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可是事实却越来越背离我原先预定的道路。不光是戚回风,就连三哥都不知中了什么邪,好端端便将上好的机会拱手
让了人,他竟答应沈清越的条件,那个沈清越到底是个什么来头,我只觉得越发好奇了。剩下的便是厌恶,我说过,
我不会放过任何损害我利益的人,他偏偏就是这么一个。
想要收回成命只是迟早的事,沈家的把柄很多,不急于这一时,我久违的好奇心却被一点点勾勒出来,犹如浓墨重彩
的水墨画,越描就越是线条分明。究竟是怎么样的一个人,才能让三哥都服服帖帖地听话?他们之间肯定有些什么的
。
从小三哥就在和我比,几乎什么都要比个高下。可好象一夜之间,他就骤然平和了,不再贪恋权势,也不再事事与我
争锋,像个真正一败涂地的将军,沉默地做好自己份内应做的事。这和我记忆中的他不一样。少时的他总是冲动,血
性方刚但是天真幼稚。是什么使他变的?难道和沈清越有什么关系?
那年暮秋,大雨忽然瓢泼,惊蛰的雷电犹如狠戾锋刃,撕开云层。我一个人静静品茗,心不在焉但又隐隐不安。有人
来告诉我,在宫门口发现忧王妃昏倒,其实这又与我有什么关系,倒是这个王妃,嫁了人也不安生待着,怎么能容得
她带着身孕到处乱跑,看来三哥真是很不重视她。
虽然三哥这样子也不会有什么大作为,但为了拴住他,我特意选了传闻中绝色天下的女子容慧送他作妃,说到底这个
女子也是我的人,一旦三哥有什么动静,她应是第一个知道的。这才是我的用意所在,谁知天长日久,她倒真对三哥
动了情,这个无知的女人。
我顺路过去探访她一下,她刚刚稳定了情绪,一看见我又哭天抢地起来。从床上跌跌撞撞滚下,扑到在地就抓我的裤
脚:“皇上,您当初把臣妾许给王爷,并不曾说王爷心中有人。”她哭得泪流满面,抽噎声却忐忑不安,似乎怕我发
起怒来治了她的罪。
照理说这也是不合规矩的,一个王妃跑到宫里来,叫皇上给她的家务事做主。但谁叫她是我的眼线。我笑得不动声色
,心里却冷笑如斯:“三哥心里会有人?这个倒是稀奇,朕从没听说过这号人物。”她哭得梨花带雨,语气却相当怨
恨:“是个女人也就罢了,臣妾,臣妾从未想过竟会是个男人……还是个商人家的儿子。”
我的心里电光火石闪耀了一下,与头脑中某个猜想不谋而合,我慢慢拂开她抓的紧紧的手,第一次收敛了面上所有的
笑意,凝重无比:“你说的那个人,是沈清越?”
她呜咽着点头,我却面色更沉:“你知道你这么说意味着什么?”她死命地点头:“知道,臣妾都知道!可是这件事
千真万确。正因为这个,臣妾和王爷吵了起来,谁想他一怒之下,竟要休了臣妾,还赶臣妾出府……那个沈家公子一
定施了什么媚魂的妖术,不会有错,一定是这样……”
为一个男人休了容慧?我没想到三哥会绝到这种程度。这种感情本就离经叛道,更离谱的是他连天下第一的美人都可
以不管不顾地休掉,莫非真想容慧所说,沈清越会些妖门邪道?
