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浩游到他待的这一侧,双手撑住池边跃起:「你为什么不下来?」
突然出现在眼前的赤裸上身让长宜有瞬间呆滞,过了会儿才道:「我又不脏。再说了,泡在血海里,只有没脑子的人
才会觉得舒服吧。」
「吧」字刚落,就被一股大力拖进池中,全无防备的他狠吃了两口热水。
徐浩扶他在水中站定,「封掉这眼温泉前,咱俩最后快活一次吧!」
「说的什么鬼话──」事已至此,长宜口中抱怨,还是只能认命地把衣服脱掉,随手抛到池边。
「好久没有一块洗澡了。来来,替我搓背,搓完换我给你。」忆起少年时的种种,徐浩干劲十足。
长宜不干。「先猜拳,谁输谁搓。」
「呐,还是我赢啦。」他每次先出剪刀的习惯依然不改。徐浩暗笑着,转过身靠住围栏。
长宜不情不愿地取过布巾给他搓背。
「你晒黑很多。」两人的肤色看来简直不像是一族人。
「你不知道朔州夏天的太阳多毒,还是南方好啊。」这力道真舒服。长宜总是故意使很大劲虐待他,以前会怕痛然后
放弃享受此等痛苦服侍,现在皮厚了,正好。
「这个疤……伤口很深吧?」
「嗯。打下雄州时的刀伤。」呵欠,有些睏了。
「这个?」
「冠州,箭伤。」真想找张床睡觉啊。
「这个呢?」
「列州,毒虫咬的吧。」肯定随便找都是很好的床,然后他又要被他触景生情教训一通了。
「这个倒是很淡。」
「哦,倚翠楼姑娘抓的。」还不如随地躺一下──
候在温泉居外头的太监宫女们,战战兢兢一个时辰后,终于听到里面传出一声凄厉惨叫。面面相觑之馀,不约而同想
着:难道,九王爷暗杀敌将成功了?
沐浴更衣完毕,出来时长宜方才细看他。
「原来你长成这个样子了,我都不太记得起来了。」他伸手勾画着徐浩光滑的下颚,「这边明明还是圆圆的,为什么
看起来会很凶?」
徐浩朝他笑笑,轻声道:「不凶的话没有人怕的。」他的脸部轮廓其实甚为柔和,为了在军中树立威严,每每在人前
绷着个脸,时间久了,只要不特意作出表情来,就是一副刚毅冷肃的样子。
长宜身子颤抖了一下,像是为了掩饰什么,伸手去掏耳朵。「真奇怪,你放低嗓子的话,和小时候的声音一模一样,
软软糯糯的。」
徐浩挑眉。「我叫你哥的那个『小时候』?」
「不要一副很好笑的样子,我本来就比你大!」长宜寸土必争,张牙舞爪。
徐浩勉强装作严肃的样子。「是是是,大三十七天,我记得很清楚。」明明刚刚被说成是自己儿子的时候,他也很开
心,现在又要争起哥哥的称呼来了。说他是小孩子,没人不信的。
二人在温泉居外的凉亭里坐下,便有宫女端了清茗果品上来,又在一边放上了龙涎香炉,恭恭敬敬行了礼之后,退到
亭外相候。
徐浩默默看着。日复一日被这样周到服侍的话,确实不生骄奢之心也难。
长宜捏着颗龙眼在手中把玩,漫不经心地问道:「你到朔州学做生意,怎么会跑去造反的?」
徐浩缓缓叙述:「我去投奔的季大哥,本来在朔州经营牧场,之前虽然当政的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至少各个关节孝敬
完了,还有些赚头。后来朝廷派出宫里的太监到地方上做什么马监税监,盘剥凭空重了三倍有多,那些蠢货为侵吞财
物,随便安个罪名,就把无辜百姓抄家灭族,和他们相比,杀人越货的强盗都算得上大善人。我到的时候,季大哥其
实已经造反,手下聚集了不少人,他问我要不要一起干。从南到北,一路上看不下去的事情实在太多,我正憋着口气
