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他现在给自己的工作量,大到已接近考验人的体能极限……唉,这般拼命,好像仍在寻死般的绝烈,让他这做父亲的不得不担心。
“谢义父!”
这份信任,亲生父亲也许都给不了。也正是因为这样,他才觉得自己活着不是一无所有之人,才没有在被救过来的时候再次寻死——要死也得先帮义父把心愿完成。
海千帆恭敬地欠身一躬,一直退到了门外,还站了一晌,这才转身去了。
***
是夜。
海风吹散了闷郁一天的奥热,这是海上小岛一天中最好的时段。
寂静的室内,一灯如豆,只有批阅卷宗的声音偶尔响起,放在一旁的汤饭早已凉了,却没见动几口,纤长的人影被烛光拉长了,随着烛火的跳动,在窗棱上摇曳。
“公……少帮主,夜深了,该休息了。”
进来的青衣侍卫见他看得专注,本不欲打扰,但看看晾在一边的饭菜,迟疑了一晌,还是忍不住出声打断他的阅读,再把已经昏暗的灯挑得明亮些。
“影,你进帮最晚,却是对我最忠心的。”
被他的招呼声惊动,海千帆放下宗卷,怔了一会儿神,突然笑道。
“也许我们这次出去,是要再找些像你这样的人在我身边,而不是全用帮中的少年弟子。”
这个近身侍卫真名叫霍纶影,是他出游时遇上,为避祸让他加入帮后带回来的,现下也时常跟在他身边。
“还要出去?少帮主,您才刚刚回来……”
这具看上去这么纤弱的身子,怎么会有这么强韧的力量?
每次出海都要经历近半个月的奔波劳碌,像他这样的人都受不了了,这个一身伤残的主子却是全然无惧。
“送佛总是要送到西的。”
海千帆笑笑,语意不明。不过习惯了他时常会用暗晦的言语指代某些人或事,影卫倒也不以为忤,只忧心着他又没吃晚饭的事实。
“我去叫厨子给您弄点宵夜来。”
专注也得有个限度,人是铁来饭是钢啊!
“啊,不用麻烦他们了,我把这些吃完就是了。”
也不知是体恤下人还是懒得麻烦,海千帆还真的一口一口把早已冷掉的饭菜扒完,味同嚼蜡。
他根本也无意享受美食,只是支撑这个躯体而摄入必需的养分罢了。
“我还要再看看去年海天赌坊的卷宗,今晚就在这里歇下,你也早些休息吧。”
冯希山这个挂名的副帮主一向在外,突然要求回来,而且各方各面还打点得滴水不漏,不得不引起他的警惕。
疲惫地抹了把脸,海千帆突地想到一个危险的可能,眼里一亮,淡淡地笑了。
若是如此,又何必惧他呢?
不破不立。若真的把这暗涛汹涌了十年的小岛推上风尖浪口,把原来的东西全部打破了,再重新建立,是不是比从已经显露出破旧的、有问题的地方一点点的修葺整改要更有效?
思及此,心下一定,也不再看没完没了的卷宗了,就着桌边的凉水盘洗了把脸,水波微荡,看到自己一张说不出丑陋的脸倒映其中,心下一恸,却在倏然间想起白天韩雪凝说过的话。
“他跟传说中刀王武啸的儿子是一个样儿——冷血无情,连自己的爹死了也不回望一眼的不孝子!”
“不——孝——子!”
“就当那日海棠花没看过,我没有来过。”
记忆的碎片如隐匿在身体各处的雾,转瞬间凝聚起来,冻结成巨大的冰块,随着还在不断涌现的潮水沉重地打在心头。
冷!
重!