我知道我当时的想法疯狂到了极点,但是却控制不住。有一股火气从心底渐渐攀升出来,我想着要沈家一蹶不振,要
把他们全部置之死地。这个沈清越居然敢和掌管天下的人一斗高低,我暂不理会他,他竟还得寸进尺,把我身边的人
通通迷惑了个遍。把我惹怒的后果多严重,他不知道,我要他付出代价。
还从没有人敢这样明目张胆地挑战我的限度所在,除去柳昭云,他是唯一一个。
我把失情蛊的炼制之方告诉了容慧,我让她给三哥吃下这副丹子。然后我立刻传来戚回风,刚要让他把沈清越带来宫
中,他却先一步跪下身来,请命一月去给沈清越解毒。
我勾一勾唇角没有说话,手心却攥紧了大拇指上昂贵的扳指。能让戚回风这么死心塌地随叫随到的人可是不多,暂且
让他再快活一阵子,等他进宫,我才要他万劫不复。
雪落雪化,花谢花再开。我在堆积如山的折子里等到了沈清越进宫的那一刻,他和我想象的不同,没有多么秀美如玉
的脸孔,也没有媚人酥骨的眼神,他有的只是一股清傲不服输的劲头,像极脑海里一个黑色的剪影。是谁?我却说不
上来。
我一心想要置沈家于死地,我的心思满满地全放在沈家那份厚实的家底上,了除后患最好的办法当然是斩草除根,连
一滴姓沈的血液都不能留下。为防万一,我决定亲自监斩。
斩首当日皇城街头巷尾聚集的人很多。阳光明晃晃照下来连眼睑都泛起柔暖的橘红,我坐在高于他们所有人的地方,
俯视着一步步走向死亡的囚车,特别留意了沈清越。他仍是那副冷冷清清的样子,跪坐在囚车里不肯起身。我听说他
前一天夜里在牢里也不知怎的摔断了双腿,自此没有站立起来过。
直觉告诉我有什么不对劲,但大刀反射的光芒太剧烈,一瞬间就打断我所有的猜想。
刀光落下的那一瞬间,我站起身来。浓烈的悲哀冲腾奔涌在脑海,咆哮着卷走了所有记忆,有一个人的音容笑貌疯狂
地在眼前倒流而过,那年我十九岁,我站在玉倾万里的湖边吹笛,湖里漫漫青莲,一望无际。
他就这样出现,告诉我我不适合如此单纯的曲调。他躲我的样子那样小心,我差一点就告诉他其实我是真的想过要放
弃皇位,与他真正做交心好友。然后从好友开始,看着他笑语晏晏的一辈子。但我终究是没有,皇位和感情之间我选
择了前者。我能做的只是给他一个冷冰冰的墓碑,华丽空洞,一无是处。
一瞬之间,天翻地覆。
心里翻腾起剧烈但是奇异的伤感,我怎会突然之间就把他忘得一干二净的,我又怎会硬生生把这样重要的一个人从记
忆里彻底挖除的?我忘了他那么久,他在冥间是否孤单过,是否怪我怨我,是谁让我忘了他?我扶着龙黄的扶手,拼
命想,拼命想。
内侍尖利的声音打断我突如其来的愣怔,我挥挥手漫不经心地表示听过。蓦地那只手却停在了半空。那内侍说的是:
“皇上,忤作检查过了,沈清越尸身是易容所扮……砍了头的那位似乎是……似乎是……”他有点不敢说下去,顿了
顿才道:“是戚回风大夫。”
沈清越……三哥……沈清越……戚回风……我头脑里千呼百应的叫嚣声几乎把我湮没。竟然是他?沈清越竟然是夏生
不成!能让三哥让步的人,能让戚回风心甘情愿去死的人……沈清越,他竟然是夏生?
而我又干了什么?把他新的生命新的幸福通通毁掉了不成?到了最后还要戚回风以死要我不再逼他。第一次,我被自
己的计划惊骇得动弹不得,什么都清楚了,一样也不少了,我所遗失的究竟是什么,正是我从不曾拥有过的,属于自
己的一颗心。
我一直坐在监斩的位子上,就那么直勾勾盯准了刑台,直到日暮西山也没有挪动一下。夏生死了以后我曾想过,若能
再见,我会发自肺腑真心实意地冲他微笑,可现在就算见他,我又能如何?我怎么和他解释,又怎么能笑得出来?我
只希望他心里从不曾记起过我,就算无爱,那么起码不要恨我。
忧王妃生子不顺,一身两命无一平安。我浑浑噩噩坐在龙椅上无心去顾。我觉得我在等着谁,这一辈子都会无休无止
地这么等下去。等着等着,却等来了三哥的请命书。
他要抛弃王爷的位置,他说他已深思熟虑了很久。其实他比我勇敢,起码他敢于面对,敢于补偿。而我被这身份所束
缚,一生就这样在错失中逝去。人说君王无情,只因君王一旦存情,他自己便万劫不复,便有了大把柄,乃至江山万
里都因这把柄而摇摇欲坠。
三哥告退时深深地看我一眼,那是我们之间第一次不含敌意不含伪装的对视,他的眼中没有温度惟有懊悔和不甘,而
我,我自己也很清楚,一定是望不到边的惋惜悲凉。
这样的命,从我五岁时便已定下。因为过度自我保护而一无所有,除了夏生,这世上再没第二人了解。只可惜,我明
白得太迟。我总是太迟太迟,迟于去救他一命,迟于忆起他的种种,就连失去了想要去找寻他,也迟过三哥一步。
我知道我是输了,这是生平我唯一输给三哥的一次,输得惨烈绝望且一败涂地,像一个醒不过来的噩梦,我就在这样
的梦里,反反复复,失不复得,看着悲剧遍遍重演,自己却永远高高在上,坐在那个属于主导的,光芒万丈的龙椅之
上。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