出手,“来吧,我们现在需要它的尾巴。”
在阴沉发白的雾气中,即使是从下往上看也不会有逆光的效果,所以我发现查理端正的脸上有很认真的表情。在我们
之间不愉快的相处中,这样的表情实在是很可贵,因为这表示他把我放在一个友好而平等的地位上。并且,我也觉得
他不像我想象中那么讨厌,这是从昨天到现在我唯一觉得有价值的事情了。
(5)
我和查理出发去寻找蜥蜴,这可比寻找月夜茸要难多了。那些该死的家伙在森林中有很多藏身之地,而且它们还长着
脚,一点风吹草动——比如踩到枯树枝的响声或者粗重的呼吸——都会让它们逃之夭夭。
我和查理寻找着树木稀少而岩石和沙土裸露的地方,我们尽量放轻每一步,生怕惊动了那些几英寸长的小东西。我的
眼睛瞪得像蟾蜍一样大,从腐烂的落叶和岩石的缝隙中间寻找着蜥蜴的踪影,腰部因为一直弓着而开始酸痛。“快点
给我出来!出来吧,孩子们,我们只要你们的尾巴!”我神经质地在心里嘀咕到,同时瞟了瞟查理。
他穿着滑稽的毛衣,用木棍轻轻拨弄着稀疏的野草,有些螳螂偶尔蹦出来,飞快地逃走,还有些肥胖的田鼠哧溜哧溜
地跑过。
我像老头子一样敲了敲腰,抱怨道:“该死的,现在怎么才能让那些爬虫乖乖地出来啊,我们总不至于要一直这么找
下去吧?”
查理只是抬头看了看我,便继续刚才的动作。“很遗憾,”他淡淡地说,“哼遗憾,没有任何工具可以来做陷阱,所
以只好用肉眼来找了。忍着点儿吧,吉尔伯特,我们很快就能离开这里了。”
我看着他俯下高挑的身子,缓慢地寻找着,突然想到了过去的一些事情。
查理好像总是这样,很多时候不会抱怨、不会半途而废。在上学时,我偶尔会因为心情烦躁丢下手头的事情溜走,但
查理却能坚持下去。他总能比我先完成作业,或者别的什么事儿。我们第一次上马术课的时候,我对那巨大的动物充
满了恐惧,死活都不先上去,于是查理去了。其实他也害怕,我看得出来:他几乎趴在了马背上,脸色苍白,双手死
死拽着缰绳,怎么都没办法放松。但是他一直待在那儿,无论如何都坚持到了老师说“结束”。
他的每一门功课都比我迟一些开始学,但是用不了多久就会赶上我。我过去对此常常愤愤不平,但是却很少去思考背
后的东西。
冷冷的稀薄的雾气在我们身后飘浮,我看着查理,自嘲地耸耸肩,然后学他的模样重新开始。
我们又找了很久,我感觉起码有一个小时了,在我前方的查理突然站住,朝我做了个“停止”的手势。他指了指不远
处,我也立刻看见了——
在一块裸露的岩石上,有一只八九英寸长的沙蜥,它淡褐色的背部和皮肤上的黑白斑点很醒目。此刻它似乎正在全神
贯注地看着前方,我猜那或许停了一只倒霉的昆虫。
我紧张得心跳加快,使劲秉住呼吸。查理示意我们脱下鞋子,尽量不要发出声音,然后尽量踩在有大块岩石的地方。
我兴奋地靠近那只蜥蜴,它还关注着自己的食物,似乎并没有发觉我们的靠近。我已经来到查理前头一点儿的位置,
做出了准备扑过去的动作。
这个时候我感觉到他不配合地皱起了眉头,似乎不愿意我去捉那只蜥蜴。他指了指自己,我摇摇头——这次我不是因
为讨厌他会抢在我前面,而纯粹是由于我离得更近一些,角度更适合。
于是我坚定地向他点点头,然后把注意力放在了背对着我们的蜥蜴身上。现在它离我们只有一码左右,非常近。我像
兔子一样蹦起来,猛地扑向了前方。我的速度很快,基本上我都无法想象自己能这样快,那蜥蜴只是朝左移动了半步
就被我逮住了。
我能感觉到扣下的双手中有东西在扭动着身体,拼命想挣脱,我不敢用力,只能大声叫查理来帮忙。
但就在这个时候,一种古怪的感觉从空心的手掌中间传来:那条蜥蜴的身体鼓了起来,仿佛是在膨胀。
我连忙伸手去摸索尾巴的位置,但它的身体已经在瞬间撑开了我的手。
“天哪!”我尖叫起来,“见鬼了!”