如同在无尽的时光隧道中,隐匿处突然出现了黑暗的崩口,一直巨大而冰冷的手从中伸出来,无情地攥住他的心脏。
几乎是立刻,呼吸就已经停滞,胸腔胀痛得快要炸裂开来。
血液不知从身体里的哪个口子疯狂地漏泄出去,自腹腔反涌而上,腥甜的味道直抵舌根。
“唔……”
海千帆在猝不及防间被这股犹如惊涛骇浪般涌上来的记忆碎片打个正着,身形摇晃了一下,纤长的手握住桌角,攥得死紧,骨节反白。
好容易等那最初的冲击过去了,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倏地睁开眼睛来,在微黯的光线下亮得有若星子。
对上水盘里自己散发出异样的眼睛,似念咒也似催眠,不停地对自己说:“你已经忘记了,你已经忘记了……”
良久,终于强行把心中那股不明所以的强烈悲恸压了下去,筋疲力尽地面朝下倒在床上——别人能通过他的暗示能忘记某些事情,他却要对自己都进行强制的暗示才能安然度日,就好像给一件百孔千疮的器皿不停地重新封印。
似乎给自己下了最后一个暗示是“睡觉”的人几乎是立刻就沉入黑甜之乡。
睡梦中,一滴清泪不受主人控制地流了下来,润湿了狭长的眼睑,缓缓地滴落在冰凉的瓷枕上,再沿着光滑的瓷面下滑,落到床单,顺着那细密的布料纹理渗化开去,渐渐地淡了,淡了,终至无痕。
***
“海天一色阁 海千帆”
写着这八个字的纸条,被一只纤长而有力的手紧握在手心。
纸面微有些潮润了,墨迹在纸纹中渗开。
袁蔚中很有兴趣地打量着这虽然很美却老是紧绷着脸的美丽同僚,那一瞬间的软化神情,好像桃花在春寒中轻盈的绽放。
当然,还不能忘记自己的前搭档,唯一的损友云飞扬的殷切叮嘱。
竭力忍住自己对这像是在诱拐美人的大色狼般的怪异行为的不满,按捺住几乎想玩转起手中扇子的无聊,海宁县县令袁蔚中在必要的时候,可以无比成功地伪装得自己很君子,以增强初次见面的人信任度——呸,八成是受云飞扬那厮的影响!他为什么要伪装?他本来就是很正人君子,很谦虚谨慎。
“你要是想问我们怎么找来的这数据,或是想要更多的数据都可以。不过前提是——加入我们的计划。你武功超群,过去在六扇门中也颇多赞誉,就因为一点小过而退出六扇门,那太可惜了。”
鼓动如簧巧舌进行游说,当然不能让他知道有关于他的事是从刑部那边偷来的情报,云飞扬这家伙对自己的老爹所拥有的数据库利用得可真是完全彻底,连这个在偏远小镇供职时因自己弟弟之死,一怒之下险些下手杀了前任六扇门统领、现在的国舅爷余福常的小小捕快之事都查得这么清楚。这不,赶着在他递交辞呈的时候把人截留了下来,要他隐入暗处,协助他们办一件大案。
本来也听说这美丽捕快是把“美丽冻人”一词体现得淋漓尽致,拒人于千里之外。不过最近居然听到他在四处打听一个叫“千帆”的、面上有疤的伤残人士之事,倒是个让刑部的数据库再次发挥作用的大好机会,云飞扬立刻就叫人八百里加急送了相关的数据过来,虽然数据少得可怜,但,作为钓人的鱼饵,那也够了。
“你们想叫我做什么?”
俞湘君死死地盯住那张薄薄的纸条,目光似要穿越它,探究出背后的秘密。不过,倒也没有冲动,冷静地开口,询问要知道这背后秘密的代价。
“接近他,潜入海天一色阁总部,了解他们的势力分布,存在人口,以及,配合我们的计划,在暗中协助破坏他们的部署——当然,至于如何接近他,只要你同意,我们会给你安排机会。”
袁蔚中正色道,收敛自己先前些许的轻慢之心。
这美人的气势可不弱!本来外貌不是他最中意的类型,但却觉得他这种沉稳的气度分外有吸引力。唔,反而害他有点兴趣了。说起来,云飞扬那刁滑得像鱼一样的家伙,光让他看得着吃不到,免费被他利用了这么久也该可以换个口味了吧?
