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四周尽是无止境的黑暗,就算飞速的奔跑也逃不出这样深沉的黑。不管逃到哪里去总有一双妖紫色的双瞳追随着我,
戏谑地盯着我的后背,好像玩弄耗子的波斯猫。
我不认为我继续跑下去会有什么意义,只是有三个问题我一定要问。我是谁?我为什么不知道自己是谁?我为什么连
好莱坞这么高深的词汇都可以理解偏偏不知道自己是谁?
这个恶梦让我很没有语言,最没有语言的是对我自己。世界上会有一个人记得好莱坞记得互联网,记得佛学道学医学
美学的具体定义,却偏偏记不得自己的身份么。
我想我大概是大脑秀逗了。
耳边有人在唤我,一声一声急切可循,顺着那声音我可以摸到前方的光亮——“越儿,越儿,快醒醒,你要急死你二
爹么。”二爹?二爹是个什么东西,这当口我懒得想,只一个劲追随着那光亮拼命跑过去。
刷地一个猛睁眼,那光亮原来是桌上一豆红暖的烛光。
你说怪不怪,床前站了一溜儿的古装丽人外加一个白眉老头儿,那烛火还是荧荧地射进我的眼里,炉香缭绕却说不尽
的寂寞清冷,那老头儿开口,正是我梦中听到的音色。
“越~儿~啊~,你要有个三长两短,我该怎么和你大爹爹三爹爹交待啊~”
这意外的热情叫我手足无措,突然冒出的三个爹没有吓到我,倒是我自己的状态把我吓得不轻,你问我为什么,因为
我的双腿挪动不开。
彻底的麻痹的,没有神经和感觉的,用尽全身的力气也丝毫动不了半分,糟了,我是残疾人?我自己怎么不知道?
“二老爷,清越少爷他才醒,您别这么着……”一个貌美如花的大闺女边劝慰老人边一个劲地抹泪:“清越少爷,你
打猎怎么不多叫几个人去。去哪儿不好偏偏去那阴森森的繁锦山,这下好了,掉下了山去……保了条命就算不错,腿
却很难再移动了。你瞧你这浑身上下伤的……连头都磕得青一块紫一块。”
可怜我什么也不知道就被人教训了个狗血淋头,那老头儿边挥手边不住地咳嗽:“沈家就你这么一条根,你,你可不
兴这么淘气啊你……你想要什么,二爹爹都给你弄来,千万别自个儿乱跑了,啊。”一回头,却立刻威风凛凛,雷霆
万钧地冲那一溜儿古装丽人道:“就是把那闻名天下的戚神医捆来也要替越儿治好腿,你们把这句话告诉刘管家去。
”这变脸变的,他难道是唱川剧出身?不过……戚神医,我怎么听着有点儿耳熟?
我刚试探着伸出一只手:“那个……”老头儿赶紧颤巍巍跑过来握着:“要什么,要什么就说,二爹爹帮你办。”这
么一来我反而不好意思开口了,直接问他“你谁阿你”保不定把他吓出病来,只尴尬地咳了一声:“有,有点儿渴。
”
话音刚落,就听白胡子老头儿冲身后的闺女乱喊一气:“快,叫厨子把热乎的百花玉露羹拿来,越儿口渴。”我郁闷
地喊:“水就行啊老爹。”他乐呵呵地回头:“别急,别急,咱们越儿怎么能喝那不咸不淡的白开水啊,一会儿就来
了,啊。”
我静下来不再说话,老头儿在身边嘘寒问暖地恨不得端碗来喂我,我终于知道我叫沈清越。可是怎么有点儿怪怪的,
这是我原来的名字么。
腿不能移动的感觉确实不怎么好,我自己都不知道我没事去打什么猎,看来我以前是二百五惯了的。想到这我把剩下
的甜羹一饮而尽:“我再睡会儿成么。”也许睡一觉就想起来了也说不定。
老头儿倒是一直很耐心的,眉开眼笑地摸我的头顺我的毛:“哎,哎,你睡。二爹爹在这看着你,不吵你。”……被
这么盯着看你能睡着么老爹,你就放了我成不成?
