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里头来气,拿着书走到那头去,顺带感慨一句:“还以为是龙阳十八式,害我白高兴一场。”话音刚落那头就有
人被口水呛了,切,跟我斗气,你还早几年。
我一脸痛惜地抬头看他:“三爷悠着点儿,难道您的枕头底下没有这种书?那就是您天赋异禀,自学成才了。”他终
于抬起头来,动了真气:“你是否嫌日子过得太舒心了?再说一句,玉赦令也救不了你。”
见好就收,损完就停,惹不起的人就不惹。我低下头乖乖研究女诫去了。他恶狠狠地看了我好一会,这才再次低下头
去,一时间房阁里沉默无声。
十二
朦胧中被什么人大力拍醒,我趴在桌上慢慢地起身,两条手臂已经完全酸麻了,一本摊开的《女诫》,被大片口水浸
透,大有朝江河湖海泛滥之势。
一双愠怒的凤眼映入我的眼帘,那好看的薄唇不紧不慢吐出三个字:“滚出去。”冷冰冰的不带迟疑,也没有回绝的
余地。
我不知所以然地瞪着惺忪睡眼看他,他依然含着十万分的火气回瞪我,手指往《女诫》上一点:“你知道你在想什么
?扉面儿上可有父皇给题的字。原是赠了母妃的,母妃又赠了我……”省略号后面大意是说你居然敢在上面淌口水,
你的胆子不小啊。
我渐渐清醒过来,一语不发地低头看《女诫》,他为什么不早喊醒我?非等我睡到人事不知了才开始叫我,这怪谁?
他似乎看出了我在想什么,加一句:“我看完书一抬头,居然就这样了。”说着说着又开始义愤填膺:“你这就是死
罪一条,你还真是敢做。”我为什么不敢?我还有免死金牌呢。
我讨好地冲他笑笑:“是小的不对。可您为什么要把这么重要的书给小的看?奥义太深小的看不懂,不知不觉就睡着
了。一睡着就控制不了这些,您看您也有错不是?”
他痛恨地看我,刚想说什么,屋外传来个丫环脆脆的声音:“三爷,晚膳备好了,能不能传膳了?”
他冷冷地冲外面回了句:“传。”这句话带了点情绪,听上去怪瘆人的,那丫环一听,效率顿时高了起来,不出三分
钟菜色鱼贯而入,桌上顷刻摆满了各色琳琅美味。
他神色不善地等着她摆好,这才点点头说了句:“没你什么事儿了,我要和他单独进膳。”为什么他每次说这些暧昧
的话都咬牙切齿,听着恨不得捏死我似的,谁能信他在专宠我?那丫环也不敢有异议,俯首低眉地出去了。他这才冷
漠地看了回来,一字一句地说:“你不许吃。”
我就知道会这样,于是我放下筷子站起身,空着肚子坐去床沿上,实在是很不好受,可谁叫我又惹怒了他。
他低头盛了一碗蛇羹,小口小口喝了起来,才喝了两三口便往桌上一墩:“你看着我做什么?看你就闹心。”笑话,
这屋子就这么大一张大圆桌占了一大半,我就算不想看您您也撞进我视线了。我有的选么。
我于是啼笑皆非:“三爷想怎么着说吧,别拐弯抹角的。”他淡淡瞥我一眼,看不出情绪:“你从床上下来,我晚上
还要睡。”原来他嫌我脏?这话说得稀奇。
我跳下床来站在那,他筷子一放指着我:“转过身去。”这次换了祈使句,我背过身去盯着白花花的墙壁发呆。
他这么对待我,我还是怎么恨都恨不起来,甚至连讨厌他都没有,也许他和我十八九岁的时候太像,潜移默化地把他