,被他一问,想都没想,就入了伙。」
徐浩小心翼翼啜了口茶,也没觉出有什么特别之处,索性一口喝干,用袖子拭了拭嘴,续道:「刚开始也没指望闹多
大的事出来,本来想杀了贪官、放火烧了府衙之后,就逃到隔壁丰隆国去再不回来,谁知道咱们才一干出点样子,周
围两三个州县全跟着动起来,官兵都是吃屎的,屁用没有。朝廷常常派人来镇压,被我们七七八八砍掉百来万人,自
然也死了很多兄弟,地盘越来越大,人也越聚越多。这边镇压那边就又出事,到后来朝廷根本就没力气管这么多,反
而变成各路义军三天两头开打,互相吞并来吞并去,到现在只剩下三四支。朔州军有时候打胜仗,有时候吃败仗,磕
磕绊绊的,十年一眨眼过去。」
十年间经历大小战役勾心斗角无数,他只是轻描淡写,显然也不愿多回顾。
「为什么要互相吞并?大家一起把朝廷打垮不就好了?」如果不是他们互相混战的话,那么弱的朝廷,不可能撑到现
在的。
徐浩不可思议地瞪视他:「你怎么这么笨?最后赢的人可以做皇帝,皇帝只有一个,当然谁都想把别人弄死只剩下自
己啊。」
「你也是这么想的?」长宜眼里满是谴责。
徐浩怫然道:「你这么看我干什么?打仗就是这么回事,不是我杀别人就是别人杀我,我自然杀了很多人,不然哪能
活到现在。」
长宜低头不语。
徐浩也不指望他能即刻了解,岔开话头道:「到你了,这些年都碰上什么事?」
「你走没多久,老太婆就死了。」长宜捧起茶杯烘手,视线定在凉亭外怒放的腊梅上,出神回想。
穿着龙袍、坐得高高远远的父亲,原来已经是个老人了。虽然之前就知道父母亲之间年纪差很多,真见了还是很意外
。
就算年轻时的长相,最多也就是油头粉面的样子,和母亲一点都不配。
第一个念头就是这样而已。
涕泗交零地蹒跚过来,将自己拥在怀中,呜咽着喊母亲的闺名,说着对不起,责怪她狠心。这个人就是父亲啊,如果
带去向那些一直嘲笑他是野种的人炫耀,恐怕能吓破他们的胆吧。因为一点都不熟,也没想从他那里得到点什么,所
以表现不出闻者伤心见者落泪的父子深情。
后来想想,大概就是自己过于冷淡,才激起那位皇帝老爷的求胜欲,竟然说出「你母亲不在,就剩下咱爷俩相依为命
」的话语,当下将写起居注的那两个官员,惊得手里的笔掉到地上都不自知。
原来进宫之后想要出去根本是做梦,之前太天真了。
一连串繁琐的仪式之后,自己的名字根据辈分改成史雍宜,记入宗室谱牒,十五岁可以自己开府了,因为圣上想与失
而复得的孩子多亲近,因而依然住在后宫。
被人服侍的日子很好,如果那种几乎矫情的重视能够消失的话就更好了。刚开始的几个月,就是过着这样的富贵闲人
生活。
接着是流言。
离宫之后的况妃,和宫外的庶民有染,而且不止一个。后来知道,这个所谓隐情,出自把他接到京城的那个崔公公之
口。
老头震怒了。戴了绿帽子还拿热脸贴儿子冷屁股,丢脸又狼狈。不愿将刻意营造的天伦之爱突然推翻,落个喜怒无常
之名,于是选择了最简单的漠视。
漠视的最糟糕结果,是惹来一众皇族子弟痛打落水狗。
永远不想再记起被那些人当作牲畜一般吆喝玩弄的情形,他从来不是好脾气的人,不肯逆来顺受的后果是遭到更险恶
的对待。
长宜只觉得每个人的表现都莫名其妙。为什么当时说得毕恭毕敬,突然之间又可以散播谣言中伤?为什么一副深情款
款此生挚爱的样子,其实半点信任都没有?为什么无冤无仇的,要这样每天变着花样的来拿他取乐?