看他那么慈爱和蔼的微笑我又不忍心拒绝,嘟囔着一肚子窝囊气钻进被窝里沉沉睡了,结果别说想起来,连个梦也没
做,莫非真是掉下山去记忆错乱了?可我为什么会掉下山去,我不是打猎么?还有,我又为什么知道好莱坞这种东西
,我也许是个变态?
不论如何,先把自己的身份打探出来再说,看来我的地位在这府邸里还算不错,多问几个下人,总能拼凑出来的。
二
沈家是可以称作是不折不扣的“富甲一方”,整个运河河路的盐运基本被这一家全部垄断。盐营赚钱我知道,应该还
是和朝廷挂钩,权势金钱相宜,还真了不得。
当家是沈家三个兄弟,也就是我刚醒来时听到的什么大爹爹二爹爹三爹爹,虽说有些匪夷所思,可我确实是老三将近
四十岁才得到的唯一男孩。听说老二有个女孩,也就是我姐姐,今年二十七了还没有嫁人,所以他现下已不认这个女
儿了。为什么我没敢问,不过她好像很快就会回来。
我坐在铜镜前面有些郁闷,前几日光顾着问东问西也没顾上,今天才发现。镜子里面那个素面朝天也隐隐妖冶的男人
是谁,不会是我吧,开玩笑的吧,那是幻觉吧,真的,不会是我吧。那根本不是我的路线啊拜托。
我伸手戳一戳镜子,里面那个年轻男人也伸手和我对戳,于是只有咬牙切齿的份。
“清越少爷,奴婢这就帮您束发。”身后传来怯怯的声音,我漫不经心地回头一看,一个侍婢满面微笑地看着我,可
分明怕极了,拿着梳子的手都微微地颤抖。
“给我把这头发全铰了。”我面无表情地对着铜镜说。如此一张脸配上一头长发,真让人忍无可忍。
她被吓了一跳,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奴婢、奴婢罪该万死!少爷您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这是干吗,我刚才说
什么了吗。
“少爷,您腿脚不方便只是暂时的事儿,等找着了戚神医不就又活蹦乱跳了么,做什么这么想不开,竟然要出家为僧
?”她虔诚地抬头,满脸诚惶诚恐。
“我说要出家做和尚了吗混蛋。”本来就不爽,被她这么拙劣地误解就更加不爽,一个混蛋张口就飞了出来。
“啊,对不起。”方才一时激动竟然忘记了她是个女的,我赶紧回身挥手道歉:“实……实在是对不住,我不是故意
的。顺口就、顺口就……”不想这么一安慰,她的眼泪居然断了线似的夺眶而出。我生平最怕女人,还最怕人哭,两
样儿都给她占全了。
“别哭了混蛋,帮我把头发束上吧混蛋,我不是在骂你你跪在那里做什么啊混蛋。”道歉也止不住她的哭泣,我只能
以毒攻毒一连抛出三个混蛋,立刻就把她骂傻了,抬头愣愣地看我,也忘了哭。
我赶紧甩出璀璨的笑容,露出牙会“叮”闪一下子的那种笑容:“你看,听习惯就好多了吧?”不想她愣了半晌竟变
本加厉,哭得是泪如雨下声嘶力竭,这可难办了,女人就是麻烦啊混蛋。
正在束手无策之际,忽听身后传来严厉的呼喝:“在少爷面前哭哭啼啼的像什么样子!给我滚下去。”这又是谁啊,
这么嚣张,我一回头,一张帅大叔的扑克脸映入眼帘。
他顶着那张扑克脸和我对视了许久,蓦地表情一缓:“越儿,腿觉得如何了?”因为不知道他是谁,我有所保留地回
答:“依然动不了。”此语一出,扑克脸愈加扑克:“我不在家你就这样胡闹是不是,将来家业还怎么放心寄托给你
!”有意思,家业么,是指这白银滚滚的盐营业?