当了任性的孩子。我跟小孩子计较什么?我刚工作的时候,不也老被人这么使唤。
晚上没吃东西,夜里又垫着被子在地上睡了一宿,腰酸背疼的很是难过,起来一看发现他也好不到哪儿去,一条被单
裹在身上早就给冻醒了,你说他这是不是活该,我又不对他做什么非让我在地上睡,结果把自己还冻着了。
我的烧才好,这位就犯上了,伸手一摸还烧的挺高,烫人烫的可怕,我撩帘子喊人,昨天那丫头又乖巧地顺着眉眼过
来了,我问她:“船上有没有郎中?”见她摇头,又问:“能在最近的港口靠一下岸不?三爷烧得不轻。”
她一下掩唇而惊:“烧?怎么会烧起来?”我淡淡一笑,面不改色心不跳地就说了混帐话:“昨夜多玩了几个新花样
,时间久了点,撑不住受了点寒吧。”
她一下满脸通红,结结巴巴地点头如捣蒜:“奴婢,奴婢这就……去,去说。”我背了手以外祖父的慈祥笑容缓缓点
头:“快去吧。”
我撩帘子再进去,看着床上那位颇有点幸灾乐祸的感觉,叫你惩治我,该。惩治我你自个儿也不能好受。可看着他原
来丰润饱满的唇苍白苍白,干干的还起了些皮屑,情不自禁又有点可怜他。你说他一个皇子,养尊处优的被一个穿越
过来的折磨成这样,人家也不容易。
我坐回床沿上伸手再试温度,外边传来那丫环低低的声音:“十三公子,最近的地儿要午时才能靠岸。”我点点头说
知道了,回眼看着他半醒不睡的脸发呆。
他还很年轻,有漂亮的容貌和足够的权势。他比我十八九的时候要幸福得多,我曾经也这样过,可是被一点点磨平了
棱角。现在端的就是个不温不火的性子,谁踩着我都无所谓,只要能活下去。
我听见他轻轻地梦呓:“父皇……”心里面一颤,赶紧把手缩回来,他翻来覆去地喃喃,大意就是他爹为什么不重视
他只重视他四弟,我竟无意中偷听了他的秘密,原来他只是想引起他爹的注意。
结果我还这样利用他。虽然我也是不得已而为之。他的震怒,也就情有可原了。
他恍恍睁开了眼,迷茫地看我,说了俩字儿:“难受。”我帮他把贴在额上的头发拨开,对他说:“再撑一会儿吧,
一会就到了。”安慰的话我不会说,只能帮着他快点好。我们还是针锋相对的时候比较正常,像这样一个虚弱一个元
气的还真不习惯。
不知道我病着的时候他是不是也这么想,不过我发烧的时候胡话倒没有说。也许他是头一遭,控制力差了些。
我叹息一声起身要走,却被他尚在被子外头的手一把拽住,挣都挣不开,只好坐回去。继续发我的呆。这个时候我总
是在想自己的,他爹就算再不重视他,好歹也是他名正言顺的爹,而我从生下来,就不知道自己的爹是谁。
心口好似被刺了,细小地萌萌地疼,我回拽住他冰凉的手心里有些凄清,生平第一次我需要安慰的时候有人拉着我的
手,可是那个人竟然是他,不管是谁都好,暂时就让我这么拉着吧。
我知道等他清醒以后我们还是要斗,还是会回归你看我不顺我看你不爽的境地,毕竟我们都有自己想要的东西。而我
,我还要活下去。
十三
船冷不丁颠簸了一下,随后微微摇晃着靠了岸,丫鬟慌慌张张地跑进来,看着三皇子紧握着我的手又有些不自在地转
开眼,轻轻地说:“十三公子,靠岸了。”
我满脸黑线地回过头去:“靠岸了跟我说什么,你看我现在走得开吗?”
