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我还了恩怨终归还要回到天上,凡间官禄,那都是浮云啊,浮云。
红线得意地想着,只怕此刻再也没有什么能比这洁白花瓣更能烘托他高洁的志向了。
没有得意多久,红线忽觉裤头一紧,原来贺宝竟慢慢追着他爬来,此时正笑哈哈地抓着他的裤脚,再也不松手。
一场满岁抓阄宴黯然收场,没出息三个字在众人心头默默打转。
当夜,瑞大将军拍翻桌子的声音,连池里的金鱼都听到了,最老的那条甩甩尾巴率领众小鱼迅速潜进了深处。
没多会,几只大桃连带几只茶杯和一个盘子从西边厢房抛出,直接落入池中,激起一个又一个水花。
“你发什么脾气啊?!仙儿宝儿都还小,他们又懂得什么啊!”娘亲声音不小。
没有人作答,只是砚台,竹笔一类的东西被陆续抛出。
“你这是指桑骂槐吧?你是怨我没给你生出有出息的儿子?我……我也不活了,干脆你把我也休了吧,我就往这池子里一跳……一了百了!”
又是一会,终于安静。
红线不明白为什么自己拾了一片花瓣就惹得将军父亲怒火中烧,为什么娘亲不甚温柔的话语却相当管用……身边另一只摇篮里已发出轻柔呼声,他隐约觉着,今后的日子会相当有趣。
词条:
①伊尹鼎:伊尹是商初重臣之一,据说活了100岁,是辅佐汤夺取天下的开国元勋,还是后来三任商王的功臣,民间百姓在小孩的抓周宴上会放置伊尹鼎,代表平安喜乐,有先人庇护的用意。
②仓颉简:又叫竹简书,仓颉创造了文字,是万世文字之祖,千古大儒之师,手抓该书寓意着将来博学而多才。
六 佳话
真实的情爱故事远比书上的好看,因为它们有结尾。
……
红线不知道,满岁抓阄宴后,不但成就了他今后的盛名,更是奠定了一段佳话,他更不知道,这段佳话将为他今后的人间历练增添多少或酸或甜的滋味。
红线降生的这世甚好,正是百姓富足,平安祥睦的朝代,皇帝正坐到第三代,第一代打江山,第二代平边乱,第三代现在还是个毛头小子,却也能想见,他将富百姓。
红线的父亲是先帝钦点的平燕大将军,虽然战事不再,但功名犹存,单是每月的俸禄和各方的贺礼就足够瑞府一家翘着脚吃上三世的。
和平年月里,对于广大庸庸小民来说,一个茶余饭后可供谈论的话头儿远比羞花楼的姑娘更能令人快慰,更何况,这个话头儿是百谈不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渐渐增长的。
瑞府的故事本就精彩丰富,话要从红线人间的父亲大将军瑞栋说起,大将军瑞栋年轻时与开国元老施炀施大将军甚为不和,一个年轻激进,一个老而弥坚,堂上堂下明里暗里互相看不顺眼,所有人都知道施瑞两家不和,连先帝都对他们木然了。
当朝两大将军不和不是小事,先帝每每提到他们都要暗叹一口长气,聪慧的宰相大人为先帝解了忧思,提出不如让他们比肩平燕都,在争战的洗礼中化解恩怨。
燕都是西疆的领地,离本朝都城只隔一条大河,大河的源头在燕都,却蜿蜒流入本朝疆土。
这种尴尬关系造成了西疆常年旱情不断,物产不丰,而本朝各辖区却滋润得可以,要米得米,要鱼得鱼。
西疆不能服气,屡次派兵来犯,直到那年小将军瑞栋和大将军施炀联手三破燕都之后,这战事才算稍停。
但对先帝来说比平了燕都更让他欣慰的收获则是,自西疆燕都一役后,瑞栋与施炀竟从此结为了莫逆之交,仗胜回朝,施炀老将军代瑞栋向先帝请赏,先帝大喜,封瑞栋为平燕大将,施炀则笑呵呵退居二线,喜滋滋颐养天年去了。
然而让百姓们津津乐道的却是,瑞栋却顺道掳走了施老将军的掌上明珠——施明珠的一颗芳心。
酒过三旬之际,施老将军常拍着瑞栋的肩说,我这是舍了孩子套了匹狼啊!