正在猜测他是我那个大爹还是三爹,那个令人毛骨悚然的颤巍巍声音在门口响起:“三弟啊,越儿刚醒没几天,就别
这么苛责孩子了。”果然是二爹老爷子,我没判断错。
扑克脸厉色看我一眼,倒还听话地转身不再言语了。老爷子一步三摇晃地就朝我扑过来:“越儿,晚上想吃些什么?
你说,二爹爹帮你弄。”我一愣奇道:“为什么问起了这个?”老爷子立马正色,拳头放在唇边一咳:“那死丫头在
外边疯够了,今儿终于肯回来了。晚上咱们好好在一起吃顿饭。”死丫头?是指我那个素未谋面兼嫁不出去的姐姐?
不过是谁又跟我何干。我看着自己毫无知觉的双腿打心里头犯愁,那个戚神医什么时候才来呢,一听他这名字就这么
耳熟我觉得他这人肯定面善。对,他肯定能治好我。
“二,二爹老爷子,”叫他二爹爹我实在起鸡皮疙瘩,自作主张加了后缀:“我这个腿……戚神医什么时候来看啊?
”他迟疑了半晌皱紧白眉道:“这人清高自傲,深居简出的……还不一定愿意治……不过你放心,二爹爹就是捆也要
把他捆过来。”
我来了好奇心:“哎?他是什么来头?”老爷子满脸肃穆,压低了声神神道道地说:“那是给皇上家调养的,架子大
着呢。听说就是皇上,也老找不着他人。”我心血来潮地笑:“皇上?皇上不也要吃咱们家的盐么。对了,那戚神医
……他不吃盐啊?”话音刚落,被我忽略很久的扑克脸大叔就喝断了我:“越儿,休得胡说八道!”啧,腿断的不是
他他当然不急。
原来还冲小爷我摆架子啊,那个姓戚的破医生。可是这莫名其妙的熟悉感又怎么回事?我觉得我一定要亲眼见见他不
可。
“二老爷子,”我干脆连爹这个字都省了,抓住他皱纹横生的手涕泪横流:“越儿这辈子可就指望您了,若见不到戚
神医,我宁可出家为僧去……我保证以后安安分分操家持业,再不干这混账事了。”他反抓着我的手也是老泪纵横:
“越儿,就是你不说二爹爹也会千方百计把他弄来的,你想通了就好,想通了就好啊……”才怪,我要把自己绑死在
你们家哪儿还有活路啊。
扑克脸大叔一直在对面冷冷地看着这出戏码,这真是便宜他了,不交钱就给他看晚八点档乡土电视剧。我边安慰老爷
子边偷眼观察那很难搞定的大叔,直觉告诉我——我通往自由的最大障碍就是他。于是我还他一个冷眼,小看我?别
忘了我也是很难搞定的人物。虽然忘了自己是谁,但肯定之前不属于这沈家。
午后吃完了饭,便叫人把我抬到花园里散散心,走哪儿跟一串子低眉顺眼的人的感觉真是不好,总觉得时时刻刻被监
视着,可谁叫我腿脚不方便。听说我从山上掉下来睡了不少日子,现在正值春来,庭院里的花缤纷齐放,生机勃勃。
我仔细观察着身边淡蓝带紫的花骨朵,身边立刻有人窜上来解说:“清越少爷,这是蝶心兰。现在富贵人家都时兴这
个。”真是个好名字,蝶就蝶了还衬个心兰,谁起得名字能雅到这种程度。
“蝶心兰这名字怎么这么耳熟……”我觉得我又发病了,听什么都耳熟。戚神医耳熟就算了,蝶心兰又为什么?身边
的小厮悄声在我耳边提醒:“少爷,沈蝶心沈大小姐可是您的大姊啊。”原来如此,那个嫁不出去的女子叫沈蝶心啊
,我说呢。
三
我望着那一簇簇的蝶心兰若有所思,前方却忽然传来咬牙切齿的声音——“臭小子,才半年没见就忘了姐姐叫什么了
,蝶心兰为什么耳熟?你说为什么?”原本挡在眼前的下人蓦地自动让开一条道,一个穿着藕荷色贴身小袄的女子气
势汹汹地冲了过来。
肤如凝脂,柳眉倒竖,红唇微张露出一口咬得紧紧的银牙。如果不是太过凶悍她还算个美女。这一刻我终于了解到她
嫁不出去的原因了。
“小瘸子,我可是听说你瘸了才匆匆忙忙赶回来的,不然这个家我一辈子都不想回。”大姊头三步并作两步走到我面
前,一掌就拍在我躺椅的扶手上:“你就给你姐姐听这样的话,皮痒了不是?”