几乎只用了几秒钟,一股巨大的力量把我弹了起来,摔在地上。我眼睁睁地看见几英寸长的雌性沙蜥长成一头马那么
大的巨怪,顿时吓得连心跳都要停止了!
“吉尔伯特!快跑!”查理在我身后叫起来,“你愣着干嘛?快离开那儿!”
我当然想跑,这个时候谁不会逃走?可是我的腿都发软了,站起来都困难。那怪物黑溜溜的圆眼睛离我最多只有两英
尺,我看到它翕开的嘴巴里探出了长长的、猩红的舌头,仿佛在说“嘿,你是我的点心,朋友”。
我移动着发抖的双腿,不顾一起地朝后面爬去,那姿势肯定非常狼狈,但早就顾不上了。查理正从地上捡起一些石头
,向那怪物扔过去,同时大叫着吸引它的注意力。我感觉到左脚脚踝处突然传来一阵剧痛,转头一看,已经被那怪物
咬住了。
我终于惨叫起来,并用尽全身力气抓着地面,因为我已经感觉到了身后那股强大的力道正在把我往后拖。
我会被吃掉吧?会被吃掉的!
脑子里充满了恐惧的念头,心仿佛要跳出来了!我疯狂地挣扎着,但无济于事,拖拽的力量太强了,而且我脚踝钻心
地疼!我用手指在碎石和泥土中划出五道深深的痕迹,皮肤都磨破了!
“查理!查理!救救我!”
我拼命地喊着,而查理也很快发现那些投掷的石头对巨大的蜥蜴无法造成伤害。他脸上露出可怕的神情,猛地抄起手
中的木棍冲过来,用力打那怪物的嘴和眼睛。
脚踝上的力道小了一些,但我知道它并没有松开,只是因为查理的攻击让它分心而已。我奋力地想把脚缩回来,可稍
微一用力就被发觉了,它立刻重新咬合下来。我仿佛听到“喀嚓”的一声响,最坏的事情发生了——我的腿断了!
查理毫不畏惧地继续打那怪物的眼睛,它偏着头东躲西闪,把我也拖着乱晃。我都快疯了,剧痛和惊恐让我一直没法
儿闭上嘴。我把全部希望寄托在查理身上,他勇敢地试图帮我赶走这只怪物,这才让我没有崩溃。
蜥蜴嘴里发出嘶嘶的声音,然后一截断掉的木棍被扔在我面前,脚踝处也忽然被松开了。那大家伙终于忍无可忍地放
弃了我这块点心,想逃进树林里。我看见它在转身的时候那长长的尾巴甩过来,最细的末端也足有我的手腕那么粗。
我暗暗地叫了一声“感谢上帝”,但查理却没有罢休,他飞快地扔掉手里折损的武器,然后抓住了这怪物的尾巴!
“小心!”我焦急地吼道。
查理涨红了脸,死死拽着那怪物的尾巴,无论它怎么用力摆动都不松手!我真担心恼羞成怒的蜥蜴会不由分说再转过
来咬他,但那怪物只是拼命地甩动尾巴。查理打了个踉跄,依然抓得牢牢的。
我看出了他的目的,连忙抱住他的腿。那只体型大得离谱的沙蜥再次奋力扭着它倒霉的尾巴,它显然在为多出来的两
百多磅的负担而烦恼。
忽然,我们俩感到手头一松,仰倒在地上,只听见一阵悉悉索索的响声,等我们坐起来的时候拿怪物已经钻进了灌木
丛中。
半截巨大的尾巴留在我们手中,仿佛还有生命一样继续扭动着,虽然断口处有嫩红的颜色,地上却没有血迹。
我和查理过了好一会儿才恢复力气,慢慢地坐起来,当谁也没有因为拿到想要的东西而欢欣鼓舞,只是露出了极为相
似的苦笑。
我们狼狈极了:他的头发凌乱,脸上全是被蜥蜴爪子划出的血痕,衣服也破损了好几处;当然我更倒霉,左脚断了,
双手在地上抓得血淋淋的。我们喘着粗气,像两匹劣马,耳朵里嗡嗡作响,连动一下手指头都觉得费力。
我看着查理靠在石头上,用袖子擦了擦脸上的血迹,犹豫了片刻,还是用沙哑的声音对他说:“谢谢你……”
查理僵了几秒钟,他的表情告诉我他好像很不习惯听到我说这样的话。“哦……吉尔伯特,”他不安地说,“别客气
,你是我弟弟。”
在我们相处的这些年来,他几乎只有几次这么称呼过我,比如圣诞节的时候站在父亲面前、比如聚会时在师长和客人
面前,每次都会让我生气很久,我从来没因为有一个优秀的哥哥而高兴过,所以私底下我们尽量少交谈。
不过今天我觉得那个代表了血缘关系的词变得可爱而亲切,因此向这个长久以来都敌对的男人友好地点了点头。
查理的惊讶更加明显,但是他控制得也很快,只是在棕色的眼睛里渗透着明显的喜悦。“让我看看你的脚。”他沿着
一道衬衫的破口把那截袖子撕下来,“伤得重吗?我来帮你包扎一下。”
“别,千万别!”我连忙阻止了他,挺身的时候拖动腿部的肌肉,脚踝又发出可怕的剧痛,冷汗都下来了,“我想大
概骨头断了,千万别碰它。”
“上帝啊,吉尔伯特。”
我故意用轻松的口气安慰道:“哦,我还能够挺住,查理。先把咱们的战利品收好,行吗?”