瑞栋则面红笑道,瞧您说的,明明是瑞栋吃亏了!
“哦?此话何解?”
“您看,原先我称您为兄,现在,我却要叫您一声岳丈大人!”
故事回到眼下,闲时喜聚茶馆是如今百姓的一大爱好,也是生活优越的一大体现。
一天的活计忙完又未到晚饭时辰,便是三五成群聚在茶馆闲话的好机会。
“往来居”作为茶楼是一个不错的地界,名字有“要往便往,要来便来”的意思,一切随意。往来居占地不广,分两层,一层白天有说书的晚上有唱曲的,二层则安静些,正厅适合文人聚首,偏间适合大户议事。
一层大厅正巧有个说书人,那时说书不光“说”,偶尔还会唱上两句,在民间被称为“鼓匠”,鼓匠被茶客们围在中央,正讲得眉飞色舞。
“话说当年瑞大将军与施家小姐喜结良缘后却有一事不那么顺遂!”
鼓匠顿了顿,这是职业技巧,提出一个论点,集中大家的注意力。果然,茶客们停下吃食,静静等待。
鼓匠清了清嗓子,续道:“那就是瑞施两人成亲十载未得一子,曾有云游道人批注,由于两家皆为武将,杀戮过重,恐难有子……除非瑞大将军另添一妾才有添丁之望!”
“哎……!!”下面听客们不约而同发出叹息声。
“但是咱们瑞大将军坚决不填房,并从此焚香礼佛,广结善缘,积攒了一桩又一桩的功德……不仅如此,瑞家夫妻的感情不但没有因为此事淡漠,反而愈加的相敬如宾,十年如一日!终于,天上的王母娘娘知晓此事,派了观音大士赠予仙露一滴,从天上洒将下来~”
听到此处,众人不禁低声欢呼。
“那仙露别看只一滴,却是天上仙物啊!这仙露落下,正巧落在瑞夫人手上,滴溜溜一转,化作了一粒丹丸,只见那丹丸还裹着观音大士的热乎气,那是五彩云霞蒸腾,喷香之气绵绵不绝啊!你们说,这能是凡物吗……于是瑞夫人没做犹豫将丹丸一口吞下,转年春天竟诞下一对双生子,取名贺仙贺宝……”
“要说这两位小公子啊……那是……云破月中来,金光平地起……”
鼓匠越说越乐,最后两句拉了个长腔,“啪!”的一声,醒木拍下:“欲知两位小公子如何神妙……请听下回分解~!!”
“啊哎!”听客们轰然四散。
其实不用他说,大家都知道后面如何。
话说瑞府大公子瑞贺仙是神仙下凡,不但降生时有祥云开路,而且满岁宴上那与众不同的“一抓”更是锦上添花。
一方说在瑞大公子眼中,官禄财奉那都是虚名,独独一叶花瓣方显其品性高洁。
另一方却说瑞大公子其实志不在功名而在美人也,在人间,花朵便是美人的暗喻。
然而瑞二公子瑞贺宝在众人口中就远没有红线那么受宠了,红线已被托捧成神仙下凡,贺宝即使再出色也不可能比神仙还出色。
何况他真的不出色。
红线一岁时丫头在他的授意下给他换枕头时,红线一个没留神,溜出了一句多谢,丫头惊了,父亲母亲不可置信地拥到床前,红线无奈之下又喊了娘亲和爹爹,激动得瑞大将军老泪横流,连喊着有出息,不愧是我的娃!
原来,一岁能言就是人间判定好赖的标准,红线默默算着,照这个模式,很快便能下地行走了吧。
众人又拥到贺宝床头,瑞夫人热切地逗弄贺宝:“宝儿,叫娘~娘~”然而小家伙努力了半天,小嘴张得不小,只喷出了几道哈喇子,顺着下巴流进领口。
红线不屑轻哼,傻孩子!