“好,我答应。”
俞湘君听到这条件,竟也不再多想,一口答应下来。
转过头,望着江心倒映的一钩弯月,冷冷清辉中,雪的气息又无声掩近。
那一夜,山高月小,雪崖上断言自己抛弃了前生事的精灵魅惑诱人,冰冷而炽热的舞。
青衣,发似流泉,眸如幻。
终究,还是逃不脱……你的诱惑。
青春哪得不风流?竟五陵年少。
琉璃色的珠子编成珠帘,拂动时如冰玉相击,无比动听。
台上一细腰舞姬急旋如风,七彩流霓的衣裳耀目生花,好似掬来了天上的明霞。
俞湘君隔着重重珠帘看过去,对面雅座上,一身青衣,手里拿着个小酒杯似在浅斟,更大的程度像是在出神的人,可不就是他在罗浮山上遇到的那一个千帆。
他脸上伤痕累累,远处的客人都以一种惊骇莫名的神情看着他,也不敢靠近,不过等到他抬起头来淡然一笑时,那份因曾经的伤害而造成的惊骇气氛就大大降低了,似乎知道自己因为另一种原因而分外引人注目,他却也处事不惊,礼貌地观看完了头场表演后才起身向同桌的人拱手告别。
他身边一个暗青色劲装、侍卫衣饰的人物正待紧跟,却被他回身一笑,举掌虚按肩膀定在座上,似乎他在示意那侍卫无需过多顾虑自己,自寻快乐便好,然后便起身一人独自走出花厅,手上倒没忘了把人家二十年陈的竹叶青拐走一坛。
“是他没错吧?”
袁蔚中留神观察自己同桌人的神色,从他由震惊到惊喜,虽然只是一闪而过的些微表情,但袁蔚中岂有不明那已经是这冰山美人心中欣喜若狂的表现?
在不得不再次暗叹眼高于顶的美人眼睛总是糊着牛屎的同时,轻咳了一声,巧妙地打断他几乎想立时追着那疤面青衣人出门的神思。
“是。”
雪崖一别,自己没有按他意愿地将之忘怀,相反记忆更深。
俞湘君的目光紧逐着他,从上次后,就满心满意打着如何助他恢复记忆的念头,既然知道他的失意有可能是因被人施了摄心术所为,总有可努力的方向。
不过,由此他也总算弄明白了,海天一色阁在江湖上神秘莫测,外人擅入,回来后却不会记得在岛上发生的一切缘何而来了。
外间传闻为海中岛屿上有海妖,用魅惑的歌声迷住了出海的人们,从此迷失本性,丧失记忆。
现在看来,不过就是蝶梦加摄心术的效果。
听说,海阔天年轻时曾得到过一本由印度传入的《心经》,上有摄心术和瑜迦之术等奇门杂术,此事属实。
他也的确有在修习,并传了弟子。
也正是因此,俞湘君才觉得自己本已经黯然的生命里又出现了一抹亮色。
海、千、帆——泉,会不会是你?
除了都曾经险些丧生于高崖外,就连喜欢男子这个让人难以启齿的习性也如此相似,难道仅仅只是巧合?
这一次我抛开了所有的顾忌追上你了,你可会再回头看我?
“咳咳……”
完全被忽视的袁蔚中无比自怜,这美人看起来对那丑八怪还一往情深的样子,连自己已经出席兜了一转,不为人注意地劫了个人回来的事实都没发现。
“这……?”
被惊动地收回自己径直沉浸在往事回忆里的一颗心,俞湘君看着片刻前还在那边的座上,现在却已经平躺在这包厢里的青衣侍卫皱眉。
“来,这人名叫霍纶影,曾经是华山派的人。因结交了江湖上有名的义盗郭晓明而被逐出师门,之后却又因不能与郭晓明的贼兄贼弟们为伍再叛出五更鸡盟。总而言之是个白道黑道都混失败的笨蛋,后来在江湖上销声匿迹,却原来是被海天一色阁收容,借此避过中原黑白两道。这个人我接收了,反正有六扇门罩着,无论他的过去是什么,今后都不会有人为难他。而你,假冒他的侍卫身份,打入海天一色阁内部,倒是个接近海千帆的大好机会。此人一向沉默寡言,人是比较老实和有责任心的——事实上我也蛮好奇他怎么会与郭晓明结为好友——幸好他加入海天一色阁并不太久,熟悉他的人不多,只要语音神态模仿得有七八分像就不会有人起疑。”
一边流畅地背出此人身份,顺便唠叨一下数据上有记载的他习性,好让俞湘君记住,袁蔚中手下也不慢,在不知道是点倒还是敲昏的霍纶影脸上涂涂抹抹,片刻后就揭起一层刚刚涂上去的材料凝结成的、有如薄腊的面具。
很自然地把那层东西往俞湘君脸上一戴,顺便在整理他的鬓角时偷吃几记豆腐,不过由于他做得极其自然,俞湘君又一直在出神,倒是半点也没留神。
一脸道貌岸然的袁蔚中很满意地打量着自己片刻间就造出来的成品——唔,效果不错,比原来丑多了。
不过,比之先前那太过华丽的美貌,这样平凡才不容易引人注目吧?