「你要不要听他们怎么耍我的?」他单手支颐,饶有兴味地等待着对方的好奇心。
徐浩摇摇头,从对面走到他身边坐下,伸出双手抱住他瘦弱的身子。
「你不要觉得我可怜,看看外头就知道,比我可怜的人多得是。」暖暖的体温让长宜舒服地叹了口气,反过来安慰地
轻拍他手臂,「我为了躲他们,有一段时间扮成小太监,在御膳房干活,偷学了不少菜色哦。」
徐浩的额头在他肩上摩挲,闷闷地道:「下次煮给我吃。」
「嗯,反正现在不用为买不起食材发愁了!」
故作开朗的声音显然并没有消除徐浩的沮丧感,长宜也不再管,继续说下去:「后来还是被发现了,他们在御膳里做
了手脚,皇帝拉了两天肚子,御厨以下,全部处斩。好多血啊,其中有几个是我的朋友。」他说到这里歪了歪头,「
奇怪,我应该没有去看行刑的,为什么会记得很多血?」
他眼神迷茫,徐浩紧了紧双臂,像是要防止他消失。
「后来他们派人把我带到龙首原再过去的九象山。山顶上有一个据说栖居食人妖魔的洞穴。我一进去,洞口就被那些
人封住。终于不是自己去寻死,而是被人害死──我对于自己一直忍耐到那一刻得意得不得了。洞里岩壁上有很甜的
水,地上也生杂草,我不知道靠那个撑了多久。后来鹁鸪就突然出现了,再后来,我就风风光光回到这里。」
长宜像是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笑着说:「鹁鸪直飞金銮殿前,老皇帝跌跌撞撞爬出来,问:『敢问仙驾是何方神
圣?』我从山洞出来,容貌已经是现在这个样子──可见老太婆长什么样,他早就不记得……」老太婆这辈子啊,真
是什么都没捞着。
「为什么没有报复欺负你的那些人?」其实也无妨,那时长宜没有做,现在他来接手更好。
长宜摇头。「我吓得连活下去都心惊胆战,哪里还敢想什么报复的事情?当时倒想过和鹁鸪一起去找你,但是我终归
已经没有胆子再作一次冒险。如果出去之后变得比在这里更可怜,肯定会疯掉的。所以索性要了一间屋子,由着他们
像神仙一样把我供起来,我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步门不出,这样的话,应该就不会再遇到坏的事情了。现在想想,
至少出去的话,可以早一点看到外面的百姓过的是什么日子,然后帮忙做点什么。」
「现在也不算晚。」徐浩怎么忍心对他有丝毫责备之意,眼中满是疼惜。
长宜却并未看他,叹口气,望着西斜的红日。「但愿了。」
「三年前,义军到荣州的时候,我给伯母上过坟。」试着打听他的消息,却是全无着落。现在才明白,如此尊贵的身
份,自然不能被太多人知晓行状。
「原来荣州现在也是你的地盘了啊,」长宜扭过脖子皱眉看他,「感觉有点奇怪。」
徐浩坐直身子,自得地道:「整个安澜大多都是我的地盘,感觉有没有更奇怪?」
「臭美。」长宜开玩笑地用手肘撞他腹部,「小婉怎样?」
「还不错,生了二子一女,虽然不是正室,夫婿对她很好。兵不血刃拿下荣州,她夫婿出了大力。」
「就是两人年纪差多了些,二十三岁?」
「大概吧,不记得了。」走之前还在耿耿于怀的事情,一踏出荣州,竟然全不萦于怀,自己都觉得凉薄。
长宜朝他挤眉弄眼。「好不容易衣锦还乡,有没有重续前缘啊?」
「续你个头!」徐浩在他胸口打了一拳,「她喜欢的是你。和我有什么好续?」
长宜跳了起来。「什么啊?不是你们俩情相悦,被迫分开的吗?」
徐浩摇摇头。「我是一厢情愿。大约第一次见面,你把拨浪鼓给她的时候,她的心就在你身上了。」
「那丫头倒人小鬼大得紧!你怎么不早说?不然那俩孩子没准就叫我爹!」