随着时间的推移,众人对贺宝的关注尽数压在了红线身上,红线三岁便能口齿伶俐地读书说话,而贺宝仍然没有张嘴出声。
外面都传言,大公子贺仙把仙气都占尽了,因此二公子贺宝是个傻子。
众人提起贺宝,都会啧啧摇头,认定他即使不是傻子,将来也定是个拉后腿的,难道不是么?抓阄宴上,贺仙拣花瓣,他呢?他拣人家裤脚,不是注定了一辈子都要拉着贺仙裤脚走吗?
其实贺宝一岁半时就出了声音,只是除了红线,没人听见。
房中没人时,贺宝会哑哑笑着,小嘴努力地一开一合,两个叠音艰难地发出:“哥哥~”
初试啼声后便顺畅许多,贺宝乌黑的眼睛笑成一线,一声连一声地叫着:“哥哥~哥哥!”四溢的口水喷薄而出。
红线第一次没嫌弃贺宝,若是手够长,也许他还会给他擦一擦,他也对着贺宝笑,心中却有点酸涩,他熟知各种凄婉的爱情故事,却不懂何谓骨肉情深,但这个时候,他头一次觉得所谓才子佳人的故事不再经典,只有这段,才是真正的佳话。
贺宝第一次开口叫的是他。
七 竹斋
无肉使人瘦,无竹使人俗,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
……
白云苍狗,时光荏苒,随着身体的发育,红线与孪生弟弟贺宝在面貌上渐渐显出细微的不同来。
红线不知从几岁起,眉间开始生出一粒红痣,不大,但滚圆,加上色泽是鲜鲜的红,便分外瞩目,人说那是仙痣,红线自己也知道,是仙痣,是我红线君的标识。
而贺宝,不知是天资不够还是先天鲁钝,无论是读书还是做事总少了那么点机灵劲,时日久了,也显在了面目上,略微有那么一点点呆。
但贺宝爱跟在红线屁股后头乱跑这一点,还是没有变。
粘鸟,竿子不够长,红线说:“就差一寸!宝儿,你驮着我就够着了……”
贺宝一句不说蹲下作上马石状。
抓蜻蜓,一只“红辣椒”避过红线的围追堵截落在了池中荷尖上,网抄就差一寸,只能眼巴巴看那蜻蜓悠然落着。
红线说:“宝儿~就差一寸!你扑过去,把它轰来~”
贺宝二话不说作蛙式向池里扑去,红辣椒惊起,扑入红线网中。
……
直到上学堂那天,几乎所有同期的孩子都知道贺仙是神仙下凡,贺宝是个蠢蛋,贺仙常欺负贺宝。
这帮孩子大都是听着瑞家的故事长大的,家里大人常拿瑞家贺仙说事。
哪个孩子挑食不吃饭啦,作娘的便说:“你学人家贺仙啊?人家是神仙,吞几口烟就饱了,你饱得了吗?”
哪个孩子背不下书了,为父的便道:“你看人家贺仙,比你小两岁就能出口成章!打死你个没出息的!”
因此,瑞家两位公子要来学堂的消息如除夕前的第一发爆竹,点燃了孩子们所有的兴奋和期待。
那是个风和日丽的清晨,瑞家特制的大号软轿在竹斋前停下,帐帘抖动,一个俊美孩童从轿内跃出,眉间一粒红痣分外惹眼。他下轿后并未走远,而是春风般地笑着侯在轿前,轻轻横出一脚,不紧不慢地晃着,帐帘又是一阵抖动,一个与他一般俊美的孩童钻了出来,脚下却被绊了个趔趄,被绊的孩子也不生气,只是合着使坏那人一起笑了。
“原来真是个傻的。”临街这面,竹斋三层窗内,一个少年将这一幕尽收眼底:“那个生红痣的就是常说的瑞家小子?”