“你……这是千面神君的技艺?”
比起自己的外表被轻易改变,俞湘君注意的却是他这门改头换面的面具制造工夫。
“果然你很识货。”
袁蔚中在明人面前也不说暗话了,笑一笑,虽然没有承认,却也绝不否认。
不过为什么官府中人会得到这样的不传之秘,确是心知肚明的不能问了。
别看这面具做的容易,在江湖上一张的售价可不低。更难得的是这面具极为精巧,完全按活人的面形制作,惟妙惟肖,而且够薄,透气性好,戴久了也不会气闷。片刻后就打造出一个几可乱真的“霍纶影”,顺手把六扇门联系用的独门焰火放到他手里,袁蔚中的接头工作告了,拍拍手把一直没醒的真霍纶影当醉客扶起扛在肩上,这一去倒是毫无破绽。
俞湘君换上暗青色的劲装服饰,从窗口溜出包厢,再从外廊回到霍纶影先前那一桌去,酒酣耳热的一群竟然并未发现这个同伴出去一转,回来的已经不是原来那个。
沉默地坐在那桌中自斟自饮了几杯,却也无人过来跟他招呼,看来袁蔚中所说此人并不见得与同僚相融洽一事果真如此。
俞湘君到底还是担心着独自提酒离开的海千帆,看看左右无人在意,为免出破绽也不说话,只掸了掸衣服起身静静离开,离开时还听到座上有人半酸不酸,半阴不阳地讽道:“又去黏那个丑八怪,也不知道他有什么好。”
“……”
俞湘君连头也不回,径直去了。
——故意挑衅的事他见多了,有些人就是这么无聊。想是海千帆在岛上的时候还好,人人见惯了,加上他一向淡定从容,不卑不亢,天生就有一种让人警服的威仪在,也就是因此,那些当面不敢说他不是的人,就总觉得自己的气势还让这样一个容貌全毁的人压下去了,背后搞的小动作尤其厉害。
在容貌被众人排斥这一点上,他绝然的丑陋却与自己过分出众的样貌,倒是颇多相似之处。却说海千帆早早退出席来,也没想好自己应该向哪走。
举目四望,院中一株海棠开得正艳,崇光泛彩,娇艳无铸。恍惚间,似乎又看到花旁清清淡淡地立了一个弱冠少年,笑语晏晏,海棠似的脸向别处,一双勾魂眼却斜睨这边,将眼风一五一十地送了过来。瞬时,吹来风也是暖的,熏人欲醉。
“唔……”
眨了眨眼,却发现刚刚的海棠花边的幻影并不存在,只有一个彩衣舞姬袅袅走过,身上的衣服只怕比花更艳。海千帆蓦地反应过来自己刚刚想到的是什么,胸口如受重击,踉跄地退开几步,逃命也似地向外奔去。
他虽然已经拼命抑制,可时不时泛起的记忆碎片却叫他痛苦。
如果义父说所有的记忆都有一个“楔子”,那么,他一心想忘记的过去是不是有着太多太多的残留暗嵌在他的身体里?
那到底是什么?
虽然偶有好奇,但仅仅只是浮光掠影的一现,就已经叫自己心痛如绞,出于一种本能的畏惧,他情愿做一个没有过去的人,把一切封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