好汉不吃眼前亏,我赶紧点头哈腰:“哪儿能啊,掉下山的时候把脑袋磕坏了,这不刚刚还发病来着。”她哼了一声
不依不饶地往扶手上一坐:“发病?发病了你也最好别把姐姐的名字忘了。”这……这泼辣妹子,她真是个名门千金
出身的?我怎么会有这种大姐。
“姐,女的最好不要这样坐。没规矩,容易漏光。”我指着她义不容辞翘起的二郎腿小声提醒。
“漏光?”她往下扫视一眼,气压骤降,一群下人头埋得更低:“大不了留下看的人一双眼睛一条舌头。自己家里头
还管那么多。”太可怕了,若非亲眼所见我不会相信这是个女人。
此地不宜久留,我颤颤抖抖地低头请示:“姐……姐姐,你挺久没回来,二老爷子似乎找你有事。”老爹啊,对不起
了,这种时候把你拉来当挡箭。
那女王状生物很豪爽地跳了下来,一脸不满:“又要被唠叨。”转头却冲我嫣然一笑,妩媚十分:“乖弟弟等着,姐
姐一会儿就回来陪你玩。”不是吧,还要回来?我捂着疼痛的太阳穴,汗如雨下。
晚饭时那父女二人冤家对头似的吵吵嚷嚷,许久不见竟然是这样的效果,任谁也不相信他们之间是血缘确切的父女。
老爷子气得胡须发颤,筷子撂下就伸出一根手指头指指点点:“你,你看哪家的大闺女和你一般,有事没事的乱喊造
反,一年半月还不着家,你是要害死我们沈家么?”那大姐单腿踩在凳子上,弯下腰来眯着杏眼:“我早就不承认自
个儿是沈家的人了,这种朝廷哪值得我们卖命?”老爷子几欲晕去,“你”了半天连句完整话都说不出来。好久才颤
巍巍地道:“好啊,好啊,你不是沈家人,你不是沈家人……你捅了那么多次娄子,要不是沈家保你你能活得到今天
……你,你……”
再这么下去我看他真要吐血了,刚想阻止一下,那大姐偏偏不肯收口地说:“前个皇上就是个昏君,为了炼什么破丹
药弄得鸡飞狗跳,现下这皇上更好,葬一个原先的男宠就声势浩荡地费了那么些人力财力,你说说这种朝廷,也值得
我们俯首称臣?”真是伶牙俐齿,可她再不住口老爹就真要活生生气死了。
“你给我滚,滚!你回来干什么的,就为了说这些混帐话?”老爷子气成这样我始料未及,赶紧上前扶住了给那个大
姐打眼色,她显是也着了慌,睁大眼问了句:“爹,你没事吧?”老爷子狠狠一挥手:“给我滚,我不是你爹!”这
下好了,还没吃饱呢就闹成这样,真替这一桌子菜惋惜。
“我回来只是看越儿来着,您可别搞错了。我什么时候说你是我爹了?哎,对了,您是谁?”被这么一说沈蝶心也怒
了,口不择言说出大逆不道的话来,直接否决DNA。
“呸,我是个作践自个儿的老头子,生出个什么也不是的畜牲来!”老爷子更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