“它丢不了!”查理朝那已经安静下来的蜥蜴尾巴吐了口唾沫,“该死的东西,我敢肯定是那些精灵对它施了魔法!
这森林里的怪事已经够多的了!”
“但是至少我们找到了第二个问题的答案。”我看着那快要一码长的蜥蜴尾巴,断口处嫩红的肉让我恶心,我把脸转
到别的方向。
查理起身朝周围的白雾望去:“现在那些精灵会来拿吗?上一次它们不是派人过来了吗?”他大声叫道:“快出来啊
,快来啊,精灵!你们要的第二个答案,我们解决了!”
由于没有回音,宏亮的声音在森林中显得很渺小、很孱弱。时间一点点过去,查理越来越着急,我的腿更疼了,汗水
湿透了内衣。虽然血仿佛是止住了,但骨头得尽快接到正确位置固定起来,现在我们两个对此都不在行。查理叫一会
儿就回头看看我,也许是我脸色很难看,他的眉头皱得越来越紧。
就在他的语气越来越不耐烦的时候,我听到旁边的灌木丛里有些响动。
(6)
我和查理都警觉万分,第一反应就是去抓身边的石头。以我们俩现在的情况,万一又是什么猛兽可没法儿抵抗。
我忍着剧痛试图站起来,但是怎么努力都不成功,脚踝处好像有把刀不停地往身体里钻,扯着我大大小小每根神经。
查理想来帮我,又使不上力气。我抓着他的手吸取一些力量,同时把头转到了发出声音的地方,紧紧盯着那里的灌木
。
一个深棕色的大家伙在灌木后面蠢动,很像是刚才的逃兵。我暗暗叫苦,既害怕又着急。那怪物长长的嘴很快就拨开
了一丛荆棘,露出三角形的头颅。
我和查理的掌心都出汗了,我们现在只能是坐以待毙,绝望地看着那怪物迈着笨拙的步子朝我们走过来,猩红的舌头
仿佛寻找美味一样探出了口腔。
但是,等大沙蜥的身子一大半都钻出了灌木丛以后,我们赫然发现一个红头发、红皮肤的小人儿坐在它背上。那正是
查理呼唤了半天的森林主人。
这个精灵得意地笑着,仿佛很高兴看到我们狼狈的模样。
“你们好,人类!”它用尖细的嗓子乐呵呵地说,“噢,似乎状况不妙啊。”
我和查理提到嗓子眼儿的心稍微放下来——小精灵的出现很可能就代表着我们找对了答案,而且它不会让沙蜥把我们
吞下去,因为还有第三个问题等着呢。
我咽了口唾沫,看着那个红色的小精灵扇动着翅膀从沙蜥背上浮起来,飞到我们身边。这次略低的声线和裸露的胸膛
让我能轻易辨认出它是“男性”。
“你负伤了,人类?”它看着我血迹斑斑的左腿说,“你们比我想象的还要脆弱。”
我刻薄地说:“我们一般都用枪和野兽较量。”
小精灵很不屑地冷笑道:“那很无耻,人类,用火药对付只有爪子和牙齿的动物可不是什么光荣的事情。”
我很想说“这是因为我们的智慧能造出比尖牙利齿更有威力的武器”,但是刚张嘴的时候查理拉了我一下,提醒我克
制住自己的情绪。我恨恨地把头扭到一边去,那精灵却猛地飞扑过来,红色的头发像火苗一样飘动着。它用瘦小的指
头把我的头拨正,黑得吓人的眼睛离我不到两英寸远。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人类,别不服气。”它冷笑着说,“我最讨厌的就是你们的傲慢!武器只是反映出你们本身的
脆弱而已。”
“哦,够了!”查理粗声粗气地插话,我看得出他有些紧张,刻意地打断了精灵和我的对峙。“不管怎么样,我们找
到了你们要的东西。”他朝地上抬了抬下巴,“喏,是这玩意儿吧?一块从活动物身上得到的不流血的肉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