她一愣:“那……”我没辙地叹气:“那什么那,赶快把郎中请来船上啊,要多少银子,我出。”想了想,觉得亏了
,改口道:“三爷出。”
她“哦”了一声,飞一般冲了出去。我手臂僵直着继续发我的呆。
让我想想他醒来以后会说什么?第一会甩开我的手,第二会摆出那张招牌的面瘫脸,最后冷冰冰加上一句“怎么是你
”,我靠,真是太老套了,一点盼头也没有。
时间就这么胡思乱想地过去了,郎中抖抖进来的时候我正想到入神,导致他叫第五声“公子爷”我才反应过来,忙不
迭地点头:“终于来了,您终于来了,快来看看我家旺财怎么了,早上起来一直烧得厉害,也不叫也不吃的,急死我
了。”
他欺压我那么多次,我好歹在没人认识他的情况下占点口头便宜。
郎中站在原地呆呆地消化了半天,这才琢磨透是怎么个事,干咳一声,有些尴尬地小步过来,替“旺财”把脉。
我这次使蛮力抽出了手,果真扰醒了他,不过也就是一会儿,他不耐地睁眼,歪歪头又睡了过去。
然后老大爷替代我去按他的小臂,摇头晃脑地闭着眼跟他心灵感应。感应了一会儿,眉目舒展,直道“不碍事,只是
着凉。加之先时劳累,这才染了风寒。”废话,这我也知道,您得告诉我怎么办哪。
他抚着白须缓缓道:“在下的医馆就在附近,公子爷找个人跟在下同去,几副药服下,包……包这位,呃,旺财公子
……好的利索。”我差点没喷出血来,好不容易忍下胸腔里的狂笑,感激诚恳地直视他:“谢谢大夫,谢谢大夫。”
旺财公子,亏他想的出来,旺财不一听就是狗的名字么。早知道应该说“大黄”的,失策失策。
我叫丫鬟取了银两,跟着那谁谁去了。我留下来陪着旺财,呸,三皇子。剩下的事进展的都比较顺利,除了喂药的时
候他喝不下去往外吐顺带打飞了一只碗一个汤匙,这么折腾了一通,已是入夜了。
丫鬟跑过来跟我说:“十三公子,可能得延缓一天到扬州。夜间不方便行船。”我挥挥手说:“没事。”其实我也不
知道有事没事,我的“没事”是缩略版的,铺展开来就是——“没我什么事”,要倒霉也倒霉他。
一回头发现他居然醒了,瞪着双亮晶晶的眼睛瞧着这边,不像是神志不清的样子。我于是换上一副假笑:“您醒了?
”心里却在咕哝怎么不多睡两天,睡着的样子还挺耐看,也不那么咄咄逼人。
他长长吁出一口气来,开了口,声音有些嘶哑:“我睡了多久?”奇迹啊,居然不是“怎么是你”,我真受宠若惊。
我走过去说:“也就大半天吧。您好好躺着好了,别急着起来,今儿反正是走不了的,怎么说也要推迟一天到扬州。
”他别过脸看着顶篷,一语不发好似在沉思什么,神态清淡,只还是疲倦。
半晌,他慢慢吊起一边嘴角,很缓慢很缓慢地说:“睡的不踏实,还做了怪梦。”我正倒茶呢,听着了赶快接话:“
正常正常,发烧都这样。”他转过头来牢牢盯住我,张开薄唇清晰地又说:“我梦见有个白胡子郎中,管我叫旺财。
”
我手一抖险些把茶水全洒了,镇定一下心神干咳两声:“那什么,发烧的时候经常做这些希奇古怪的梦,您别放心上
,忘了就好。”他神情奇异地看着我,盯得我心里发毛,终究没追究下去,只淡淡“哦?”了一声,似乎很不相信。
小兔崽子,那时候原来还没睡死啊,叫他旺财都听得见,装得还真像。没一会就听见他又说:“我也觉得,哪个郎中
这么大胆子。”我急忙附和:“是啊是啊,您这么英姿飒爽玉树临风的,怎么会像旺财。一看就是贵人。”
他哼笑了一声,继续说:“郎中没这么大胆子,你可说不定。”