身后书童伶俐地点头。
“我看没什么大不了,走,咱们这边看看。”说完,少年转身向门口走去。
瑞府的软轿颠颠的行远,红线余光瞥过先前趴在竹斋月洞门后的一众小脑袋已嗖的一声不见,红线自责地摇摇头。
常言道马善被人骑,人善被人欺,在这帮孩子们心中,显然,贺宝就是那个善的。
刚才实是不该在这里欺负他,红线象征性地拍拍贺宝脑勺,就像当年抚弄丫头那样,贺宝也极为享受地粲然一乐,峥嵘出两粒透亮的虎牙。
头天晚上娘亲曾严肃嘱咐过,竹斋是先帝御笔亲封的书院,不比家里由得你们胡闹,一定要安分守己,勤学不辍。
娘亲说到安分守己时有深意地看了红线一眼,说到勤学不辍时又看了贺宝一眼。二人当时用力点头,娘亲自是晓得这两个活宝的应诺中搀假了多少水分,但多说无用,自己体会吧。
红线踏进月洞门时特意抬头展了眼顶上的匾额。
先帝御笔亲题的“竹斋”二字乌黑油亮,刚劲方正,字或许是好字,但红线却觉得少了几分应景的娟秀。
古人常以竹柏形容君子,因为其刚正顺直,不随风而倒,但此处秀竹成片,一阵小风吹来,竹叶飒飒,却有那么几分婀娜。
红线心中追忆先帝,猜他许是刚直性子对风情不甚了然。
竹斋正身是一栋三层的竹楼,无论阶梯还是窗栏都以竹构建,整个小楼呈苍翠的淡绿色,点缀在白石小道的尽头,煞是可爱。
对于竹斋,红线早有耳闻。
人间的等级区分只比天庭更甚,单从读书这件事上便可见一斑,普通小民的孩子读书要去私塾,价格低廉却闹闹哄哄,能读出几分成绩要看个人定力;有点钱的地主富户则请先生单独辅导,虽然精准,但失了比较,具体水平如何谁也不知道,通常在花楼吟词讨戏子一笑的多出于此类;而官宦世袭子弟则档次高了更多,书院就是为他们预备的,学生就那几个,先生也是当朝的名士,将来无论考不考功名,青云大道都在眼前铺着呢。
而竹斋则是枝奇葩,将书院、私塾结合到了一处。一层是个开阔的大堂,价格低廉,但却实惠,先生的水准也比普通书院的高;二层是个回字型的长廊,分成若干小间,平常挂着厚重竹帘,比之一层又高了不知几档,但只收官家弟子,出于安全考虑,二层孩子的下课时间也比一层要晚半个时辰;第三层则是以下两层孩子的禁区,据说藏着各种珍贵典籍和真迹,只有名头最响的先生才能进进出出。
红线拉着贺宝在一层靠窗的空位坐定,前面几个脑袋嬉皮笑脸地回头,红线认命地报以温厚笑容。
他与贺宝原本可以在二层受教的,但是英明的瑞大将军认为那样太金贵,没有竞争的乐趣,偏要他们在一层听课。
老爹啊老爹,你这不是逼着鸭子住鸡窝嘛!虽然都是小鸡,但扁嘴哪斗得过尖喙!
这话红线只能在肚子里打转,瑞大将军那边已经兴致勃勃地讲起他小时下学后和一帮孩子骑马打仗的光辉事迹了,缺心眼的贺宝呵呵直乐。
红线觉得自己甚冤,在天上时低眉顺眼也就罢了,谁让咱仙阶低呢,难得交个仙友还闹了那么一出,不盼仙福永享只求无功无过,却被一脚踢下了界,生在将军家算有福了吧?时时带着个傻弟弟不说,现在还要防着别个孩子欺侮,前路渺茫,哪里是岸?
时间尚早,先生还没来,一个孩子轻车熟路地在夫子像下点了三炷香,一众孩子便摇头晃脑地诵读起来,听不出读的是什么,但却很有气势。
红线刚想问贺宝觉得这里如何,却见他正随着一众脑袋摇晃着,只是没有张嘴,红线照他脑后就是一巴掌,“人家那是读书呢!你跟着晃什么!”
贺宝一脸委屈,“娘说安分守己,勤学……勤学……”他说了一半却怎么也想不起后面那词是什么,皱了眉毛苦苦思索的样子怎么看怎么傻气。
“勤学不辍是吧?”红线顺口补上。
“是,是勤学不辍!”贺宝一脸钦佩。
“我问你,你是听娘的还是听我的?”
“听你的!”贺宝痛快得连磕巴都不打。
“那好,你听我说,娘说的安分守己勤学不辍那是说我,至于你,只要保证不被别人欺负我就谢天谢地了!”
“怎么叫被人欺负?谁啊?谁欺负我?”贺宝迷惑地四处乱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