他愤怒地猛捶徐浩背,徐浩不痛不痒,只是笑。「对了,在你娘墓前遇到殷老板,他还是没有续弦。」
长宜停下敲击的手,低声咕哝道:「真想他是我爹。」
徐浩站起身,讲不出什么安慰的话,只能重重拍着他的肩。
「啊啊,我们忙个半死,却有人在这边闲话当年。」
「是啊,便宜全被他占去,我们只有跑腿的份。」
「有什么办法,有些人就是天生好命啊。」
「我们到底要不要打扰人家呢?真是伤脑筋,万一冲撞圣驾,据说是要砍头的呢。」
「还不能算圣驾吧?不如趁登基之前,尽情去冲撞他几下?」
明目张胆「窃窃私语」的两人,自然是顾时庸和蒙思定了。长宜之前觉得他俩说话过于放肆,颇不乐意,现在听到如
此「伤脑筋」的对话,也忍不住笑了出来。
徐浩走到凉亭边上,对着不远处的花丛喊道:「你们两个,快给我滚过来!」
唱大戏般的一声「得令」,顾时庸与蒙思定两人现出身形,各自拍去身上草屑,夸张地对着徐浩二人长揖到地,才并
肩子走进凉亭。
「长宜,他们是我军中的兄弟。桃花眼的是顾时庸,号称卖画为生,其实出身密州望族,五年前骗了全部家财来投奔
义军;这个高得过分的是蒙思定,别看他文质彬彬,家里开黑店的——都不是什么正经货色,你别和他们走太近。
他转身又要给两人引荐长宜,顾时庸摆手道:「小馒头的事,这些年我们已经听得太多,您老不必多费口舌。」随后
朝长宜优雅躬身,「多亏有仙君襄助,朔州军如虎添翼。」
长宜与他对视好一会儿,开口道:「你不准玩弄良家妇女。」顾时庸错愕的当儿,他转头向徐浩解释:「十五皇弟看
人的眼神和他很像,才十八岁,就已经是出了名的淫棍了。」
顾时庸呆立当场,徐浩与蒙思定抚掌大笑。
第四章
用过晚膳,徐浩召人带他和长宜去看宫内大致陈设,打算该撤的撤,该毁的毁。顾蒙二人自也随行。
「内廷主要有五座宫殿,分别名为明嬉、提扶、善哉、贺世、郎都。书上说,凤凰行鸣叫做归嬉,止鸣提扶,夜鸣善
哉,晨鸣贺世,飞鸣郎都,宫名由此而来。明嬉本来叫做归嬉,后来有皇帝赚他不吉利,才改成现在的名字。」
随行的内府官员在一旁不住点头,频频对顾时庸投以惊讶目光。
长宜听得满脸挫败。「你从哪里听来的?我住了这么久,从来都不知道这些。」
「没关系,这种掉书袋的东西,知道了也没什么好处,长宜哥你不用在乎啦。」被方才梧桐殿里长宜的一顿晚饭收服
,蒙思定一抹干净油嘴,就开始与长宜称兄道弟,简直恨不得鞍前马后一生追随。恬不知耻的样子换来其他两人白眼
无数。
「而且只有我的梧桐殿没有说法,真不公平。」什么梧桐,听起来俗死了。
「那是因为凤凰只在梧桐树上休息啊,你连这都不知道吗?」徐浩充满优越感地俯视他。
长宜白他一眼。「你没养过凤凰就不要乱说!鹁鸪才不睡梧桐树,它喜欢睡老鼠洞。」就是由于这个原因,梧桐殿里
老鼠绝迹多年。
除了一身白衣尚未褪去的内廷总管,在场诸人都忍不住笑了起来。搞得徐浩尴尬不已,不住后悔听信说书先生胡吹。
内帑入口的十来道机关被一一解开,厚重的石门在机括操纵下慢慢移动,露出仅容一人通过的窄小道路。
徐浩想也不想,携了长宜,当先进入。
随行而来的宫人侍卫脸露感激之色。
义军入宫之时,为取信于人,除出身世家的高级将领外,并未撤换原本宫中的值守兵士。这内帑入口狭窄,里面又无
通往外界道路,万一有人在外面将机关落下,徐浩等人便有去无回。他这样进去,便是将自己的身家性命交给了昨日
还是敌对的禁军,对于效命对象更替颇感不安的众人,见竟被如此信赖,实是又惊又喜。
见此情形,顾时庸与蒙思定相对耸肩,拽了尚在一边发呆的内务总管,尾随而入。
「这里是玉库。」
说是库房,里头的陈设却与富贵人家的宽敞厅堂无异,几案椅凳一应俱全,紫檀木的幽香扑鼻而来,箱柜乱格中摆设