我干笑:“您说笑了。借小的一百个胆也不敢啊。”您哪儿比的上原来我家那条大黄狗贴心。
他不知道我心里附加的旁白,有气无力地懒懒闭眼,似是懒得理我了。我于是三口两口喝干杯中的茶水,转身往外走
。
只听身后有人来了句:“你去哪儿?”我折回头解释:“去船头看看,不打搅您休息。”
他闲散地开口:“哪儿也不许去,给我坐过来。”
我不知道他又想干吗,原地停了一会儿,还是坐过去了,不过和茗竹上回一样只坐着点床沿,还不敢实坐,我怕他大
少爷嫌脏。
他一动不动,我也一动不动,这么郁闷了好一会儿,终于我手间一紧,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他夺过去牢牢握住了。手
指头还在手心里摸索着,好像要证明什么一般。
良久,他忽然沉下脸来,把我的手狠狠往外一甩。
“怎么是你。”他把脸别到里面去。
这也太准了,我还以为我的猜测有误呢。
“出去,我不想看见你。”又摔过来硬邦邦的一句,砸在心里头咣的一声,很有重量。这句我没想到,他比我想的还
要绝。
既然这样他叫我回来干吗?我于是干干脆脆地起身,抬脚就走。我觉得我真是犯贱到了极致,天底下找不到第二个我
这样的二百五。明明知道会被这种混帐话气到,居然还低声下气地去帮他。
跨出门槛的那一瞬我感觉他的视线似乎一直锁着我的后背,不过也许只是我的错觉罢了。他不是旺财,我才是,在他
们这些人眼中,我永远是条狗,高兴了就逗两下玩玩,不高兴了一脚踹出去,两秒一个转折,连心理准备时间都不给
你。
十四
走出去的时候月上了西梢,船头水痕里几点星光,依稀看得见那个小丫鬟埋着头在哭。
我走过去拍她:“你在哭什么?”她抬起含了泪的眼看我一番,似乎有话不敢说。
看这样我也不方便逼问,无奈地起身准备上岸瞎转转,忽听身后的人“哇”地哭出声来:“十三公子……您别走……
我,我害怕……”
我走回去蹲下身:“你怕什么?”她抽抽噎噎语不成句:“有,有鬼……”
有鬼?我皱紧了眉继续问:“怎么会有那种东西?你究竟看到了什么?”她沉默了许久,终于下定决心一般低低地说
道:“有个白衣白发的影子,只闪了那么一下,又不见了……”
我心里头一紧:“白衣白发的影子?你什么时候看见的?”她哆哆嗦嗦地回答:“就是刚刚……刷的一下就没了……
”
我背后有点发寒,回头看去,竹桥,弦月,路边一棵苍树,叶子飒飒地留着影。风动愈显得静,却是什么也没有。大
半夜的闪白影,确实有点瘆人。
戚某人他跟着我?我在心里质疑了一下,随后又否定了。这没可能,我们走的是水路,他哪那么大能耐在水上横行霸
道,那就是偶遇了,看这岸上的样子像个村庄,也不知道具体是哪儿,莫不是他老家。他发现我没有?还是有意让人
看见他的?不过,也可能不是他吧。
我转头问丫鬟:“你在什么地方看见他的?”她畏缩着伸出一根手指:“那儿。我娘说过,树枝上就爱藏不干净的东
西。”她想了想,又比划开来:“真的是‘刷’的一下!一眨眼的功夫,这么短!”
顺着她手指看到那棵大树的我真是啼笑皆非。爬树上去了?还真有他偷偷摸摸的风范。估计现在已经找不到了,不是
“刷”地一下就没了么,还哪有机会问他中毒的事,要真是他我还得惋惜。
我伸手想拍拍丫鬟颤得厉害的柳肩,想想觉得不妥又缩回了手,只说了句:“你去休息吧,方才那肯定不是鬼。我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